姜慕凝说:“我不是来听你抱怨的,再见。”
她说着就要挂断电话,然而下一句让她的手直直僵在了半空:“我看到他被人推下去了。”
沈妍笑了笑,声音里带着阴森的恶意,但隐隐又似乎有些迷茫,她轻声说,“我为了赶时间就走了小路,那条路很黑,没有监控也没有路灯,我看到云景毫无防备地被推下水,水花溅的很高……
再往前就是陈叔叔家,往后我有个小区的保安在值班,我还和他打了招呼,或者我只要叫一声,就会有人察觉,有人发现,他还是可能活下来的……”
姜慕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沈妍一边笑一边哭,她说:“可我不敢,姜姐姐,我不敢,万一坏人记住我了怎么办,万一我被一起灭口了怎么办,万一……谁能保护我?谁能保护我妈?她连菜市场买菜的大妈都争辩不过,老师说相信警察,相信法律,相信社会,可我什么都不信,死了人也不过坐几年牢,凭什么呢,你说凭什么呢,就算是杀人偿命,我也不想以命换命。”
她说着,好像被自己说服了一样,语气逐渐坚定起来,“我只信得过我自己,姜姐姐,如今是我棋差一着,是我输了,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原来最像我的人是我父亲。可我如果有你的家世,成就绝对不会比你差,我会让沈忠死无葬身之地,不用这么卑微算计,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云景他早点死也挺好,解脱的早……”
沈妍大笑,她的声音已经是掩饰不住的疯狂,是报复后的得意,也有不知前路在哪的迷茫,她咬牙切齿道:“你说,凭什么呢?凭什么我要冒着危险去救别人,我的安危谁来保护,这个世界总归是好人难过些,不是么?如果我是我妈,沈忠绝无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我就是一生碌碌无为,也要拖着这个贱人下地狱!……”
姜慕凝已经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了。
她想起十七八岁那年的盛夏,清晨,和以往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早上买煎饼的小贩蹬着车叮铃铃从她家门前路过,不知名的野鸟落在窗前又被惊飞,隔壁领居家的小孩又因为打翻早饭被妈妈骂了,喂了很久的流浪猫被哭声惊得爬上树去,久久不敢下来。
她好像一夜未眠,眼睛干涩的很,红着一双眼一巴掌拍走姜阳朔探究的脸,然后叼着牙刷去洗手间刷牙,她想自己似乎是有些冲动,过于为难云景了,有什么误会应该去说清楚才好。
门铃在此时响起,她只匆匆吐掉嘴里的泡沫就急急跑了下去,云景看到她嘴边一圈的泡沫,指不定会怎么嘲笑她,之后她顺势服个软,说不定这事就过去了……
然后她看到了警察,在青天白日里做了一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
四月的风依旧还有些凉,姜阳朔爱蹦跶,早早脱了厚衣服,只穿了件外套和薄短袖。
此时他脱了衣服罩在姜慕凝身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只觉得好像有一股火从心口烧了起来,疼痛和愤怒一同涌上,外界的刺激仿佛就不那么强烈了。
这么多年来姜慕凝虽然不说,但姜阳朔也知道她一直认为是自己害了云景,害死云景的是姜川的仇人,而让他耗尽体力毫无还手之力是姜慕凝的多疑任性。
她将自己完全压抑起来,不敢越界不敢奢求,只当是赎罪,可原来其实他能活下来,其实……
姜阳朔不知道该怎么想,干脆不去再想,挂断电话毫不犹豫把沈妍拉黑,想了想又不解气,啪的一声又把手机扔地上,满脸厌恶:“算了不要了,改天换个手机卡。”
景琏对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反应,他的目光落在姜慕凝身上,那件宽大的外套衬得她更加瘦骨伶仃,他很久以前就觉得姜慕凝很累,无时无刻都是疲惫的状态,但那时他只觉得是因为工作繁重,偶尔也会将她的工作移一部分给自己,可闲下来后姜慕凝会更迷茫,看起来没有好多少。
他垂下眼失神片刻,却也不在多想,起身把姜慕凝扶到一边,低声问道:“沈妍那里,需要我……”
姜阳朔暴躁道:“算了算了,能怎么办,一个残疾,我们是能把她拖出来打一顿还是能报警把她送进去?”
