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搁在大周与外族起了战端,无暇他顾的时候,他们这样胡搅蛮缠,指不定还有几分作用,但是现在提出此事的时机又不适宜,还非常不知趣地惹恼了天子,能保住命都是万幸了。
北京的行宫没有营建好,召见他们,还是要在隆福宫。
隆福宫与皇太子,也算相得益彰了。
而且祁元询想来,朝鲜那边的宫城也是要符合规制的,过分逾越,作为一个离上国如此近的藩属国,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这么一来,北京这边的隆福宫,到底是前朝的太子宫,还是稳稳压朝鲜宫殿一头。
宫殿压过朝鲜,这没什么好骄傲的,怎么样让朝鲜使臣哑口无言,才是祁元询和他的东宫官们要做的。
对朝鲜此国,祁元询一贯是抱着防备的态度的。
在驯化成功之前,能压制自然是要压制。
所以他在使臣来之前,搜集了不少的黑料。
若是能见到朝鲜国内的史书与记载,披露出来,想必一定会更加精彩。
但是没想到,朝鲜这么不经打。
小字辈的杨寓起头,杨荣跟进,打底还没打完,就逼着朝鲜使臣用出了“涕泣哭诉”这一招。
祁元询很无语。
是你们说要查史籍的,不就是没按照你们的规则,往肯定没记载这件事的中华典籍上查证嘛,居然这么输不起!
真当你们能把天&朝上国一直当猴子耍吗?
该讲道理的时候,他们改打感情牌,或许这一招对乾圣帝稍微有点用,但是不好意思,皇太子作为一个有两世记忆的人,对这个国家,态度比他爹可要严苛多了。
“使者言你国盼复失地久矣,那里都是你国旧民,盼王师北上定土?可是孤记得,尔等所谓咸州处,乃女真世居之地,其民皆说女真话。又有女真首领者,哭告守官,朝鲜蛮横,受尔等欺凌,故土不能居,只能退避,尔等还步步紧逼?这便是你们所谓的王师北上?”
朝鲜正使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掉了。
前头的话也就罢了,最后一句简直是诛心!
若是朝鲜认了这一出,就算是只说要光复咸州,也会立马被上纲上线,牵扯到他们侵占上国所辖女真诸部——这些女真可都是归化之部,大周有专门的卫所设置起来,让他们保卫边疆领土的——的土地。
那么,到时候,要论的就不是土地属不属于朝鲜的问题了,而是朝鲜究竟有何居心,竟敢侵占上国土地之事了!
“太子明鉴,下国小邦,万万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啊!”
“呵,说得倒是好听,可是给你们证据了,又不认,究竟想要做什么?难不成,想要借此胡搅蛮缠,硬生生让大周割地给你们不成?”
“孤只听说过赵宋战败赔款割地的,盛世割地,闻所未闻。尔等,莫不是要替朝鲜成就这样的壮举来?”
这样的诛心之言一出,谁都不敢应答了。
朝鲜使臣们更加着急起来。
若是他们不反驳,这番话便算作了数,穿到南京城去,要受雷霆之怒的,不仅是他们这一帮人,整个朝鲜国也将受到大周的怒火攻击。
可是不想出个合理的名目来反驳,只怕皇太子殿下,真的要将这番话作为定论了!
祁元询说得爽快,朝鲜使臣被吓得不轻,其实他自己的东宫官也被吓到了。
殿下一向宽仁,怎么对待起事大周甚恭的朝鲜,言语一次比一次犀利!
祁元询心下冷笑,若是朝鲜国内那李成桂的幼子为世子,待他长成,还得和诸兄龙虎相争一番。
如今大周选了李芳远,自然是图的稳妥。
和平安定的朝鲜,更有利于大周对他们施加影响。
但是,李芳远此人精明强干,比之乃父也是不弱的。
等到他成为朝鲜国王,怕是也会对这所谓失去的旧地念念不忘。
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这个时机,让这位不想离国被剪除羽翼的新世子,自己主动承认这片土地为大周所属。
至于后续嘛,自己才多少岁?
时间还很多,手段可以慢慢施展。
第51章 慨叹
“主上孤行专断, 士林舆情汹汹,竟毫不在意。大君,良机不可失, 乾坤倒悬,只在顷刻之间啊!”
