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快到晋藩地界的时候,一行人都已经累得不行了。
白日行路的强度高,主要还是路上带的人手有点多,每日能赶路的时间就那么点。
若不是这个时代的有些夜路难走,怕是夜间也要燃起火来继续赶路。
这样连轴转,才紧赶慢赶地在比较早的时间里到了晋府。
祁元询这位皇太子亲临宣旨,命晋王世子继晋王之位,自然代表是天子对晋王府的重视。
而后就是晋府内部的权力交接和一些安排,祁元询也只负责看,事情是轻易不会管的。
等到晋王的棺椁被抬入王陵葬下,晋府丧仪之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祁元询倒没有急着启程。
堂堂皇太子出京,若只是做为晋王发丧这一件小事,满朝文武光是口水都能把天子喷个狗血淋头。
那不是尊敬兄长,那是脑子进水!
天子安排随祁元询出京的,除了侍卫、宦官、负责衣食住行的宫女等,还给他安排了两员千户官——京中的武将老师毕竟没那么多时间陪太子瞎逛,随行的老师自然也得重新安排。
别小看这两员千户,他们可是出身燕山护卫军的老人。
按制,藩王有三护卫,赵王本人就藩的其实是燕赵之地,偏于幽燕,是以他的王府护卫军便号为“燕山护卫”。
如要品评,这些人“皆偏裨列校,非有勇略智计称大将材也”,也就是说,够不上名将的格,只能做个护卫、偏将之类的小官。
可是除了根基就在皇城的皇太子外,所有藩王最为倚仗的力量,便是他们手中的王府三护卫。
当今天子自然也不例外。
纵然天子继位不是“靖难”而是正常继位,他手下的这帮人失去了一遇风云便化龙的机会,也难改天子对他们的看重。
世上天生超出同侪的人不是没有,可实在是太少了。
在大家的才干基本上相仿佛的情况下,谁得上头的看重,拥有更多的支持,就更容易出头。
这样的道理,就是不说,大家也是懂的。
这两位千户在原本的燕山护卫中,可能只是副千户或者百户,谁让他们的上峰升官了呢?
而他们的前景辽阔,亦不在话下。
是以祁元询对这两位千户便很客气,不呼名,而是呼以官职,谓之“张千户”、“谭千户”。
祁元询的游历路线,从晋府开始,先往代府,再至谷府,转北京顺天府稍加修整,继续北上,去宁府、辽府见两位叔父。
若不是辽藩极广,又很是苦寒,祁元询屡次受劝,指不定他还会一直到辽地与朝鲜交界处去看一看。
当然,这只是列计划的时候被打断了而已,没说实际成行的时候他不能去吧?
回来的时候可以试一下海船,到岸之后,过齐府、鲁府、吴府,最后回南京应天府。
这样的话,祁元询这次游览,起码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将半个国朝游历个遍。
路线很明确,祁元询主要需要了解的也是藩府的运作。
当年懿文太子也曾去过诸弟的封地,只不过是去考察的,祁元询嘛,也不是把心思放在找皇叔的茬上的,若是做得过分了,他自然要管上一管,可是人家好生生的,他跟着学习一番,实地体验一番如何守边也就是了。
乾圣帝没给祁元询定个时间,这一路上,他便行得颇慢,和前头强行军至晋府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
一路上,他是既看风景,又观民生,还记地理,感兴趣的地方,方方面面都涉及了。
路上又接到南京送来的家书,告诉他,慢慢走,不着急,就是到北京要早点,在那里多休息一阵子,补充一下人手。
没有目的地瞎逛也是不行的,到北京后,记得查收东宫官杨寓,好歹稍个文学老师上路。
祁元询很感动。
啊,要不说游子远行在外就容易思乡呢!
父皇还是难得这么直白地表达出对他的爱呢!
晋、代、谷这几藩,彼此相邻,祁元询从晋府出发,过了代府、谷府,到北京的时候,也才十一月月初,杨寓已经在北京城等着他们了。
东宫属官多,但多的是名儒和正经进士入翰林的,征辟入馆就职的,才华卓著者首推杨寓。
他毕竟在路上的时间多,也要不了那么多老师一直如往常出阁读书一样正经授课,杨寓便被乾圣帝点名,来路上陪伴太子游历诸藩。
此时天气已冷,少不得在北京城多逗留些日子。
北京城的风景,与南京城自是不同。
升格为京,比他记忆中的北平府,又添了几分味道。
今上的潜邸赵王府是宣武年就藩的时候,在前朝太子宫隆福宫的基础上建的。
前朝太子宫的宫室保存基本上还是比较好的,只是需要重新整修一番。
当然,比完全重新另起一座王府,工程量是要减少很多的。
整体修的时候,以本朝亲王府的规制为模板去修的。
不过宣武帝为诸子修封地的王府的时候,或多或少有逾制之处,用自己的标准要求某些建筑。
可是这位本来就是皇帝啊,王府修好了,天子亲自修的,就算稍有逾制,谁敢说?谁能说?又能说个什么呢?