他说着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好,有些别扭地道了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想凶你。”
谁都没有资格要求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面对凶杀现场时还能冷静想对策,何况见死不救……而已,她就是站那冷眼旁观也并不触犯哪条法律,至少她还知道录下证据。
算了,也是他们家倒霉,遇上沈妍这么个疯子。
姜阳朔将手机踢开,上前去扶姜慕凝的时候,却见她已经平静了下来,垂着眼睛摇摇头避开他的手。
她按了按眉心,轻轻笑了笑,反而看起来有几分轻松的模样,她说:“没事了,就是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
从姜川死后,她就该放下了。
第49章 【49】
沈忠的审判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不过,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
沈母在那天特地抽时间去申请看了沈忠一眼,看着面前阴郁颓废的脸,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于是说:“你对她可真好。”
可惜了。
她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结婚就好了。
沈忠唯一的一点良心终于舍得在她身上放一放了,他脸色苍白,良久才道:“对不起。”
沈母脸色平静地想,无所谓,反正他们以后大概是没机会再见了。
沈忠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他现在的妻子。
沈夫人是个温柔安静的菟丝花,她的脑子里似乎只有风花雪月,前半生靠父母,后半生靠丈夫,本以为能安稳度过余生……
她苍白着脸,原本微凸的小腹已经平了下来,沈忠只看一眼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抓住栏杆颤抖又殷切地问:“清清,你还好吗?”
沈夫人只是面露悲伤,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问道:“沈忠,你想杀你女儿吗?”
沈忠一怔,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沈夫人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性格也不好,但好歹也知道人伦廉耻,你说你是感情破裂,正常离婚,都是骗我的吗?”
说完,她也不等沈忠回答,叹息一声,道:“孩子……我已经送他离开了,如果能选择,孩子也不会想要这样的家庭。你留给我的钱我都不要,就放着吧。如果你还有机会出来,就留给你,你好好生活,好好反省。如果你出不来了,我就把它捐赠出去,为你赎罪吧。我工作这么些年,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也还有些积蓄,离了你也够我生活,我会分一半给你前妻,这是你欠她的。”
她说:“沈忠,人活着要有良心。”
沈夫人是个绝对的不婚主义者,沈忠当年死缠烂打,赌咒发誓,她被诚心打动,才勇敢一次决定嫁给他,只是原来诚心是假的,她的幸福也是假的。
幸好还来得及弥补。
沈母做好早餐给沈妍带过去的时候收到了一笔钱。
足有一百多万,对她来说堪称巨款。紧接着发来了短信,说这些钱作为赔偿,让她放心收下。
沈母神色怔忪,不知道是来自谁的。
唯有沈妍看清了那上面熟悉的号码,脸色微微变了,良久才道:“你拿着吧,我爸朋友给的……应该是我爷爷奶奶的钱。”
若是说沈忠或者沈夫人给的,沈母必然不会接受,可想到将她当亲女儿疼爱的婆婆,她还是叹了口气,絮絮叨叨道:“也好,也好,你下个月的住院费有着落了,你奶奶当年就疼你……”
沈妍漠然道:“她应该的。”
沈母打了她一下,含着泪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奶奶生前最疼你了……”
她那个废物儿子跑了,想养老,可不是得靠这个蠢货儿媳?
沈妍嗤笑一声,闭上眼不说话了。
沈母出去给她收拾早餐碗筷时,沈妍看了一眼一边削水果的刀子。
她其实很怕疼,小时候不小心撞一下都要眼泪汪汪等妈妈来哄,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可能是想起自己残废无能的下半生,又可能是想到了被她利用差点给方磊打进ICU的母亲……
总之,她竟然忍下来了。
有人发现不对,拉开帘子尖声叫了起来,沈妍的胸口涌出灼烫的鲜血,她这个时候甚至还有空冷眼看着这些人们,嗤笑一声在心里说伪善。
就是这家医院要倒霉了啊……她幸灾乐祸地想,不知道能不能给沈母赔点钱,钱这玩意嘛,当然是越多越好,想她一直在心里算计怎么一夜暴富,结果最后就这么简单,薅有钱人羊毛就行了。
啧,可惜,当初没多薅姜家几回。
沈妍感到自己身边的嘈杂声渐渐远了,不过不一定是人都跑光了,也可能是她的感官已经渐渐麻木了。
她想睁开眼看看,只可惜眼皮沉的很,她又疼又想睡,隐约之间听到了沈母刺耳的哭喊。
那些充满恶毒怨气的潮水突然一滞,渐渐退去后,露出空茫一片的雪白来,她突然就想叹气。
她想对母亲说,算啦,别挣扎了,你女儿我才不会这么蠢,在大庭广众之下割腕,要戳就戳最致命的地方,心脏破了谁都救不回来。她和沈忠一样,心脏里的血都是冷的,这玩意也不需要多珍惜。
她想,若有来生,她一定要换个更好的父亲。