靖安大君府邸,虽有国王李旦遣兵看守,名曰保护, 实为监管, 但这位到底手下有一批能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几个人, 也不算难事。
包括他的妹夫青原君沈淙在内的一批元嫡派系,纷纷进言劝其早做行动。
宗主国的册表下来, 身上挂着准世子名头, 如今却坐困府中的李芳远冷笑:“娇妻可怜, 幼子可爱,主上大王自然要为其排除万难。”
竟是连父王都不叫了。
“大君, ”大周的意向固然已经宣封了,可朝鲜国内如今又开始打起口水仗, 咸州诸地,至今未有结论,世子还是主上大王的幼子李芳硕,是以李芳远便令臣僚们仍呼他为靖安大君,“主上固英武,然,若交泰殿有变, 则大计必有可为。”
朝鲜正宫名曰景福, 完工还没有几年, 规制是严格按照宗主国大周的亲王府规制来的,不敢逾越。
言中的“交泰殿”,称的便是如今居住在此处的王妃康氏。
李芳远一贯讨厌继母,但也不得不承认,臣下们所说是对的。
李成桂一遇上康氏,便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便是有十分智谋,到那时也使不出几分来了。
若是趁机举大事,也正合宜。
“主上固然为儿女之情所困,然上国有知,已发明旨。大君何不再观望一二?”
还不待他人以为出言之人只作老成持重之言,他便接着道:“交泰殿处正宫禁中,岂是我等能轻动的?万一惊动主上,该当如何?”
“李大监放心,交泰殿本就有恙,国中悉知。若非当初光幕显神异,主上与她情急之下,双双振作,怕是如今已经……”
他倒没说什么改换山河之类的话,但是意思是大家都明白的。
李成桂爱这继妻爱到十分,不仅当初议立世子的时候,强行逼迫着建议立世子要立长、立功的功臣们写上康氏长子李芳藩的名讳,在诸臣皆苦求,言此子实在狂率无状,不能为储后,仍亲自将纸笔放在一名功臣面上,令他写下李芳藩的名字。
还在康氏于帷帐之后听到立世子经过而大哭之后,立排众议,立康氏幼子为世子,令一众重臣辅佐于他。
若不是李成桂这样不按常理行事的行为,怕是数年前,立嗣的时候,众望所归、功勋最著的李芳远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朝鲜世子了!
“那这位,还有多少光景?”李芳远问话阴恻恻的。
“大君宜早作打算!”
“我乃大周皇帝亲立之世子,皇太子亦与我友。主上为强保孽子,妄起争端,实在不智!庙堂之上,忠良受迫、朽木为官;青宫所在,禽兽食禄、逆贼弄权。此番正当清君侧,正朝纲,复我社稷一个朗朗乾坤!”
这话便是做出一个更明确的表态来了。
在场与靖安大君议事的,不是他的亲朋便是他的故旧,最次的也是和李旦元配节妃韩氏这一脉诸子、诸婿有关系的。
李旦为了抬举继妻与两个幼子,对年长诸子、女婿多番打压不算,还将权柄尽皆送于康氏一脉众人之手。
名位、权柄皆不如对方,可这还偏生不是因为他们本事不如别人,只是朝堂上主上大王拉偏架。
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李芳远杀气腾腾的一番话,已是在告诉自己的支持者,待得成事之后,对方一党,一个都别想好过!
纵然是那些受命辅佐世子的朝中重臣,立场不同的情况下,这些“禽兽”、“朽木”、“逆贼”,少不得要为被压迫的“忠良”让位了!
“届时,国中与上国的论战,也可停歇了。真是可怜,往日朝天之行,哪个大监不是争破了头想要中选的?如今却避之不及了。此事再拖,恶了上国,那便不妙了。切不可因主上大王的私心而令我国招祸!”
若从朝鲜的角度来看,咸州等州所处之地,本就是他们想要得到的混居区,原本他们就在施展手段想要夺过来。
可是,这样的事,暗地里干也就是了,明面上这么捅出来,反倒违背了朝鲜国自国王李旦当年回军之后就制定下的事大之策。
朝鲜的前身高丽是怎么没的?
还不是因为李成桂这个权臣势大。
权臣李成桂屡屡率军出征,收复失地、抗衡原朝疆域内的义军甚至于开疆拓土,这样的功劳且先不论,然而前朝高丽君臣,欲要趁中原鼎革之际,为本国谋利,扩充疆域,交付军权于李成桂,这样的行为,在本国论起来,自然不算错。
错就错在高丽王室没有足够的与之抗衡的军权,以至于收到了领兵攻中原辽东以扩充疆域的命令的李成桂,在率军出征途中就来了个“威化岛回军”,自此安心做上国的舔狗。
纵然是攫取土地,也是暗暗地使阴招,明面上是万不敢违背事大政策的。
经过李成桂这么多年的主政,事大之策早已是本国的国策,大周的武力也确实让朝鲜膺服,不敢妄起战端,掠其兵锋。
结果现在到头来,违背这一点的恰恰是李成桂自己。
因为议地这件事,朝鲜派去大周的使团,有多少正使大监吃了挂落?
