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一叶障目,又或许是当事人并不在意这些,总之,不管是景盛还是岑诺,都没将宁逸的劝解放在心上。
而景盛,虽说有些在意宁逸难得严肃的态度,但也第一次感性压过理性,没有理会。
——至少在此刻,再没有人能给他这种感觉了。
从相识到相恋的三年,一切都很顺利。
岑诺是不太能想到自己会看上景盛这样性格的人,她是不怕甚至热爱于任何挑战,但这其中不代表自己的感情问题,所以当宁逸来问的时候,她颇为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这种事又没法猜到嘛……”岑诺心虚片刻,又振振有词道:“害,当初认识的时候谁能想到咱们会有后续?我那时勇闯男厕之后只恨不得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们,但还不是……”
宁逸默默盯了她半响,良久才露出一个笑容,依稀又是过去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啧啧啧,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二狗子,表面说要认我做爹,其实背地里暗搓搓想当我嫂子,咦,现在可不奉行什么长嫂如母了啊——”
宁逸再次因为嘴欠被打了出去。
岑诺毕业那天和景盛窝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他们先回家各自搞定父母,然后回来再说。
景盛对此倒不是很担心,他的父母一直都很尊重他的意见,尤其是这样的终身大事,自然是他做选择,他的父亲只是应了一声,问过岑诺家里的情况后便答应了,唯有他的母亲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然后问了三个问题。
景夫人问:“你确定是认真的,真心喜欢,不是一时冲动,且可以承担这个选择背后带来的责任吗?”
景盛说是,他们已经认识三年,他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景夫人又问:“她家的条件与我们相差太多,可以你的身份,盯着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你确定在未来她被作为攻击你的筏子,或者你们失去共同语言时,你不会心生怨怼吗?”
景盛说她不懂我就教,有外人攻击我可以替她拦下,没有共同语言就聊其他的,路是走出来的,人从来就不该为还没发生的事而心生怯意止步不前。
景夫人最后问:“你能保证对婚姻忠诚,即使未来你失去了对岑小姐的感情,也会对妻子负责,对家庭对孩子负责吗?”
景盛这次无比坚定,说我不会失去对她的感情。
景夫人没有说话,只是笑了。
她缓缓说好,希望你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
相对于平静过关的景家,连岑诺自己都没想到,反对最激烈的,竟然会是自己的父母。
岑父一个年过六十依旧精神矍铄的老头差点没蹦起来,中气十足地指着她的鼻子说嫁那么远你想都别想,岑母皱着眉冷静分析其中利害,总之两人都不算看好。
岑诺没想到父母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愁眉苦脸地跟景盛商量,景盛也没想到她这边这么艰难,不由问道:“……你父母,为什么对我不满?”
“无非就是家庭、门第、地域观念呗,”岑诺在床上打着滚,闷闷道:“他们可能更想你做上门女婿。”
景盛沉吟片刻,大概明白岑家父母反对的原因了,就道:“我亲自来见你父母一趟。”
岑诺大惊,想到自己老爹对外又臭又硬谁都敢抽的脾气,忙道:“可别,我爸脾气可差了,你等我先劝他几天再说。”
后来景盛偶尔也会想,如果他当时能多坚持一些,坚定一些,亲自过去与岑家父母熟悉起来,至少对彼此都有个信任和了解,是不是后来就不会一步错步步错?
以至于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他不断拿出来反复折磨回味自己的记忆里,他与岑诺的家庭竟然再无其他交集。
不像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而像是岑诺被迫牺牲脱离了自己的家庭,硬生生被他拉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陌生领域,最终只有破碎一个结果。
