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厨娘愣住,“二殿下未曾来过,大人许是听岔了。”
“不曾来过?”陆歆拢衣襟的手顿住,片刻后,好看的眉拧起,“那她……”他抬眸,却正好同厨娘好奇的目光对上。
“没什么。”陆歆淡淡一笑,“应是我听岔了。”他略顿了一顿,复又将大氅系好,对厨娘道:“叨扰了。”言罢,微一颔首,便推开木门走进漆黑的夜色中去。
手中的灯笼被寒风吹得左摇右晃,本就不甚亮堂的光更是晦暗几分。陆歆走出几步,停在了院里一株五人合抱粗的槐树下,少顷,他转过身向西边的院子匆匆走去。
靛青色的大氅扫过雪地,溅起一层细碎的雪花。
——
东边暖阁中,云城懒懒散散地趴在容清的胸膛之上,半晌,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时辰不早了,若是困了,就去睡会。”容清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神色温柔,“别强撑着。”
“倒不是很困。”云城环住他的腰身,百无聊赖道:“实是有些无趣。”
“都这么些时候了。”她叹了一声,半撑起身子看着身侧的人,“还是没消息吗?”
“莫急。”容清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太古办事稳妥,不会出差错,若有消息自会来报。”他看了眼窗外天色,道:“天色晚了,二殿下同陆歆再呆在一处怕是不合适,不去看看?”
“嘁!”云城凉凉笑了一声,“照这情形,他二人纵使是相对而坐一晚所说之话怕也出不了十句,能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唤道:“夕颜。”
“殿下。”夕颜从外屋进来,“有何事吩咐?”
“给他二人上晚膳吧,坐了两个时辰又喝了那么些酒,做些清淡热乎的汤。待他们用完了派人送回去便是。”
“殿下不过去了?”夕颜问道。
“嗯。”云城从榻上下来披上衣服,“不去了,想起来还有件事未办。”
“是。”夕颜依言退下。
“这是要去哪?”容清走至身侧帮她把衣带系好。
“早些时候说要把戚殷送走,这不又被那些事情耽搁了。”云城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下大氅,“我过去看看,早些将此事解决了,省得日日不得安心。”
“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容清浅声道:“你一直派人看守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虽说如此,但我这心底里总是不踏实。”云城说道,抬眸却见容清亦是披上了外衣,愣了一下,“你做什么去?”
“我同你一道前去,天黑路远,我不放心。”容清从桌上取了个小手炉放进她怀中,“走吧。”
“若是过一阵子下面的人来报,你又不在,岂不是要耽误事?”
“无妨。”容清弯了眼眸,将她大氅的兜帽拉起,“他们能找到我,且虎符已给了太古,若有急情,自会调兵,不必忧心挂怀。”
——
往日把守严密的西府阁院落前今日却是空无一人,从东边的屋子一路过来提心吊胆,不过好在都是有惊无险,还算得上是顺利。
晋宁留在院门前把风,云川步履匆匆地走进院中。
琉璃阁主屋中透出隐隐的昏黄色亮光,米黄色的窗纸上映出那人流畅精致的侧脸弧线。
云川顿住脚步,只觉得心跳竟比平常快了许多。
他们……许久未见了。
瑟瑟寒风从脸面上吹过,刮得耳根生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踏上台阶,正待要敲门却发现这木门竟是开了条缝。
云川微微一怔,轻轻将门推开。
不是往日里她所熟悉喜欢的清甜桃花香,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猛烈而刺鼻。云川皱了皱眉,恍惚想起早先几次见到戚殷之时,他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
戚殷坐在案前,冠发高束,以白玉环固定。他着一身黑衣,上以暗金色丝线绣五爪金龙,腰间坠一枚古朴墨色玉佩,更显身材挺拔,眉目如画。
与从前那副懒散魅惑截然不同,似是换了一个人,从内而外俱是尊贵清冷之气。
他抬起眸向她看来。
云川看着他微微张大了嘴,半晌方才缓过神来,轻轻走到他身前,道:“你今日怎么传成这副模样了,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她垂眸看着他衣上的金龙,“虽好看,但不可乱穿。”云川抬起头看着戚殷,“这金龙只有君王才可用,你若是穿着这身出去,怕是会被抓起来砍头。”
云川眉眼俱是温柔的笑意,眸底却有几分忧伤,她上前环住他的脖颈,“还是换了吧,我更喜欢你从前那样。”
戚殷任由她半抱着,眸色深深。
“是么?”半晌,他错开眸,淡淡地道了一句,“只是从前那红衣,是我最为厌恶之色。”
云川的手猛地一颤。
“前些日子你被阿答骨掳去之事可还记得?”他忽地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他没做什么,你大可放心。”
云川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呆呆地点了下头,呐呐道:“我晓得,是你救了我。”
“你先前派人来找我以及写的那些信想必都是为了此事。”戚殷淡淡道:“如今你心结既已解开,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手上微一用力,云川便被挣脱开来,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戚殷却一眼也未曾看过来,“你写的那些信和送的东西我都未曾打开过,都在榻边的小匣子里,现下物归原主。”他站起身,修长的指点了点桌案上的古琴,“在下身上空无一物,只有这一把破琴,平白得了殿下的情意心中不安,便将这琴赠与殿下做个回礼。”
“此后……”他微微一顿,声音冷了下去,“你我行同陌路,愿公主觅得良人,一生幸福安乐。”
言罢,他推门离开,木门在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咯吱作响。
“戚殷!”
