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学到的便是目无尊长?”容老大人面色不豫,“回你屋里去,莫要让我再说一遍。”
“父亲……”他犹自不死心,仍是要劝。
“斯非。”容清打断他,转眸淡淡一笑,“无妨,回去吧。”
容斯非愣了愣,抬头望向他平和安宁,平静得无一丝波澜的眸底,犹豫半晌,起身退了出去。
门在身后阖上。
容清复又看向上首神色端严的老人,轻撩袍脚,默不作声地双膝跪地。
“五月那场大旱你还记得?”容老大人不看他,低声咳嗽着道了一句。
“记得。”
“南郡距金陵不远。”他单手拄杖,从桌上端过茶盏润了润喉,“我收到消息时也已四月下旬了。可我听说,你早在四月初便暗中从陆侍郎处调粮,同时送信给彦之。”
“我说的可对?”
容清顿了顿,应了一声。
“如此说来,早在旱灾发生的前半个月,你便已预料到此事,并派人做了准备。”容老大人面色顿沉,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搁,“但你迟迟没有上报陛下早做预防,反而一直等到灾民四起,已成无可遏止之态,陛下派长公主前去后,方才有所动作。”
“先前你母亲同我说你歆慕长公主殿下,那你所做的这些事可是为了给她积攒政绩,攫取陛下信任?”
深秋的地面湿冷透骨,窗外虽隐隐透进几分光线,但仍旧满身俱被寒气笼罩着。
容清静静地跪着,垂下眼睑,默认了。
“容家对长子祖训有二。”容老大人看着他,脸色晦暗不明,“可还记得?说来听听。”
“入朝为官,当一心为民为国,不可参与党争。”容清停顿半晌,声音微微低了下去,“其二,不可与皇室女子结亲。”
“你记得清楚。“容老大人颔首,却是满目失望之色,“那你现在做得又是些什么?”他手握着拐杖,重重地敲击地面,“枉费家族多年的心血!”
闻言,容清却好笑地弯了下唇,抬眸道:“父亲所说的家族多年心血我倒是半分也未曾记得。”他眸色淡了,“我只记得八岁那年被带上佛堂,从此跟随般若大师读书,直到十九岁登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容老大人拄着杖站起身,疾言厉色,“般若大梁闻名,若无容家背景,他岂愿收你为徒悉心教导?”
“我不想同你说这些!”容老大人恨恨一甩袖,偏转过头,“两条祖训你俱已触犯,自去祠堂领罚。”
仍旧如此。
容清半跪着,半明半昧的阴影之中他腰背笔直,平白有一分嶙峋之感。
他眼底浮上一丝讥讽。
“我读书之时,师父同我说过一句话。”容清闭了闭眼,淡声道:“若日后身登高位,当心存百姓。然,如形势危急之时,两厢为难,当舍小取大。”
“既身在此位,便不可能独善其身。”他站起身,膝盖处一阵刺痛,“陛下有立储之意,治灾是难得的时机。日后天下百姓与此番灾民相比,我选前者。”
“依你此言,倒是这储君之位非长公主不可了?”容老大人似是听得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个只会纵情玩闹的跋扈公主,怎可担起皇位?我瞧着你是被她蒙了心,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了。”
“日后自有分晓。”容清也不恼,淡淡一笑,“至于那第二条祖训,我记着父亲年轻时,同康宁郡主——当今皇后情投意合,已至谈婚论嫁之地。”
“您亦是如此,又为何要对我苦苦相逼?”
“放肆!”容老大人大怒,手杖在地面重重地敲响,猛烈地咳嗽着,一手指着门外,“滚出去!”
容清眸光深深,在他盛怒之下从容俯身行了一礼,向门外走去。
“相爷!”思文同阿明慌慌张张向他而来,“这冰天雪地的,老大人为何又要动家法?”
“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在院里转来转去,急得团团转。
容清抬眸望向立于一旁神色担忧的容斯非,缓缓苦涩一笑,轻声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头一遭。”
——
三日的游园会已近尾声,今日是最后一天,按照往常,今夜末当是最为热闹之日,甚可与除夕之夜相比。
云城这几日没什么兴致出门,阿尔丹倒是派人来请了多次,估摸着也没安什么好心,她均找理由搪塞过去了。
方过酉时,天色微暗。
书房内燃着幽幽烛火,陆歆将手中奏折合上,宽慰道:“殿下莫要忧心,游园会过后一日,戎族便该返程了。”
云城郁郁地叹了一口气,“这帮戎狄,没有一日不给本宫找事。”她烦躁地灌了一大杯凉茶,回眸看看窗外已晦暗的天色,道:“陆大人一下午都在此处替本宫分忧,辛苦了,今日便留下在府中用晚膳。”
陆歆也不推脱,温和应道:“多谢殿下。”
云城颔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吩咐下人自去准备,这才看向自晌午起便坐在床边发呆的云川,唤道:“坐了一天了,想什么呢?”