这处本来就是前朝东宫的王府,在重修完毕后,当真是气象万千,显得有些过于超拔了。
然而当初看再怎么超拔,赵王府升级成为潜邸,北平城升为北京之后,又犹有不足了。
北京行宫当然不会在赵王府潜邸的基础上重修,而是另起一处动工。
北京如今没有藩王受封,升格为北京之后,行宫也还没开始修,所以皇太子到北京后,还是先住在原先的赵王府这处潜邸里。
只不过潜邸仍称王府,难显排场,便又复隆福宫之旧称。
现今天子早已践祚,这么一看,当年为藩王时,便居于前朝东宫隆福宫,又有种天命所归的味道。
第50章 要土
隆福宫虽说已经更名了, 但到底没开始扩建,还是当年的旧模样。
祁元询虽然幼时便离家到了南京,久居南京百孙院, 但是记忆中对王府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南京那里也有一座王府,这也强化了祁元询对王府这个家的印象。
住了两日,修整了一番, 又添补了一些路上要带的东西, 祁元询便准备启程离开。
要是想住宫室的话, 南京也有地方可以住, 他何苦跑这么老远来忆苦思甜呢?
却不想,他离了北京城不过一两日,南京那边又加急送来了天子的诏书, 他又被急急忙忙地寻回北京城去。
祁元询一贯是好脾气的,可是饶是如此,知晓了详情, 他也免不了冷笑两声。
此回还是朝鲜那边起的事端。
数月前朝鲜递交了国书,请封世子, 又请送世子入周。
大周都允了。
世子人选,明确地告诉了对方, 李芳远“功勋卓著、昆弟乐推”, 可为世子。
只不过说道世子人选的同时,又将世子入周后从学的地方也一并告诉他们,让他们早做准备。
朝鲜国内的局势,如今实在不简单。
李成桂想要帮扶娇妻幼子, 自然要打压元配一脉诸子、女婿、姻亲等, 大周的命令送到朝鲜, 若不是十分紧迫, 不得不面对,他们便借此大做文章。
有用的拿来发作,无用的自然是束之高阁,只做耳旁风。
左右不过送出几个替死鬼罢了。
送世子入周,在他们看来,自然是一条妙计,到时候只消将人往大周一送,若是现今的世子,那李成桂可以从容与元配诸子斗上一斗,若是嫡长子或者第五子,那就更是可以从容设计,削减他们在国内的势力了。
而被送离朝鲜后,任他们知道自己是在被钝刀子割肉,也无能为力了。
可是大周这回怎么就不按照常理出牌呢?
朝鲜慢慢吞吞的就是派不出送世子来的人,一会儿说骨肉难舍,一会儿说要多加筹备,最终还是图穷匕见,直言“(咸州)自来系是本国之地”,乞仍旧便。
这番话他们在宣武年间也说过,还说得分外凄惨,说(半岛)铁岭以北,自来便是他们的旧地,只不过后来为前朝东胡人所据,请大周将此地还给他们。
若看疆域版图,在高丽开疆拓土之后,半岛上的地界确实被他们占得差不多了。
后来原廷溃败,无力掌控那么多疆域,才让高丽趁机收回了这部分。
他们还想再南侵,占据更多土地的时候,奉命统兵的李成桂不敢面大周兵锋,转头就回军给了朝鲜国内野心炽盛却只会口头上指点江山、以为万事皆在自己掌握中的诸公们好看。
然后,高丽就变天了,随着李成桂权势日盛,国名都变成朝鲜了。
宣武帝勃然大怒,连连发旨申斥,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部分朝鲜实控区到底是在名义上给他们了,但还有一部分在大周掌控下,宣武帝强调了两国分野后,还几次三番重申,甚至将历朝历代征过朝鲜的次数都举了出来。
如今边境这一块地方,在大周这边看来确实是块鸡肋,丢了,有些不舍,拿在手里,也没多大用处。
可是再怎么鸡肋,也是大周自己的地方。
你朝鲜说这是你们原本的地方,就还给你们?
哪里来的那么大脸!
