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着眼前如同毒蛇一样的亲生儿子,泣不成声,“你,你,你如何下的毒?”
李洵听到这个,似乎来了兴致,坐到一旁摩挲着自己左手上的扳指,嘴角露出讽刺的笑意,缓缓道:“他最爱喝你煮的茶,我便将药粉下在你专门拿来给他煮茶的茶具中,他若是少去,或是不去你宫里,自然安然无恙,可他——”
他陡然站起,恶狠狠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他日日都去,命该如此!”
“你,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他是你——”
“是什么!”李洵抽出旁边的剑,将泛着寒冷的利刃抵住床上的人,红着眼睛俯身看着早已背叛了他的母亲,咬牙道:“你若是再敢说半个字,我立刻要了他的命!”
这世上,他的父亲只有一个,那便是先帝惠文帝。
这个床上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男人与他何干!
云皇太妃瞧着他一脸厌恶的模样,原本还留下一丝希望的她此刻满脸绝望的瘫软在地,闭上眼,一行泪缓缓滑过脸庞。
李洵看着床上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胸膛起伏的厉害,握剑的手不住颤粟。
他只要轻轻一划,那些与自己一样肮脏的血液就会喷薄而出。
他要用他的血液,来洗干净自己身上的污秽。
只要轻轻一划……
“殿下莫要冲动!”侍卫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连你也想背叛我?”
“殿下!”侍卫立刻单膝跪下,“属下绝不会背叛您!”
“阿父——”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内,穿的单薄的太子红着眼睛站在不远处看着一脸阴郁的李洵哭。
四岁多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尚不知这世间污秽的一切,只见着自己的阿父拿着剑指着皇祖父,瞧着十分难过。
他快步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奶声奶气道:“阿父不难过,阿父有璋儿。”
李洵手里的剑被侍卫不动声色的抽走。
李洵抱着李璋大步走到外面坐下,一把将奶娃娃抱在膝上,拿着旁边碟子上的糕点糖果哄着他,轻声道:“对,阿父有璋儿,璋儿是这世上最干净,最好的孩子。”
空下来的寝殿内,云皇太妃起身回到床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玉瓶,伸手轻轻抚摸着李谋的一张脸,拔开盖子将瓶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低头吻住他的唇,片刻,才松开,含着泪光,柔声道:“檀郎,我怕黑,黄泉路上,你等等我……”
无论世人怎么说,她这一生,所求的也不过是眼前一人。
既然不能同生,一起死,总是好的。
下辈子,愿她下辈子只是普通人家,备受宠爱的女儿,不需要为了父母族人谋前程,而把自己的幸福葬送掉。
而他也不再是帝王家为了走上那个至尊位置,百般筹谋,就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舍得放弃的皇子。
来生,他只做她隔壁的书生,日日念书给一墙之隔,豆蔻年华的她听。
一如初见时,他初愈秋千架上的自己,惊得掉了手中的扇子,念的那句诗: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1)
李洵正哄着膝头幼儿,这时云皇贵妃的贴身婢女急冲冲的跑过来,道:“殿下,陛下与云皇太妃——”
李洵冷冷睨她一眼,“说!”
婢女吓得立刻伏在地上,哭道:“陛下与云皇太妃饮鸩毒一块儿去了!”
李洵手里的糖果应声而落。
李璋见到自己的阿父眼圈红的吓人,瘪着嘴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替他擦掉逐渐滑落的一滴眼泪,哽咽,“阿父不哭,璋儿疼,呜呜呜……”
李洵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红着眼睛看向始终站在他身侧,自幼陪着他的侍卫,喃喃道:“那个男人骗了她一辈子,到头来,她终究还是弃我于不顾……”
天启二十三年冬十二月五日,天子驾崩,溢号殇。
一国之君,溢号为殇,何其侮辱,不仅如此,摄政王李洵竟不顾前朝后宫的极力劝阻,一意孤行,为殇帝下了罪己诏。
李谋恐怕到死都没有想过,他的一生,年轻的时候,从一个最不得宠的皇子与同胞长姐相互扶持从诸位家世显赫的皇子之中厮杀出来,一步步走上了皇位,却为了一个女人,给自己埋下了人生最大的隐患,最最喜爱的儿子,将自己最在意的名声毁了个一干二净。
可怜这世上人死如灯灭,任你生平有滔天的权力地位,死后却终不过化为一捧黄土,什么也未能带走,就连身后名也做不得主。
也不知李洵当时所修建的迎仙台,可有助于他见着自己的父亲,诉一诉自己的罪过,求得宽恕。
