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年间, 上皇因其行事、行文措辞等诸事,屡有责问,朝鲜无论是派人告罪还是行文阐明原委,首要的一条, 便要推到他们是偏僻小国,不识王化, 纵然心向往之,仍有所疏忽这样的事情上去。
“你们可学儒?”
“回圣上, 臣等心向上国,勤学圣人之训, 不敢懈怠。”
“你也莫说什么小国粗鄙。你们国君身边之人再怎么学问浅薄, 立嫡立长, 总是该知晓的吧?你等常说事大,对我朝甚恭,只是我看,你们却是言不由衷得很!
从前来朝贡,只让父皇册封李旦,从不言自家境况。如今让你们遣人来申辩,也不说到实处,只在那里推脱。
我只问你,李旦立幼子,受到申斥以后,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这,我王心意如何,臣下不知,这到底是王家私事,只不过我王一心敬上,不敢怠慢,朝野内外,有目共睹。”
“你这人倒是个不背主的忠臣,也怪不得李旦发你来。”乾圣帝这么说着,却不肯放过,“然而这般含糊其辞,实在是不该!你只管说来,那李旦作何有废长立幼之行?”
祁元询就在一边看着,想不到他爹还骤然拉了他下水。
“皇太子乃朕嫡长子,上皇于诸孙中最是爱重,受封皇太孙,乃国朝储君的不二人选。朕即位之初,念恩泽未施,便未封太子。此后朝中文武屡有劝朕立长子为皇太子之奏疏,如此忠心,方可称真读书人。
你国言必称仰慕上国,以小事大,却不慕王化。李旦如此行事,着实不该,身边亲近人却无人劝谏。
你回去告诉李旦,他左右所用,皆是轻薄小人,不能以德助王,反倒令他犯下大错!这等奸佞,不可再叙用!”
祁元询能说什么呢?
当然是安静地当背景板,等他爹让他说话的时候再开口啊!
正在被诘问呢,契长寿不敢直视大周皇太子,但是祁元询能感受到他看了自己一眼。
说实话,这个话茬不好接,是个典型的送命题。
更何况,乾圣帝能用自己的皇太子举例告诫对方,朝鲜使臣敢将本国的王世子与上国皇太子相比吗?
怕不是开口以后,就要被治个不敬之罪了。
契长寿之后的奏对便显得含糊起来,不过言语又甚恭,语言艺术的精髓掌握得很好。
天子是不耐烦说套话的,便将任务交给了祁元询:“前回你国遣使来朝,便是皇太子办的差事。太子对李芳远很赞赏,说他能力很出众,看着为人也好。太子,李旦行事,你不是有疑惑么?便问问这使臣吧。”
开演半小时,祁元询身份陡然从观众转变成了主演。
和他爹相比,其实祁元询的身份是有一个好处的。
他是乾圣帝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上皇亲立的皇太孙,如果说乾圣帝这位因为光幕提前被封为太子的天子说“立嫡立长”,在他目前仅存的一个活着的兄长晋王没了之前,还有些黑色幽默的话,那么祁元询来问,就再没有这个担忧了。
从礼法上来说,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储君啊!
原先祁元询站得还比较远,契长寿又常弯着身子,时不时请个罪,等对方站得近了,他才看到,此人生就了一副立朝好相貌,加上眼睛,更是显得精明强干。
也就是说,想要光通过语言攻势,在常规的路子上打转,迟早会被对方绕到沟里去。
这毕竟是个出使专业户,并且还很受李旦信任,没有几把刷子是不行的。
“常言道‘母凭子贵’,殊不知,子亦凭母贵。你王立幼子为世子,定是极宠爱世子之母了?”
契长寿只道:“世子之母显妃娘娘伴我王上多年,夫妻情分,自当非比寻常。”
“显妃?莫非你王宠爱者,乃是庶妃么?”