还没出院门,云川却忽地跑上前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秀美紧蹙,“你今日是特意等我?”
戚殷眼眸微冷,负手而立。
“你等我便是要说这些?”云川似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笑话,唇角笑意蔓延,眸中却俱是悲凉之色,“从前你说的话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生相伴,此生挚爱!”云川蓦地上前一步,抬眸紧紧盯着他,“你就是怎么履行诺言的?”
夜色愈发浓郁起来了,寒霜渐起,晚风也越来越大。
眼前人以往清澈的眸中此刻俱是血丝,眼尾通红似血。
似是一块重石猛地压在心口,戚殷有些狼狈地错开眸,看向身侧那株枯树,一字一句冷声道:“公主这话说得好笑。”
“我是长公主从青楼捡来的一个伶人,本就是朝三暮四只会甜言蜜语之辈,公主年少轻狂信错了人,怎么还倒要怪我了?”他转过头看着云川,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刻意轻佻地在她耳边轻吹了一口气,“况且……公主同在下一道的时候不也是快活舒服得很?我这样的床上功夫,寻常人可没有福气消受,难道不是吗?我的公主。”
“你……”云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脸色通红,“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我……”片刻羞恼后心底里却是涌上了一股腾腾的火气,她眉心拧起,也冷笑了一声,“你不过就是个伶人,本公主若想要你,囚禁在宫中便是,那还容得着你这样说话?放肆!”
“确实如此。”戚殷收回方才的笑意,冷声道:“到时便让全天下的人好好瞧瞧,大梁的二公主,是如何小小年纪便不顾廉耻,私自同她皇姐的侍夫日日颠鸾倒凤!”
每一个字都似针扎般刺在胸口之上,击碎了她这么久以来日日担忧辗转反侧的心。
云川怔怔地看着他,眸子里一瞬便涌上了泪水。
戚殷仍旧是笑着的,背在身后的手却几不可觉地微微颤抖着。
蒙在外面的一层伪饰的布就这样被揭开堂而皇之地将里面的丑陋暴露在面前。
二人长久沉默着。
半晌,云川闭了闭眼,颤抖地抬起手狠狠甩了面前之人一个巴掌。
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引人注目。
“戚殷,我这颗心,只当是喂了狗!”
这声响着实是有些大了,生生止住了正从琉璃阁旁小道上经过的陆歆。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纵是如此,那一墙之隔的男女交谈之声仍是清晰入耳。
他活了二十余年,走南往北天下大小事尽都见过,不过这一句,前因后果便已想了个明白,登时如遭雷击般立在原地,面色苍白。
月光清冷疏疏而下,风移影动,将他手中的灯笼竟吹灭了。
陆歆垂下眸,慢慢地复又返回到阁楼后的竹林中,挺直的脊梁在幽冷的光下一时竟有些佝偻。许久,他狠狠地一拳砸在身旁的青竹之上,细细簌簌的叶子沙沙地落下。清润的男子面上竟有颓然之色。
“陆歆?”忽地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一道女声在寂静的竹林中响起,“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89章 真相大白 还有……二殿下
这厢云川立于院中,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心底寒凉。
方才着急去追戚殷,她的大氅落在屋中,此刻只穿着一件月色锦袍,面色苍白,唇色亦是泛着黑青,因着才哭过,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眼中尚有泪,却倔强地憋了回去,硬是将这眼眶四周都忍出了大片的红点。
着实狼狈。
戚殷没有看她,眸光落于她身后辽远的夜空,冷淡道:“公主若能这样想当真是再好不过,日后莫要再缠着在下。”
听得此话,云川紧紧咬住了下唇,正待要开口,那屋后却忽地传来几下清脆的击掌声。
她抬眸看去,竟是那戎族的阿尔丹!
