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杨春晓都在向女儿抱怨,说那些乡下的亲戚是如何上不得台面,又是如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犯了她那些无足轻重的忌讳。
南棠被她念叨得头疼,开始羡慕她爸今天因为有事需要处理而逃过一劫。
“妈,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她揉揉太阳穴,“埋怨一路了。”
杨春晓从后视镜里看她:“我哪里说错了?你应该感谢我和你爸,让你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否则你就会像那些远房表姐妹一样,早早外出打工,赚钱回家再嫁给一个不入流的男人,生下一个甚至几个满地里打滚的孩子。”
南棠不想跟她争:“好,谢谢你们。不过现在能让我安静一下吗,我头有点疼。”
杨春晓半信半疑:“真的头疼还是不想听我说话?”
“真的。”南棠拿抱枕当枕头,垫在头下躺好,“我先睡一会儿,到了再叫我。”
这会儿外面天色已暗,加上车窗上贴了玻璃膜更进一步减淡了路边的灯光,南棠很快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是感觉到车辆一个急停。
南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见杨春晓开门下车的声音。
她揉了下眼睛,怀疑自己真的感冒了,便继续躺着没有动。
外面依稀传来杨春晓与人争论的声音。
对方应该是几个男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依稀听出相比杨春晓的盛气凌人,那几人态度唯唯诺诺的。
然后不到一分钟,杨春晓又坐回车里,用力关上了车门。
听这动静,似乎很不愉快。
等车辆缓缓起步了,南棠才慢吞吞地支起身,从车后窗往外看去。
这里是离主干道还有段距离的村路,路边停着一辆面包车,有人正把什么东西往车里推。
南棠母女乘坐的轿车从面包车旁边开过时,站在驾驶门边的那个男人一边转头看过来,一边拉开面包车车门,同时手指在车顶叩了两下。
他手上一枚硕大的金戒指,闪了下光。
南棠把车椅调好,扭过身说:“他们怎么乱停车,路本来就窄,一下子还占了大半。”
“说是来路边接喝醉的朋友。你刚才是没闻见,那人跟烂泥似的瘫在那儿,浑身都是酒气。”
杨春晓没好气地说,“我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后来觉得算了,能跟这种酒鬼做朋友,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南棠点点头,又说:“到宁平后找家药店停一下吧,我好像感冒了。”
“好端端的怎么感冒。你昨晚是不是溜出去找池星远了?”
“……”
“干嘛不说话。妈妈跟你讲,优秀的男生多的是,你也别一门心思全拴在池星远那里。毕竟他还有个弟弟,看上去就不会有出息,将来会是他的负担。”
“行行行,我知道了。”
这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往事。
南棠甚至记不清,在五年前的调查过程中,她有没有向警察提起过。它就像每天在公路上都会发生的日常一样,开车遇到不遵守交规的司机,和家人抱怨几句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再回忆起来,却叫她不寒而栗。
那个往车上推东西的人,又或者杨春晓所说的酒鬼,会是钟顺荣吗?
还是因为光线不好而被她错看成“东西”的,其实就是那个酒鬼呢?
南棠的呼吸和心跳一阵紊乱。
直到小黑狗不明所以地凑过来,轻轻舔了下她的手指,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等一下。”南棠把小黑狗当作唯一可以倾诉的同伴,“等我打个电话给……”
她话语稍顿,渐渐冷静下来,“对,我要告诉何凯。”
·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何凯第一时间看向坐在对面的池焰。
“南棠打电话来了。”何凯说。
池焰说:“她现在应该在高速路上。”
两人都不知她为何会打来电话,何凯向池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划开屏幕接听。
很快,他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因为南棠告诉他,她可能见到了当年池焰所说的可疑人物。
何凯询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南棠说:“我现在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我听见他说要去宁平。”
何凯眉头一皱:“你和他发生了什么接触,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南棠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一遍。
听她说完,何凯总算松了口气,夸奖道:“你处理得很对。”
她没有莽撞地跟人正面硬碰硬,甚至按捺住了寻找真相的迫切心理,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做出了合理的选择——在中年男人打听完饭店后,南棠就没有与他再有任何对话。
毕竟按照常理来说,像南棠这种类型的年轻女人,基本不会对一个高速路服务区遇到的路人感兴趣。
但凡她试图多跟人家套一句话,都很可能引起对方的警惕。
池焰在一旁沉默地等待。
这通电话,超出他意料之外的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何凯放下手机,他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遇到谁了?”