契长寿自然又作了一番解释。
李旦长久谋求受大周册封,国内的一些称呼,也做了限制。
按照旧例,其正妃可称“王后”,不过称“王妃”也是可以的。
不过按照惯例,大家默认,封王后的正妃自然是比封王妃的正妃地位要高的。
这或许也是受了前朝原朝可以有数位皇后的习俗的影响。
中原称呼到了他们那里之后,还发展出了本土化的版本,王妃是正妃不加,但她们名号前头还会像中原除正妻外的寻常妃嫔一样加徽号。
显妃者,便是李王李成桂的继妻。
他的元配,也就是李芳远等人的生母,在高丽时期就去世了,李成桂登王位后,追封其为节妃。
祁元询听完契长寿的解释就笑了。
发妻韩氏被追封为王妃而不是王后,立为世子的是现任王妃康氏的幼子,而不是已经做出一番功业的年长诸子,要说李成桂不偏心,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然了,这个操作也不是没有人做过。
皇家是天下最不讲道理的家族,任何道理放到皇家,都要被削弱几分。
既然有他家皇爷爷这种过分强调嫡长继承制度的皇帝,那自然也有李成桂这种偏爱娇妻幼子的国君。
削弱元配嫡妻与她所生的嫡子们地位,这个操作,祁元询很熟。
李成桂本人登基后改名为李旦,与唐睿宗的姓名相同,很明显,他模仿唐朝的还不只名字。
登基后不封原本的嫡妻为后的操作,唐宪宗就有先例。
只不过唐宪宗是一生都坚决不立后,然而元配嫡妻还是有地位的,李成桂嘛,就是想要趁机削弱元配的地位,扶自己最爱的娇妻幼子上位了。
“李王还真是好计谋啊!其元配嫡妻康氏乃忠贞守节之女,为李王诞育诸多子女,更是功劳不小。如今人走茶凉,即便追封,也不见情谊,实在凉薄。也难怪会立幼子了。”
祁元询这番话其实有插手人家家务之嫌,但是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抓着朝鲜的继承人问题做文章,因此倒也不算什么。
更何况,他们是上国,对小邦可是有极大威慑的。
他皇爷爷那时候,因为朝鲜送上的表笺文书有文字犯忌讳,就下旨申斥、扣押使臣,再出格的事情也做过了,他不过是品评一下李成桂的品行罢了,又不是直接插手他国国事,又有什么不对?
上国皇太子如此品评,契长寿也只能为李成桂磕磕绊绊地辩驳一番。
说到后面,他自己也都词穷了。
契长寿来到大周的目的就是向上国解释李王为何立幼子为储君,如今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完成任务。
但这其实也不能怪他。
毕竟大周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让朝鲜能像现在一样发展,而是让华文华语更深地扎根在他们的土地上,将之同化。
既然如此,借着一个由头,借由外力插手,让他们内部自动自发地进行发展,岂不妙哉?
这片土地上的人长久地接受了骨品制或者与之相似的继承规则,想要从这个国家的底层发动自下而上的变革,难度值是史诗级别的。
参考一下祁元询前世的某次大陆的神奇国度就知道了,外人恨铁不成钢有什么用,他们自己有一套成体系的逻辑系统。
契长寿此番过来,可以说是无功而返,不过他没像自己的诸多同行一样被扣留在大周,已经算是幸运了。
说实话,祁元询觉得李芳远有点不上道。
既然都已经被光幕揭露了自己未来的行为,那就趁着这个机会做个狠一点的决断啊!
再拖拖拉拉地,怕不是坟头都要长草了。
好脾气的开国之君难得一遇,而李成桂这么一个喜新厌旧的父亲,对李芳远来说,显然不是一个慈父。
李成桂是老虎,李芳远在光幕记载中能摸他的虎须,不代表现在还能成功。
说到底,他的成功太有偶然性了。
失去了出其不备的先机,这位劳苦功高、为他叫屈的人不少的靖安大君,如今在朝鲜国内到底是个什么处境,实在是很难说。
当然,若是李芳远拥有为国家的和平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的伟大情操,那就当祁元询什么话都没说。
契长寿黯然离京,随他而去的,还有大周对李旦发出的愈发严厉的申斥。
祁元询则恢复了日常的听政、读书生活,渐渐的,还品出了其中的乐趣来。
作为一个储君,他的生活其实本就应该像这样朴实到枯燥的地步。
可是偏偏就有人上赶着当他枯燥生活里的调味剂。
就在契长寿回去后一个月,朝鲜第二批使团已经入周,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就是在边境那边等消息。
李旦言自己仰慕上国王化,奏请送世子入周。
祁元询一挑眉,这“世子”,到成行的时候,会是谁呢?
看来朝鲜国内的斗争很激烈嘛。
而这李成桂也不愧是老姜,老而弥辣啊!
第48章 边境
伴随着李旦请送世子入周的国书的, 还有请立世子的表笺。
朝鲜国原本是有世子的。
不论是第一个想起拿这一点做文章的祁元询,还是诘问特使明摆着不想让朝鲜轻松过关的大周君臣,都没想到, 李旦竟然这么快就来了这一出。
李成桂并不是想要请求大周册封其已立下的幼子为世子, 而是请大周为他们确立下一位储君来。
他给出的人选有三个。
一位就是现有的王世子,他与爱妻显妃康氏所生的幼子李芳硕——其在表笺内解释,考虑到康氏初封即为王妃,与元配韩氏早亡,后被追封为王妃不同, 他才想立康氏之子为储,只是康氏长子行为狂悖, 适合为臣而非为君, 才立了幼子的——剩下两人, 便是他元配所生的嫡长子(原本排序居长的嫡长子在他登基前已壮夭, 是以顺延)李芳果和第五子李芳远。
李芳果占了排行居长的便宜,李芳远则是诸子之□□勋最为卓著, 诸兄自芳果以下咸有推让,也是储君的有力候选。
李成桂这样的表现,似乎是破罐子破摔。
不是说俺自己立的世子不符合礼法吗?那就让大周天子你来帮我们选一个吧!