她怎么会在此处?
戚殷冷冷地看了阿尔丹一眼,眸色微深,飞扬入鬓的眉深深蹙起。
“真是精彩得很啊!”阿尔丹一边拍着手一边从屋后绕出向他二人走来,“姊妹共侍一夫,当真是佳话啊佳话!”
她妖媚的眼尾一挑,眼风掠过一旁的戚殷,心里冷冷哼了一声,却不敢发作,只得对着云川撒气。
阿尔丹媚笑着凑近云川,高挺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脸,“二殿下这是打算效仿娥皇女英了?只是不知这事……云城知道吗?”
“你不过一戎族公主,谁给你的脸面直呼我大梁长公主名讳?”云川闭了闭眼,面上神情尽数收敛,冷冷淡淡地看着阿尔丹。
“哟!”阿尔丹气急反笑,“二殿下脾气倒不小。那我就把这一女共侍二夫的消息放出去,让这大梁的百姓好好瞧瞧,他们爱戴的公主是个什么德行!”
“你敢!”云川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听得她如此说早已慌了,“你便是说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是吗?”阿尔丹娇笑着吹了吹殷红的指甲,不知可否地轻耸了下肩看向戚殷,“公子,你说呢?”
戚殷没有理会她。
“我也当真是傻,还以为你同云城有什么关系。”阿尔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眸光嘲讽,“原来是她。”
“你就是为了这么个没脑子的小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计划?”她仰起头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她哪里好,年轻?美貌?还是身子干净?你们二人是不是已经行过房事了!”
这女人……莫不是疯了?
云川愣怔地看着她诡异的神色,又看这二人一举一动间都透露着熟捻,心中疑惑更甚,“你们……认识?”她心底没由来地涌上一股不安,皱紧眉头轻声问道:“戚殷,你……到底是什么人?”
“岂止是认识呢!”阿尔丹却忽地低低笑开,刻意往戚殷怀中一靠,微抬起下颌,“我可是他……”
“够了!”一直默然不语的戚殷冷冷开口止住了她的话,“时辰到了,该走了。”
“这会子急什么呢,我都安排好了。”阿尔丹抬眸看着云川睁大的眼眸轻轻一笑,“这话总得说完啊,二公主,你说是不是?”说着冲她一眨眼,冷不防地回身吻在了戚殷的唇上。
他眉目间尽是冰冷,眼底是翻涌深黑的滚滚浪涛,似要将她吞噬殆尽。阿尔丹有些害怕,却仍是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更深地吻了上去。
戚殷方要嫌恶地将人拉开,却在触及远处投来的那一道震惊的目光之时改了主意,索性搂住了阿尔丹。
片刻后,二人分开,阿尔丹娇媚地低喘着气靠在戚殷怀中,看着云川轻笑:“我可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晴天霹雳!
云川身子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石凳之上,眸光涣散。
她虽不大懂朝政,但也知晓阿尔丹同戎族三皇子有婚约,也知道她深爱她的那位表哥。
可阿尔丹她方才说……戚殷……同她有婚约?那……那他……
云川怔怔地看着戚殷黑衣上刺目的五爪金龙,灵台猛然间一片清明。
当真是蠢到家了!
她抬眸直直地看向戚殷的眼底,声音有些颤抖,“你是……戎族三皇子。”
不只是皇子。
戎族汗王和大皇子殒命,此刻,他已是戎族汗王。
暗夜疾风骤起,将她发间的玉钗吹落,叮铛一声跌落在地面之上,碎成了三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