何凯眉头皱得更紧:“之前给你打电话的那个,谭明。”
池焰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连带着语气也变得冰冷:“然后呢?”
何凯看他一眼:“你别紧张,什么事都没发生,她等到谭明走了才通知我的。”
池焰抿紧唇角,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谭明就是钟顺荣自杀前一晚出现的男人。
从他三年前再次见到谭明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来了。
“不过南棠刚才,说了些让我在意的事。”
何凯再次引起池焰的注意,“她说杨春晓死前见过谭明。”
池焰抬起眼:“在哪里?”
何凯把南棠回忆起来的往事转述给他:“不过据她自己说,当时车窗贴了玻璃膜,而且她几乎全程躺在座椅上,所以谭明应该没有发现,车里还有一个她。”
池焰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指骨分明地突起,显出几分苍白。
他们至今不知道杨春晓和钟顺荣之间有什么关联。
目前唯一可知的,反倒是谭明这个人,和钟顺荣与杨春晓都有过碰面。
如果南棠没有记错的话,杨春晓很可能就是在那时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并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万一那辆车的车窗是透明的……
万一当时南棠跟杨春晓一起下车……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
何凯敲敲桌子,低沉道:“不过现在很麻烦。南棠这姑娘的脾气,你应该比我清楚,这事她不会就这么算了。她现在已经知道谭明认识你,要是被她确定谭明就是……”
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还是她。”何凯索性打开公放,“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顷刻放大:“我刚才想到一件事,那个人既然会去宁平找池焰,说明他们早就认识了,但池焰却告诉我,他记不清当年那个人长什么样。这次来宁平,我一直觉得池焰好像哪里不对劲,你当作是我的第六感作祟也没关系,但我就是觉得,他其实有重要的事瞒着我。”
池焰屏住呼吸,脑海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他仿佛看见一场迟到的审判终于悬在头顶,下一秒便要直直落下来,将他的灵魂撕得粉碎。
他以为自己早就做足了准备面对一切。
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他从来没有准备好迎接南棠的愤怒。
何凯清清嗓子:“你见到的也不一定是……”
南棠打断他:“我知道,但我说的是万一。万一今天的中年人就是池焰见到的人,那麻烦你帮我转告池焰,让他小心那个人。”
池焰一怔,原本暗下去的眼眸重新燃起了光。
“五年前是池焰提供的证词,被人知道了恐怕不会放过他。如果要找人来接受调查,请你们一定要保护池焰的安全。”
何凯幽幽扫了池焰一眼,又问:“好,还有别的要说吗?”