如果他坚定一些,如果他没那么骄傲,如果……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结果就是岑诺死缠烂打一个寒假,终于让父母松口,说只要他们能坚持恋爱七年,俗话说七年之痒,如果能坚持七年下去,那他们便信这一回。
岑父岑母并不急着将女儿嫁出去,他们结婚的时候都已经年近四十,生下这个女儿都算意外,岑诺如今才二十二,再坚持七年也不过二十九,那时两人正好成熟,若能坚持下去自然最好不过,若不能,也避免了很多伤害。
景盛自然也不急,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何况岑家并不是阻拦他们往来,他们还是在一起的,那么结不结婚似乎也就并没有那么急迫,只当是多享受了几年的二人世界。
——然而他们最不该的,就是忘记了人与人相处需要磨合包容,双方都各退一步,退回了自己的世界里,遥遥守望思念,连见面都成了奢侈,每一次遇到都是惊喜,每一次拥抱都像是重逢,断续刺激下不仅没有厌倦,反而愈发深厚。
因此,他们还是如约结婚了。七年并没有成为他们的阻碍,反而做了最平稳不过的垫脚石。
岑诺的家在藏区,景盛在最繁华的京城,两地相隔太远,原本岑父的意思是折中,像当初的岑母一样干脆找个上门女婿,奈何景盛家中有生意,谁也不肯妥协,也无法放下几代根基妥协,因此只能暂时退让。
新婚之时,岑父拒绝了景盛的资助,为了女儿咬咬牙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了套小房子,岑诺在那里出嫁。两家的亲戚都不算多,岑母依旧板着脸一脸严肃,絮絮叨叨嘱咐她新婚应该注意什么,岑诺皱着脸昏昏欲睡,直到景盛来了才终于被“解救”下来。
岑母在某些方面格外守旧,婚前坚持不让两人相见,岑诺多少也被她影响了点,隔着帘子小声挥手让他回去,景盛也不在这时候跟她倔,问了一下有没有需要的东西后就离开了。
岑诺今天难得起的早,此时早就昏昏欲睡,恨不得当场倒头就睡,一边听着母亲教训一边眯着眼睛让人上妆,等最后一缕长发被挽进发髻里后,就迫不及待又撒娇又耍赖地将人都推了出去,试图补觉。
她打着哈欠往嘴里塞了一个薄荷糖,也不知道是为了提神还是催眠,刚含进嘴里就断线一般闭上了眼。没多久,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珠帘叮叮当当地被掀起,背上突然一片温热,有人给她披了衣服。岑诺没有回头,托着腮小声嘟囔道:“不是说等时间到了再叫我嘛,我好困,你让我再睡会嘛……”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景盛道:“待会妆花了。”
岑诺垂死病中惊坐起,下意识回头,又意识到两人此时不能见面,赶紧捂住眼睛嚷嚷道:“诶诶诶你怎么进来了!规矩!规矩!”
景盛歪头看了看她,常年缺乏笑容的脸上如清雪初融般转暖,眼里微微漾起笑意,低声道:“我不信那些,就想见你。”
岑诺撇了撇嘴,到底被这低哑的声音蛊惑,小心翼翼地张开一根手指,又撤下一根,露出小小的缝隙来。
然后撞进了一双盛满笑意的眼中,星海一般,闪烁着喜悦的微光。
第64章 岑诺:自由鸟·笼中雀
岑家还有自己的生意,岑父岑母没法在京城停留太久,送行那天,岑父拉着岑诺到一边去,悄悄问她:“你燕燕姐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系?”
岑诺看了一眼板着脸愈发冷漠的母亲,同样压低声音道:“没有啊,怎么了?”
岑父道:“你燕燕姐几个月前被家里发现怀孕了,死活不说是谁的,上个月不知道为啥突然跑了,现在还没找到,你舅舅都急死了,你妈咬死了不准我说,但我怕你姐在外面受啥委屈……你要是能联系上她,就跟她说,回家吧,有啥事家里人一起解决嘛,在外面别被人骗了,孩子想留下就留着,咱们那养儿不要爹的多了去了,怕啥,家里人都在呢。”
岑父无父无母,没有其他亲人,因此格外珍重亲情,反而比岑母这个亲生的姑姑更好说话一些,岑诺表示理解,忧心忡忡道:“我跟她平时也不是很熟……家里也没别的亲戚了,我尽量吧,说不定会来找我呢。”
岑父点点头,又舒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轻轻抱了一下,笑道:“死丫头,好好过啊!”
岑诺原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一刻却突然红了眼眶,眼泪滑落的一瞬间赶紧低下头不让父亲看见。
可岑父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女儿?他也不想大喜的日子里平添悲伤,就扭过头对景盛冷哼一声,道:“你可得好好对我们家闺女,不然就算你儿子都能娶媳妇了,我也得把诺诺接回家去!”