若不是主持此事的是身处北京的皇太子殿下,宽和仁慈,虽然恼怒,却不至于对使臣动辄下杀手,也还愿意好好听朝鲜再派次使臣说说话,怕是上国天兵已经在诏书后面跟着过来了!
只是皇太子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李芳远在心中暗暗发狠,面上却愈发滴水不漏。
*
祁元询在北京城过了冬至、正旦,因有要务,不能赶回南京,反倒让天子又遣了一批人来此处慰问他,又替他补上了一些人手。
祁元询前世记忆中,这北京便是最紧要的京城了,同时代的南京,反倒渐受冷落。
他自幼长在南京,习惯了南方的环境,倒不觉得北京这“故土”有多难以忘怀。
反倒是成年后头一回在北京生活,对环境更加不适应。
要是天子日后真的将京城彻底从陪都升为都城,将南京降格,祁元询怕是也还是更喜欢南京多一点。
要不怎么说江南之地吸引人呢,从战略上来说,祁元询是知道定都北方在各个方面都是有必要的,但是对南京的留恋,却让他难以割舍了。
咳,当然,这里面也未必没有北京这个选址并非上佳的缘故。
此地固然是天子藩府,也是前朝大都,但是,距离边塞极近,天子守国门听着好听,给国内其他地区造成的压力可是很大的。
若本朝如同前朝一般,也是草原游牧之族,那疆域更为广阔,此地反倒正好处于疆域之中,便于统治。
但本朝是中原民族,在没有足够广阔的疆域保护的情况下,燕京固然是雄关,却也有孤悬之危。
光是祁元询这个太子在此,供养超出亲王半格的待遇,便需要漕运的支持了。
若是国朝的重心正式往北移,那么漕运之重,就会更加地被凸显出来。
漕运耗费,苦的还是百姓。
祁元询是不愿意轻易动弹的,然而皇太子却知道,国朝必须要迁都,且重心必须要往北移。
军事、政治,北地士子如何归心、如何维系国朝在被前朝统治最严固的北地的统治,各方面的考量,都注定国朝得将重心迁往北方。
没有了北京,还有秦府,那里代表的是古朝旧都长安。
选了长安,运输还是得靠漕运,只不过在地利方面,比燕京的地理位置要安全一点罢了。
国朝宗藩制度变革,边地的防卫,不能只靠藩王,天子定是要将兵权收回来的。
如此便需要京中及时地对边境,尤其是辽地等处做出反应,既然如此,倒不如选择已经成体系且更能掌握的今上旧藩所在。
左右祁元询待在京中,只读书也没用,天子便令太子上手一些从前他为藩王时要处理的庶务。
只不过是因为游历偶过北京,又因事停留,现在却有了天子、太子两京治事的雏形。
这样在后面几代天子中已成惯例的安排,乃是后话,且先不论。
只说这日朝鲜终于又派特使前来,说的却不是世子能否在南京留读之事,也不是之前将大周的火气拱得不行的争议地的事,而是朝鲜国王李旦病重,令世子李芳远监国,又准备退位的事宜。
世子监国了,眼见着老国王咽气之后他便要登基,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不能来大周读书。
原本争议的内容,现今便只剩下了争议之地这一项,朝鲜那边也很快搁置下来,服软了。
对他们来说,现在要紧的,便是请上国加恩。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因为光幕有预言李芳远有杀弟逼宫之事这样的前科,国中对朝鲜的托词皆是不以为然的。
只是静观其行事。
好在李芳远还知道为自己保留几分颜面——好歹是大周亲册,何必专门走野路子坏自己名声——陈情说显妃康氏逝后,其父李旦悲不自胜,也病倒了。芳硕年幼,不堪大任,又以芳远为大周所册、昆弟共推、朝野咸望,才让他做了朝鲜的监国世子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都是清白的。
至于原世子李芳硕与其兄李芳藩如何,李芳远没说,大周这边也默契地没问。
上皇愿不愿意管这件事先不说,今上嘛,却不一定看得上因爱受封的原世子,起码在身世相类上,李芳远是有加分的。
处理首尾又过了两个月,乾圣二年二月,祁元询才准备启程回京。
长久没有更新的光幕,终于在他临行前,送了他一份独特的临行礼物:
“(乾圣元年)十一月,时仁庙为太子,居北京,受命署理朝鲜事。朝鲜国李旦,前言请立世子而后改,其善变至此。
仁庙以其五子芳远有定鼎之功,昆弟乐推、朝野咸望而称之。旦不听。
……
闻朝鲜事,(仁宗)顾谓左右曰:长幼不分,有功不立,此李旦取祸之道也。
是故太上皇定鼎,便立嫡长,此乃父子相亲、兄弟相睦之正道矣!
归后,作《图说》以教子,尤称太&祖之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