再给她妈妈也换个更好的丈夫和孩子。
……
沈妍的死讯传来时,姜慕凝正在修剪家里的盆栽。
她的手顿了一下,垂下眼沉默许久,才说:“你去帮沈阿姨把房子卖了吧,她没做错什么,她走后就和我们没任何关系了。”
姜阳朔叹了口气,他其实对那个热情拘谨的中年女士还挺有好感的,是个朴素善良的人,怎么就这么倒霉……
姜慕凝苦笑一声,“好歹这次是好人活到最后。”
姜阳朔张了张嘴,想到父亲,云奶奶,云景,宋文……许多个明明是好人却都早早离世的亲人长辈朋友们,叹了口气:“也是。”
似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岑思归自杀未遂后,就再也没提过景盛,姜慕凝空闲下来,倒也有时间思考自己和景琏的关系了。
其实不管过去有多少不快和矛盾,过去了就没必要总记在心里,反而让自己不好过,但姜慕凝现在又有点处于两难的境地,她不清楚该不该开口说分开,但又不知道怎么面对。
如果是能果断分开,从此景琏这个人在她心里不会有任何痕迹,可偏偏这段时间里,她也算是看到了景琏的成长,反而是难以开口了。
一个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改变自己的性格三观,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何况姜慕凝自己也并非无情。
景琏过去不懂交际,现在他也能试着和人沟通一二;过去他完全没有家的概念,也就只和她说几句,现在他也知道教导姜阳朔一些自己的经验了。
虽然只过了不到一年,但变化是真的挺大的。
只是之前都闹到了这个地步,再去说就好像有点尴尬。
姜慕凝可以说在景琏身上历练出了绝对强大的热场技术,但现在却好像初出茅庐的小孩子,对视一眼都觉得尴尬。
索性就不想了。
天渐渐快热了,可能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也可能是换季的不适,总之,姜慕凝又失眠了。
她失眠已经成了常态,吃药吊瓶什么都试过,都没太大用处,最后也随他去了,睡不着就躺在床上想会别的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她只觉得大脑空的难受,就干脆起身下床想去厨房拿点水果缓一缓。
谁知一推门,却看到景琏在门外站着,他双目出神,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姜慕凝有点被吓到,愣了一下,茫然道:“你做什么,怪吓人的。”
景琏一顿,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又失眠了。”
姜慕凝说:“……可不是,老毛病了。”
景琏不置可否,抬头示意她看桌子上,“褪黑素,向瑾的,你先拿着用。”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过几天熏香就到了。”
姜慕凝哑然,不确定道:“熏香……能治失眠?”
不过点上那玩意后,她确实睡的好一点,不常做噩梦,不过失眠还是会有的,最多就是不严重,她也就没往那想。
景琏点头,“我外婆弟弟家里给的,药性温和,不伤身。”
姜慕凝失笑,“那你倒是说,你这嘴跟没长也没区别了,我以为就是你喜欢用的熏香,有时候点这东西还怪不耐烦的。”
景琏一愣,“你经常用,我以为你至少不讨厌。”
“……”
姜慕凝忍不住笑出了声,“算了,不跟你翻旧账了,简直翻不完。”
景琏抿了抿唇,有些紧张,半响才轻声问道:“你要不要……?”
姜慕凝抬头看他,估计是有些紧张,他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怎么?”
景琏说:“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和姜……阿朔一样?”
姜慕凝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又不爱到处乱跑,人多了头疼。”
景琏说:“现在是旅游淡季,人不多,你可以去一些人少的地方,像那个村子一样,放松放松。我总觉得你一直都很累。”
他也是最近才发现,姜慕凝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精神上,因为时刻都在紧绷,时刻都在运转,也就显得格外疲惫。
可人又不是机器,哪能一刻不停,他不知道该怎么让姜慕凝放松,之前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也不是没带她去过游乐园或电影院之类的场所,但她好像更心累了,看他的眼神活像在看不懂事的熊孩子。
最后想想,姜慕凝最轻松的状态好像是在那个小村子里,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慢下来,稳当一些,也许会好很多。
姜慕凝沉默了很久。
她其实很想拒绝,可是又实在难违本心——有多疲惫只有自己最清楚,旁人都无法切身体会,更何况她习惯隐藏,放纵自己的情绪只会让自己变得更糟。
可现在姜家已经稳定,沈妍也已经去世,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东西了啊,放松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
……
姜慕凝是在六月份后决定离开的。
也没跟太多人说,单纯把工作全推给了目前已经差不多可以上手的姜阳朔,然后随便走走。起初先是在城市周围走走转转,累了就找家酒店休息,虽然漫无目的,但却莫名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