虽然相处了快七年,但景盛和这个岳父其实相处的并不多,知道他疼爱女儿,但不确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闻言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肃然道:“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岑诺的。”
岑诺捂着嘴笑笑,看着岑父一把年纪了还被妻子拧着腰上的软肉,想叫又不敢躲的样子,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也好,她的父母恩爱了一生,她也该过得好好的,才能让父母放心。
婚后的日子并没有和日常有什么区别,景盛的交际圈岑诺早就熟悉了,他的工作这几年里她也无数次帮着处理过,没有宁逸想象的无法融入或者一窍不通,商业往来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只要常接触,耳濡目染也总能学会。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景盛甚至还会以为自己并没有结婚,生活没有太多改变,他还是忙着自己的工作,余下时间陪岑诺待着,而岑诺也依旧如过去一样在帮他处理公务琐事之余,折腾着她的小爱好。
然而很多事情没有解决,就一直会遗留下来,只是暂时看着平静罢了。婚后第一年,岑父突然打电话来说,燕燕找到了。
但是她抱着一个女婴,一个生着病的婴儿,依旧是父不详,依旧死不愿意开口。家里人审问她几次,却把岑母气病了。
其实本来在岑父眼中,未婚先孕生个孩子不算什么,又不是没有家人,大不了就给孩子姓岑,当自家孩子养着呗,没有亲爹就当亲爹死了,反正没啥影响,还少了一个养老问题,他们那边还有很多人去父留子呢,有了孩子,侄女也不用嫁出去,挺好的事。
奈何岑母一是年纪大了,二也是被岑燕的态度气到了,直接就被气病了,现在岑父又要照顾妻子,又要安抚年老体弱舅兄,疯癫叛逆的岑燕又帮不上忙,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等着他去照顾,实在是分身乏术,只得打电话向女儿求助。
彼时岑诺正在和景盛讨论新方案的事,原本约好了一起出差去见合作方,接到电话的时候岑诺毫不犹豫就应了,但挂掉时看着景盛又有几分为难。
这个项目是她全程跟着的,虽说也有助理在一旁帮忙,但毕竟助理也要下班,不像他们可以一直交流改进,所以短时间内,助理要跟上景盛的思维进度还是有点难的。
景盛不希望她为难,再加上也对岑家的事多少有点担忧,就道:“你先回去照顾爸妈,到时候我让宁逸找几个护工给你送过去。”
岑诺摇摇头,她倒是不介意,可是她知道表姐岑燕是个敏感内向的姑娘,她自己去也还罢了,带上护工来,岑燕只会觉得外人想看她的笑话,然后更加偏激暴躁,对谁都不好。
又不是没有医院,去那边也能现请护工,到时再说吧。
岑诺定好机票,只是想起第二天的工作,依旧是愧疚难言,关键时候,她这个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反而没了踪影,景盛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的来。
怀着对家中情况的忧虑,对景盛工作的担忧,岑诺拖着因为工作劳累了近一个月的身体上了飞机。
岑母的情况很不好,毕竟也是操劳了一生的人了,现在年纪大了,更是各种问题都出来了,岑诺先问过医生母亲的病情,确定暂时稳定后就跟着父亲去了岑燕所在的妇科。
岑燕带回来的孩子瘦弱极了,烧了一场就进了重症监护室,岑诺刚给母亲请了护工后,又得事事跟进外甥女的病情,岑父也大了,在她回来以后放松之下竟然也病了,以至于就算请了护工,岑诺依旧劳累过度,在景盛处理完工作的前夕病倒了。
醒来时床前是头发花白的父亲,和满脸愧疚唯唯诺诺的姐姐,岑诺下意识起身,被岑父握住手说,孩子还会有的。
她表情有些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良久那些话语才像针一般,排着队一根一根地刺了进来。
岑诺因为劳累过度,意外流产了。
月份很浅,不过一个多月,它的父母甚至没来得及知道它的存在,就这么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了。
岑燕缩着脖子哭着道歉,但岑诺都听不进去了,短期内,她不想见任何人。
岑诺的心情很复杂,或许是悔?就算请了护工,作为亲属,该办的手续也没法委托给外人,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回来……
可为人子女,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不能不管。
她神色茫然地坐到天亮,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觉得疲惫极了,大脑一片混乱,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这样就再也不用面对一切了,可醒来,原来还是一成不变。
岑父看上去更加苍老了,他自来挺直的腰背好像在一瞬间就那么垮了下来,过往经历无数风雨也无法折断的脊梁生生被某个可怕的事实摧折了,以至于这个时候岑诺才想起来,自己的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
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岑诺只觉得心脏被什么刺刺地扎了一下,疼得她呼吸都困难,她知道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是大人了,不能再凡事都指望父母了,悲痛不能永远持续下去,她总要面对现实。
于是,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岑诺还是迅速冷静下来,指挥护工将一切安排的妥当,强撑着签了几个手术的字后,这才在最后,拨通了景盛的电话。
通话时岑父就坐在一边脸色古怪,欲言又止,等她挂了手机后才说:“你跟他说你因为劳累过度流产的事,会不会不太好……?”
他觉得景盛不该因为这个责怪女儿,又深知同为男人的劣根性,岑诺是因为近乎外人的表亲出的事,妻子的表姐,自然不如自己的亲生孩子,他怕女儿两人因此夫妻失和,反而不好。
唯有在这个时候岑诺脸上才带上了几分暖意,她垂着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起来,坚定地答道:“我相信他,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一起面对,不要隐瞒。”
岑父坐在一边欲言又止,因为距离太远,他和景盛相处的时间有限,自认为只了解了表面,并不确定这种情况下夫妻俩是否还能毫无芥蒂,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也希望女儿的信任并没有错付。
于是他保持了沉默。
而景盛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他来时依旧风尘仆仆,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景盛来不及收尾就交给了父亲和助理处理,当天便乘飞机飞来了医院,有条不紊地接过了一切,他没有提这个无缘得见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切伤疤,如果不是泛红的眼角和眼下无法忽视的乌青,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有什么别的情绪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