大抵是不能抵达的,那些有无数的民脂民膏与鲜血躯体所搭建的修仙台,充满了罪恶,招不来神仙,引来的只有索命的冤魂。
天启二十三年冬十二月十日。
在距离长安最后一座城池,被李洵私养的禁卫军缠了数日的陆晏等人,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数十万大军,将整个皇城围的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难飞过。
兵临城下那日,姜阮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仇人李洵。
她正襟危坐在陆晏的肩头,眯着眼睛看着城口之上一身蟒袍,浑身却散发着阴骛气息的高大男子,突然就想起了从前在广源书院那个博学多才风趣健谈,下雨的时候,总是喜欢撑着一把油纸伞在书院后面那条林间小道散步,笑起来让人觉得让人如沐春风温润君子。
她曾经,多么尊崇这位师长,甚至,广源书院里,她记得的不只只有招摇如孔雀,眉眼张扬的美貌少年郎,还有这个笑起来温和的翩翩君子。
她不懂得他的仇恨,亦不知他做这一切究竟图什么,或许,他有他的苦衷,立场,理由。
但是她也不想知道。
人做错了事,就得为自己所犯下的责任负责,这世间的天理公道便是如此。
她如今见到他,心里不由自主会浮现出那个永远让她害怕的雨夜。也因此,她会在某一个雷雨交加的雨夜醒来,身上带着一种发作起来恨不得要死,深入骨髓的疼痛。
这辈子藏在她心中的,就只有这刻骨的仇恨了。
于公于私,他们就只剩下仇恨了。
城楼上的李洵一样打量着骑在马背上,腰背挺得笔直的陆晏,打量着他肩上的那只雪白漂亮的小猫。
他想,如果那一日自己没有撞见母亲与兄长的苟且,或许,他就不会变成今日这般,仍然是那个被父亲母亲疼爱,读书用功,被人称作天下读书人之首的君子李洵。
陆晏会个很好且讨他喜欢的外甥,他们年龄相当,亦会成为可以一起吃酒下棋,醉时畅谈天下事的朋友。
或许,他也会跟着陆晏学学做纨绔的样子,肆意在偌大的长安城,做人人眼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姜家阿阮是个极好的女子,她一向尊敬自己,他虽不喜欢女子,可人生来,除了爱人,还可以有友情。
可人生没有如何。
他们一颗赤诚的心干净的让人嫉妒,每一次见到,都会令他越发的想起自己的不堪来,那种无论如何,血液里都洗不掉的肮脏。
尤其是当这种不堪,还被他们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时候,让人恨不得立刻毁了他们。
他觉得自己就如同地府里爬出来肮脏不堪的恶鬼,专挑干净的灵魂下手,来聊以慰籍,求得解脱。
来吧,陆晏,姜阮,让我们进行最后的决战。
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68章 晋江首发
很多年以后, 当时参与过“长安之变”那场战事的人提起那场战事的时候仍然记忆犹新。
那是平静安稳了百年的王朝所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内乱。
当时还是暂代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陆晏带领着手下十数万大军,直接杀向了古老巍峨的皇城。
这场输赢仿佛没有任何悬念的战争不过进行了短短的几个时辰,那些养在太平盛世最是繁华都城的将领,又岂是一群曾在真正的战场上杀过敌如同狼群一样扑过来的人, 夜幕降临之时, 陆晏便领军杀上了城楼, 将手里那把锋利无比的宝剑搁在了摄政王李洵的脖颈之上。
擒贼擒王, 这一切,都结束了。
漫天燃烧的火焰,照亮亮了漆黑的寒夜,呼啸而来的北风,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之气。
沈靖冷冷扫了一眼零星几个仍然拿着刀枪欲欲要抵抗的士兵, 高声道:“还不速速放下尔等手中的兵器,缴械不杀!”
又冻又饿又乏,浑身是血的士兵们头上冒着冷汗,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将目光投向了手持着滴血剑,怀里好似揣个物件的陆将军, 犹豫不决。
他们不认识这个如同尸山火海里爬出来胳膊上还插着一截断箭还镇定自若的年轻将军, 可是他们认识陆家三子,那个被街头传唱的前御史大夫陆三郎陆晏。
他不开口,谁也不肯放下手中的武器, 反正左右不过是个死。
陆晏这时回过头来扫了他们一眼, 重复了一遍沈靖的话。
果然,他话音刚落,剩下的士兵遂不再挣扎, 手中的兵器纷纷落在脚边,被旁边的队伍压了下去。
这场历时不过两个月的战争,在最后的残兵缴械投降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剩下的只是一些收尾事宜。
陆攸已经待人皇宫里查看情况,陆晏来的时候特地嘱咐过他们,一旦攻城成功,务必要找到李域。
阮明允则带着一些人开始处理战场,清理尸体与地上蜿蜒成一条小溪的血水。
城楼之上重新燃起了烽火,沈靖举着长矛抵在李洵的贴身侍卫胸口,那脸上有着一道骇人疤痕的侍卫恶狠狠看着他,几次想要挣脱,都被她用力底抵了回去,可他好像不怕死一样,挺着胸膛朝着沈靖走去,自杀式的攻击使得他的胸口染红了一大片。
她冷哼一声,“倒是个硬骨头!”