“没什么。”云川撅着嘴神色恹恹,“只是觉得无聊。”
“府外热闹得很,你不去,非要在书房陪我二人议事,现下又嫌无聊。”云城无奈叹了一声,“你这几日奇怪得很,怎么无精打采的。”
云川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自走出书房去了主屋用饭。
陆歆眸光微凝,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轻轻一笑,“秋日寂寥,二殿下许是……有心事了。”
云城沉默了一瞬,随即如往常般笑了一声,“走吧。”
三人安静地用膳,不过才一柱香的功夫,云城刚刚喝了碗清粥,小德子便来了,一脸苦相:“殿下,那位又来了。”
云城有些头大,“就说我已睡了。”
小德子应声而去,然而不到半刻便又匆匆忙忙返回,气喘吁吁地尚未说出话,身后便传来一声软媚的笑。
阿尔丹笑意妍妍地走进,道:“殿下这不是正在用膳吗,怎么竟同我说是已睡了呢?”她亲亲密密地上前坐在她身侧,“后日我们便要返回西疆,殿下这是不给我们面子?”
“公主说笑了。”云城眉心跳了跳,专心致志地看着桌上的菜。
“陆大人和二殿下也在。”阿尔丹眸色流转,仍笑着道:“那也真是巧了,省得我一位一位去请。”
“殿下,今晚游园会最热闹一天,特来请你一同去观赏游玩。”
“本宫年年都去,总归是那几个花样,早已腻味了。”云城敷衍地笑,“公主还是自去游玩,本宫派几位得手的下人去伴着你如何?”
阿尔丹笑了笑,向身后微微侧身,“大殿下,你觉着如何?”
阿骨打负手而立,眸色晦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云川,闻言,淫邪地一笑,“若无两位殿下相伴,却是少了许多乐趣。”
“所言非虚。”阿尔丹轻一击掌,看向云城,眼眸半眯,“我差人来请已不下五次,若是此番本公主亲自来都不能劳动殿下大驾,那就……怨不得我瞎想了。”
“比如……殿下是否瞧不上我戎族,才这么不给面子。”她笑意盈盈地看向云城。
云川微一皱眉,将碗重重一搁,登时便要发作。掩映在桌下的双腿之上,却忽地被人轻轻一按,她一怔,蹙眉看向一旁的陆歆,却只瞧他神色泰然,安然地喝粥。
她不明所以,但思虑半晌,仍是忍下了。
云城泰然自若地用罢饭,执起绢帕轻轻拭了嘴角,半晌,抬眸轻笑一声,“公主多虑了,本宫相陪便是。”
阿尔丹得逞地一笑,站起身微弯了腰,“殿下请。”而后又看向云川,“二殿下不若也一同前去?”
云川不大瞧得上阿尔丹,撇撇嘴,“去便去。”随即疾走几步行至云城身侧。
云城回眸看着立于身后弯身行礼的陆歆,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思踌片刻,道:“陆侍郎也一同去吧。”
陆歆微一愣怔,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身边那娇俏的人,眸色深深,少顷,唇角轻弯,“臣遵命。”
一行人离开,府中复归一片静谧,半晌,戚殷从主屋后的一株百年桃树后走出,宽衣博带,望着府门之处,长久站定。
第63章 被掳 路上躺着的是半根被人踩得细碎的……
长宁街人声鼎沸,呼喊吆喝笑闹之声不绝于耳,云城不想平白扰了百姓们的兴致,便只带了二十金吾卫随行护卫。
她穿了一件妃色对襟襦裙,外罩一件月白大氅,虽是容颜秀丽,但这身打扮行走于达官贵人来往的长街上,却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因此并未有什么人注意到。
正合心意,云城暗喜。
阿骨打走在她们几人身侧,吊儿郎当,神色轻浮,一双浑浊的眼黏在了来往路过的娇美女子身上。
他衣饰华丽,随从又众多,女子们面色不豫,却怕惹来什么麻烦不敢发火,只得恨恨地给了一记眼刀,随即快步走过,荡起的裙摆似朵花般绽开。
云城收回目光,想起了件事。
上一世也是戎族前来朝觐,不同在于那年是父皇接见,后派一礼部大臣随行。后来听说,戎族大皇子在游园会最后一夜竟仗势欺人,平白污了好些百姓家的清白女儿,闹得沸沸扬扬。
但又总不能因此而两国开战,最后也只是发散了些钱财息事宁人罢了。
鞭炮声声,深黑的夜幕上空绚烂的烟花转瞬即逝,倒映在她眼底,闪着半明半昧的光。
云城招了招手,唤来金吾卫副统领,在嘈杂的人声中低声嘱咐道:“你多带几人去跟着阿骨打,别让他闹出岔子。”
“殿下。”他犹豫了一下,“您所带护卫本就不多,万一出事,属下赶来不及。”
阿尔丹正站在一处摊位前,见她半晌未跟上,不禁转头来看。
“十人足够了。”云城低声迅速道了一句,“快去吧。”
此话方落,阿尔丹却已快步向她走来,竟是亲亲密密地挽住了她的臂膀,眉眼在明晃晃的灯笼下美艳动人。
“殿下怎么不来看,是觉得无聊?”她笑意盈盈地看向副统领,“这是说什么呢?”