选世子不是问题,但是这位世子是要入大周的—— 一半是为了读书, 另一半嘛,也有送来当质子, 接受大周教化之目的——结合朝鲜国内的混乱局势,这个选择就一下子成了难题了。
若直接将现有的世子李芳硕立为世子,李成桂将世子送来, 其实就是让爱子托庇于大周的保护之下。
没有了世子这么一位显眼的目标, 靖安大君李芳远再怎么功勋卓著, 也只能和他爹慢慢打擂台——若是再逼宫,就不能打着清君侧的名头了,李成桂那个老头一旦有个好歹,那么李芳远就是犯下了违背人性的恶行,人神共诛之。
李芳硕若在大周,到时候,还得大周天兵出镇朝鲜,亲自帮属国平定这场令人愤怒的内乱。
立了另外两位为王世子,又有不同了。
李芳果基本上就是凑数的,当有的世子人选,在众望所归之下,也只能是李芳远。
可是李芳远能够与其父相争,依靠的就是朝鲜国内他深耕的势力。
等到他远离本国,届时国内的支持者一定会一一被其父拔除。
没有了支持他的势力,那他这个世子的位置,绝对是坐不稳的。
大周确立的世子,名义上确实是最为正统,最有保障的。
可是保障了他的地位,也保障了他成功归国,还能一直替他收拾首尾吗?
李芳远若真的成了世子又入了大周,那么等到他归国之时,能否在登上王位之前保全自己,还未可知呢。
所以这个选择不好做。
原本大周是给朝鲜出难题的,现在人家把难题丢了过来,大周自己就坐蜡了。
其实也可以不允其请的。
但是且先不说只答应对自己有益处的事而将烫手山芋丢掉的样子有多不利于大周这个宗主国的形象,只说推拒之后,再来上这么几回,就是想敲打朝鲜,也得另寻名目了。
而且朝鲜作为侍奉大周最恭敬的藩属国,谋求册封已久,乾圣帝都已经准备册封其朝鲜国王的名号了,只是因为世子的人选不符合大周要强调的嫡长继承制,才让其申辩。
如今人家都将选择权交给大周了,不尽快决断,采取拖字诀,也不好收场。
天子召来为他参谋政事的阁臣们,又唤来了皇太子。
这件事本来不会横生枝节,都是因为祁元询这个皇太子见到光幕异象后,想要更大程度地干涉朝鲜,与李芳远不谋而合,才会造成现在的境况。
吃到了一击社会毒打的祁元询心情沉重。
还是之前没系统地学习史籍、政事,周围没有一帮臣僚辅佐他,导致想出的法子也是想当然的——哪像现在,东宫官的设立,让他在做决定之前,总有了商量的对象,方式也更和缓,堪称润物细无声。只要不被臣僚们左右到连自己的初衷都忘了,那么他总能得到更适宜这个时代的方式,毕竟群体的力量总是强大的。
朝鲜又不是木头,哪能他想让这个国家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就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看李成桂的这个应对,李芳远和他应该还处于两虎相争的阶段,李芳远想要借大周的支持破局,李成桂也不遑多让,马上另辟蹊径了。
“太子,你说说,朝鲜请立储君,我们是该立长、立贤还是立如今的世子呢?”
“回父皇,儿子以为,‘承继之道,咸以冢嫡为尊;无私之怀,必推功业为首’,朝鲜国李芳远,昆弟乐推、灵祗在望,可为朝鲜世子。”
这就是定下总基调了。
乾圣帝虽然很欣赏李芳远,但是皇太子这样干脆利落地定下李芳远,还是让他有些不虞。
若是经过深思熟虑也就罢了,若只是情感驱使,那么太子还需要多加磨砺,就算他平时的表现再靠谱,也不能轻易托付基业。
祁元询对朝鲜自然是抱有防备态度的,就算他们愿意喊大周爸爸,也得防着。
谁强认谁做爸爸,这也是这个国家的传统艺能了。
“李芳远确实精明强干,只是一旦他入大周……”
乾圣帝言有未尽之意,又用眼一扫阁臣们,最伶俐的解缙当即便站出来解释道:“李王遣世子入大周,步步都是为其幼子打算。若国朝册封其第五子为世子,世子再回朝鲜,便不似来时那么容易了。”
那就不是大周愿不愿意放人的问题,而是朝鲜愿不愿意让他回去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