“还有……”南棠想了想,补充道,“告诉池焰,不管他在宁平做什么,请他快点来找我,把他的狗接走。”
何凯爽快地答应下来,等挂断电话,才一脸慈爱地笑着说:“听见没,你姐姐让你快点回去找她。”
“我有耳朵,能听见。”
池焰不耐烦地回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用手臂挡住了通红的脸。
心里既有被关心的满足,又有惶恐和忐忑。
几种情绪交错地缠绕在一起,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将来我可能会死得很惨。
池焰眨了眨眼睛,眼睛盯着桌面,意识到从现在开始,他需要做更多的心理建设,来准备迎接南棠今后的怒火。
可是,今天能亲耳听到她说出那些话。
池焰想,值了。
第20章 池焰穿西装的样子,比她……
何凯饶有兴趣地看着池焰, 觉得这年轻人跟个变色龙似的。
以前印象中那些或阴郁或沉着的气质全不见了,池焰现在这种状态,跟何凯那个还在上大学的儿子差不多, 整个人散发着青涩的少年气。
其实何凯很乐于见到池焰的这一面。
刚听说池焰给刘怀宇当线人时, 何凯心里还有过几分疑虑。因为根据前几年的接触来说, 池焰算是那种让长辈头疼的小孩儿, 换言之, 他不是一个很好控制的线人。
有时候视线冷淡地睨过来, 会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现在看来,他又意外地好懂。
“差不多得了,回头你想用这个状态去见谭明?”何凯敲敲桌子,提醒他适可而止。
池焰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行, 说正事吧。”
以这句话为讯号,他眉眼间的笑意顿时收敛起来, “谭明是冲着我来的。以后每天晚上十二点前, 我会给你们发消息汇报情况。如果当天没有收到,也不要联系我。”
何凯沉吟片刻, 说:“最多两天。两天收不到消息, 我们会叫人伪装成快递或者外卖打电话给你。”
接着何凯又列了一张名单,告诉他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到宁平哪些公共场所求救,随后仍是免不了地提醒道:“你不是公安系统的人,没有拼命的义务, 势头不对的时候该撤就撤。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记住了。”
“我知道。”池焰停顿半拍,认真地说, “我的狗还在南棠那儿,不接走她会骂死我。”
何凯懒得戳穿池焰想的到底是狗还是人,反正这几次接触下来,他算是把池焰那些小心思看清楚了。
他一本正经地问:“谭明马上就到宁平,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见面?”
“明天吧。”池焰往椅背一靠,“我跟他那破关系,晾他一天很正常。”
·袍茉
南棠在第二天晚上抵达燕市。
阔别半月,燕市灯红酒绿的景象映在她眼眸中,显出些许陌生。
但她很清楚,用不了两天,她就能重新适应从前的生活,遥远而偏僻的宁平县在此时仿佛变成一个代表过去的符号,连带着它所代表的人与事都一同远去。
南棠在二环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她直接把车开回小区,打算明天再还给租车行。
进小区大门时,身穿笔挺制服的保安向她微笑:“南小姐,欢迎回来。”
她不咸不淡地点了下头,已经习惯小区物业管家般的温馨服务。
回到家中,南棠把行李放在玄关就暂时不想再管。
她打起精神用湿巾给小黑狗擦完脚,不管它听不听得懂,扔下一句“自己找地方呆着”,便进房间冲了个热水澡。
等她洗完澡出来,小黑狗还蹲在玄关。
它像个内向拘谨的小朋友,到了陌生人家里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南棠皱了皱眉,朝它吹了声口哨。
这是她在路途中和它培养出来的交流方式,小黑狗也挺聪明,现在听见她吹口哨,就会一路小跑过来。
然后一人一狗,在安静的客厅里面面相觑了几分钟。
南棠开始后悔了。
长途开车时还不觉得,现在回到家里,她才意识到她对养狗根本一窍不通。
而且池焰甚至还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
南棠只好打开电视当背景音。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给池焰发消息:【你的狗要叫什么?】
等了一会儿,池焰没有回复。
南棠把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名单回忆了一遍,发现养狗的人她只认识温语冬,于是便拨通对方的电话。
她出发前就告诉过温语冬会提前回来,因此对面接到她的电话并不惊讶,反倒在听说她带了一条狗回来后,接连“哇”了几声表示意外。
南棠早已习惯他的浮夸,直接说:“出发前,我在店里给它临时买了点吃的用的,但感觉质量都不是很好,你能不能告诉我,养狗需要准备什么东西?”
“准备你的爱。”温语冬贱嗖嗖地回答。
“……”
“好了不逗你。要不你给我几分钟,我列个单子发你微信里,现在养狗很方便,什么都可以在网上买。不过既然是捡来的狗,你最好尽快带它去医院打疫苗。”
南棠道了声谢,结束了通话就盯着微信屏幕等待。
将近十分钟后,温语冬终于给她发来一串长长的列表,里面涵盖的种类齐全,有些东西南棠都看不出是什么用途。
她花了差不多半小时,终于在网上找齐了所有物品。
买完后她从厨房找来两个陶瓷碗,给小黑狗分别装上食物和水,便又回去看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