“没什么。”云城扯扯嘴角,“不若去前面看看。”
“我也是此意。”阿尔丹眯起双眼,涂着丹蔻的指尖指向前方十步开外人群聚集之处,“那里似有杂耍,我们去瞧瞧。”说着,未等云城应允,便急急地拉了她前去,挤到了人群之中。
“保护好殿下。”副统领叮嘱了一句,便带着几人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在街上随意晃荡的阿骨打身后。
“殿下!”阿尔丹此刻倒是热情得很,一把握住她的手将人推到了人群之前,笑意盈盈道:“这里瞧得清楚。”
云城不悦地蹙起眉,不着痕迹地挣开了她的手。
阿尔丹没在意,弯了弯眼角,专心致志地瞧杂耍,还不时随着一块凑热闹的百姓欢呼击掌,难得有几分娇憨之态。
杂耍的人正演着喷火,手起手落间,一阵阵火苗从嘴处喷薄而出,气势腾腾,惹得周围人一片叫好,铜钱丁零当啷地落在了地面上。
云城被人群推搡着撞到一人,抬眸正要道歉,人却愣住了。
青衣温润,腰间一枚墨色玉佩。
“皇叔?”云城蹙眉,“你怎么也在此处?”
“怎么,只许城儿一人出来玩吗?”云池弯了下眼角,细密的褶皱显出,开玩笑道:“皇叔也出来凑凑热闹。”
云城抿抿嘴,没说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周遭人群熙攘,她险些又被撞倒,却及时被云池扶住了。他身姿挺拔,将人群隔开,握着她的腕将人带至最前方,笑道:“前面看得清楚些。”
“五王爷!”阿尔丹转眸发现不见了云城,便也着急地拨开人群跑至最前方,“竟能在此处偶遇王爷,当真是巧了。”
她脸颊微红,一双桃花眸噙着水意,波光粼粼。
云池放开握着云城的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颔首道:“阿尔丹公主。”
眸色浅淡,有礼却生疏。
云城立于一旁看着她二人,眉心微蹙。随即抬起眸在人群中环顾一眼,只见随行金吾卫均都在不远处,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
云川心不在焉地跟了一路,此刻被人群挡在了外围,只能瞧得见若有若无从中冒出升至半空的火花,不由得叹了口气。
陆歆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侧。
“殿下觉得无聊?”他走上前,递给她一串刚买来的冰糖葫芦,淡声道:“不若微臣陪您去别处走走。”
云川有些压抑地瞧了他一眼。
幢幢光影之中,他微垂了眸,握着木棍的指尖微微缩紧。
半晌,云川方才接过,不可置信地道了一句,“陆大人竟会买这种东西,若是让其他大臣瞧见了,可要惊掉下巴了。”
陆歆松了口气,眸光看向远处,“恰好路过,觉得不错便买了。”
“可真是巧了。”云川心情稍稍好了些,笑眯眯地咬下一口,“陆大人不知道,我最喜欢吃这个了,只是皇姐跟着,她不许我总吃,还是多亏了你。”
她唇边沾了糖渍,淡淡的金色。
陆歆转眸看着她,忽而展颜一笑,恰若芝兰玉树。
“殿下喜欢便好。”他轻咳了声,“那边有卖些小玩意的,可要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