“阿行,算了!”李洵看了他一眼,很快的,他终于静了下来,捂着不断渗出鲜血的胸口,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的主子。
姜阮这时从陆晏的怀里探出头来,一双平日里看着娇憨可爱的眼睛此刻冷的如这寒夜。
陆晏一张染了血的雪白面庞看不出悲喜,俯身看着被他一脚踹到在地,嘴角流血,形状疯癫的李洵一言不发。
“怎么,不杀了我?”李洵抬头擦去嘴角的血迹,嫣红的嘴角弯起,“阿晏,阿域死了,死在了牢里,你舅舅也死了,你心爱的女人,你最好的兄弟,敬爱的舅舅,他们,全部被我害死了,你难道不想为他们报仇吗?”
他说着将陆晏手中的剑往前进了两寸,顿时,脖子上被划过一条血线,血珠子慢慢的从细微的伤口渗出来,顺着陆晏手中的剑尖,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动手啊,你还在等什么?你舅舅死的时候可惨了,赶紧的,动手啊。”
陆晏握剑的手曝出青筋,紧抿着唇,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映进了城口之上随风摇曳的火苗,里面似要喷出火来。
曾几何时,他恨不得亲自手刃眼前这个与他有杀妻之仇的男人,可如今真正将剑架在他颈上的时候,却又觉得,他可怜的很。
他到现在都想不通,眼前之人究竟图什么。
不过,错已铸成,如今再来探究缘由,怕是已经晚了!
无论他有多么伟大的理由,都抵消不了因为他死的这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不要用怜悯的目光看我!”李洵咬牙恨恨看着他,眼睛血红一片,“你这个胆小鬼,怎居然连亲手替他们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可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所有人看待他的目光,就如同看待一个疯子一般。
李洵环顾四周,低头看了一眼那只身上干净无比的白猫,只觉得它看待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夷。
他猛地上前,想要去抓那只猫。
这只猫,就是陆晏最大的软肋,只要他杀了她,只要他杀了她!
谁知他才往前走两步,那只猫突然纵身跃起,伸出利爪从他面门扑过,不过瞬间,他只觉得脖子一痛,伸手一摸,满手的鲜血。
姜阮收回爪子,见城楼之上只有沈靖,屈伸直立,在除了陆晏以外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之下变成了一个乌发雪肤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她身上的红衣与墨发随风扬起,冷冷的看着满身鲜血的李洵,搽干净指甲上的血迹,道:“真遗憾,我还活着。”
李洵瞧着她愣神片刻,突然笑了,直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就说,一向视你如命的阿晏怎能忍得住不杀我,哈哈哈,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无稽之事!”
在场的人不理他,,任由他在那儿疯笑。
不多时,陆攸手下的人回来了,急道:“属下等人翻遍了诏狱以及宁王府都没能找到宁王殿下!”
“本王已经说了,他已经死了,你偏不信——”
他话还未说完,陆晏一脚踹在他胸口,用剑抵着他的喉咙,眼里起了杀机,“我再问一遍,宁阿域呢”
“死了,自你被流放的第二日,本王就杀了他,本王说了,地狱空荡荡,本王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们作陪,只是可惜了,你的这只猫,居然就活过来了!”他擦干净嘴角的血,毒蛇一样阴冷的眼神在姜阮身上游走,略带遗憾的笑。
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雪,洋洋洒洒的雪花簌簌落下。
陆晏仰头看了一眼天空越来越大的雪,收回了手中的剑,低声道:“小舅舅,事到如今,收手吧。”
“来人,将罪臣李洵押回去。”
他说完,牵着自家小猫的手走了。
他一点儿也不相信眼前这个疯子说的话,他要亲自去找阿域。
李洵的笑僵在脸上,看着他那张脸,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幼年。
他那时不过六七岁,正在花园里看书,看的正入迷时,阿耶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三四岁大小,一红一白,生的粉雕玉琢的娃娃。
那白衣裳的是皇兄最下的儿子阿域,那红色衣裳的他倒是头一次见,生的极其漂亮。
阿耶牵着他的手,宠溺的摸了摸他的头顶,指着他道:“这是你长姐家的老三,阿晏。”
“阿晏,这是你小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