也就是上皇宣武帝年高,今上虽正值壮年,好兵事,但是也不是动辄兴兵的主,才让他们放肆到如今。
天子知晓朝鲜措辞后,大为恼怒,根本不想听他们胡言乱语。
反正祁元询当初选中这块地方,早已找了诸多的典籍做例证。
偏生这一回的朝鲜使者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唯有正经的史书方是可信的,其他的典籍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宗主国的人写的么?要是查了其他的书作为例证,他们可是不服的。
这话搁在往常,说不定还能稍微起一点作用。
不是祁元询说的不好听,而是他爹这人吧,雄心壮志很大,但是呢,有时候又很通情达理,属国谦恭,被捧得高兴了,他也乐意给他们甜头,让这些属国更卖力。
也就是说,好面子。
被朝鲜这么先发制人地一说,到时候真不愿意查找朝鲜人指明的典籍之外的特定典籍,没有了法理依据,那就坐蜡了。
可是,谁让祁元询先行替他们灌过几碗效力甚足的毒鸡汤了呢?
一个是提出如此不逊之言的藩属国使臣,一个是会继承大周天下的皇太子,谁的话,更容易让大周君臣听进去?
没有当场让使臣滚,也没有重演宣武年间旧事,直接将使臣拿下,或杀或打,已经是乾圣帝宽和了。
这件事天子不想管了,直接发谕朝鲜,皇太子正在北地坐镇,你等去北京与皇太子解释。
祁元询也得到了便宜行事的权力。
虽然天子没有直言自己要个什么结果,只说了不能让朝鲜轻易如愿,但是祁元询是知道的,朝鲜人的气焰,是必须要打压下来的。
既然愿意给宗主国当儿子,就老老实实地喊爸爸嘛!
整这么多幺蛾子,他也只能好生出手惩治一番了。
天子派人来给他传谕,让他负责这件事,自然还安排了几位大臣前来。
北京虽是陪都,但是在此处留守的朝廷命官官位实在不高,也不像他记忆中一样,两京都有完整的六部构架,这个时期,只有南京朝廷一个中心。
紧急派来给祁元询做臂助的,除了熟读经史的翰林兼东宫观外,居然连名儒方孝孺都给他送来了。
这位可是祁元询老师中顶顶大牌的人物了,可谓是士林公认读书真种子,在书籍经史方面,还没人能和他相比的。
要说祁元询和方孝孺这位老师相处的感想嘛,倒没有特别的不适应。
他前世史书记载中的方孝孺之所以死忠建文帝,还不是因为靖难而起的永乐帝是个篡逆之辈嘛!
可是现在,乾圣帝乃上皇亲立,昆弟共推,为乾圣帝效力,教导今上与上皇都特为钟爱的、名正言顺的嫡长出身的皇太子,他能有什么不乐意的。
在方孝孺乐意出力的时候,才华如何,就显出来了。
方孝孺来了北京,见到太子的第一面,便对他说:“太子殿下,此乃两国要务,切不可轻忽。臣等必会竭力相助。”
祁元询感动是很感动没错,但是老师殷切地握住他的手,隆福宫的正门还大开着——毕竟天使宣旨,太子师跋涉而来,这隆福宫的大门不开,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开?——总让他有种被人看热闹的既视感。
“方师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届时使臣到北京,一切就托付给方师了。”
“殿下放心,臣必尽忠竭力。”
方孝孺说到做到。
他也不做修整,到了祁元询在北京理事的书房,就开始整理从北京那里带来的典籍。
根据典籍作者所处的时代、士林中对这些典籍的真实性的评价,一一进行了分类,务求让朝鲜使臣无话可说。
祁元询被他的操作秀得头皮发麻。
果真是“真读书种子”。
读书,人家是专业的。
时间已过了月中,渐渐逼近十一月月底。
按照惯例,十一月之前或者月初,朝鲜会有冬至使来贺冬至,甭管送的东西多还是少,这多少是人家的一点心意。
可是这样的殷勤,配上今年他们所说的请归咸州等地的请求,以及迟迟不送指定好的世子到大周的行为,就更显可恶了。
朝鲜世子入大周,当然不是直接送到争议地区去待着的,连南京皇城里皇帝的面都没见到,那这位世子的大周之行,算是什么朝天?
然而连送到南京都不愿送,还在那里推脱,此国小器至此也!
朝鲜使臣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三了。
隆福宫中早已燃起了地龙暖灶,漫说祁元询在北京城待了许久,天气愈寒,愈发不想动弹,纵然是他按照原本计划游历,到了这个时候,怕也是不愿随便出门了。
这样天寒地冻,行走在外,很容易冻出个好歹来。
朝鲜使臣们到的时候,纵然是正使、副使这样在其国内有品秩的堂上官都精神憔悴,更别说其他成员了。
只不过祁元询冷眼看来,朝鲜的纬度比他们高,这冷嘛,左右衣物带得足够多,又能在大周花银钱购买,冷还是不会对他们造成困扰的。
真正让他们憔悴的,还是要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