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帝爱马,骑术自然也是不差的。
江城看着皇帝神采飞扬纵着马,又看连甄被吸引得目不转睛的模样,总感觉心情异常烦躁。
他皱眉。
怎么回事?
最近这样的情形可是渐渐多了起来,但每回都是偶尔出现,又不像是连诚的身体出问题的样子。
江城还在思考规律,思绪就被欢呼声打断。
连甄转过来,同他说着:“诚哥儿,他俩平手,并驾齐驱呢!”
他这才知晓竟是已分出了胜负。
刚才想情想得太过投入,都没在关注赛场上的情形,不过那个永平帝竟跟白翎英跑出了平手吗?
连甄说:“翎英的马刚刚还跑过一轮来着,这回竟还能与毕三公子不相上下,好厉害啊!”
话里话外都透着喜意,江城问她:“姐姐会骑马吗?”
虽说连甄如今已能很清楚分辨出他与连诚的差异,但周遭都有丫鬟随侍着的情况,他们两人还是决定照着从前对着连诚的方式那样相处。
连甄摇头:“不会呢。”
本家可不会允许她学这个。
人人都说她与白翎英就像是完全相反的两面,这点连甄自己也觉得是的。
白翎英没耐心学琴棋书画,马术和各种武器却是使得精通,相反的,她会的那些,连甄可都被拘着不能学。
那些人深怕她磕了碰了,在身上留下什么伤痕,对她宛如对著名贵的珍品,连一丝划痕也不允,降低她身为“商品”的价值。
想起本家的事,连甄的表情一瞬泛着冷意,却因被帷帽好好遮挡着,即便显露出来,也没有被人发现。
江城却察觉她的沉默,猜想她应当是极想学的。
只是这世道对女子诸多限制,能不遮掩容貌在外行走的贵女,满打满算,这京中也就只有白翎英和杜惠安两人。
如连甄这样的样貌,偏生又没有武艺的底子,在外摘下帷帽以真面目示人,那无益于是将自己陷入险境的作为,更别提还要骑马了。
他们在这儿说着话,那头白翎英人未至,声音已经先传了过来。
“要不是我选的马已经跑过两回,下次我肯定能胜过你。”
永平帝刻意将她话里的“下次”挑出来说嘴:“你说的,下次就是下次,咱们约好了。”
吃了哑巴亏的白翎英臭着一张脸坐到连甄身边,都坐下了片刻才左右张望:“杜惠安呢?”
连甄将帕子递给她,让她擦擦额上沁出的细汗:“我让丫鬟去寻了,公主府的下人没跟过来,应是守在杜小姐身边。”
永平帝听了他们对话,指了指赛场起跑点那处:“呶,人不在那儿吗?”
几人放眼望去,还真是。
连甄瞧杜惠安把她方才骑的那匹红棕色的骏马缰绳交给一个男子,趾高气昂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男子看了看衣着颜色,应是稍早骑着马过来催着杜惠安的那人。
只见他上了马,而杜惠安退到一旁,很不甘心地盯着他看的样子,连甄越瞧越是纳闷。
“杜小姐这是在忙什么呢?”
反倒是当那男人骑上马后,周围的观赛人原本以为今日没比赛可看了正要撤去,不知道谁忽然喊了一声。
“是向平!向平要骑马了!”
连甄几个听到这陌生的名字都有几分好奇。
听来这应是那男子的名,可怎会他光是上了马就能引起这样大的骚动?
白翎英也不解地问了:“他很有名吗?”
永平帝最是殷勤,立即招手让身边人去探问了,不多时那人便回来在帝王耳边说了几句,他恍然大悟。
“知道了,下去吧。”
只见那向平骑着马,却不是同人在竞速,而是往场中的障碍物行去,驾着马跨过一个又一个越来越高的栅栏,过程中不论是多高的阻碍物,马蹄都没有将栅栏给带倒。
连甄看得专注,白翎英也不禁挑眉说了句:“技巧不错嘛。”
才让下人去打听情况的永平帝挑准时机凑了上来,轻咳一声开始说道:“这向平骑术绝佳,虽出身贫苦,但运气却一直很好,总能在大难时寻到机遇,化危机为转机。”
听到向平的名字,江城一顿。
他抬头,细细地看着那个还能在奔驰的马背上站立的年轻男子。
──原来就是他。
永平帝继续说道:“这人母亲身患重病,没钱能请大夫医治,更没法抓药,所以向平每天兼了许多活计,到很晚才归家。他正犯愁银子该从哪儿来时,有天下午一匹马受惊,在街上横冲直撞,差点就要撞上向平!”
江城觉得皇帝不去当说书人真是浪费了,这语句的抑扬顿挫和情绪都相当到位,连甄和白翎英都认真在听他诉说,连丫鬟们也支起耳朵在听。
“然后呢?”白翎英催促他讲快点儿。
永平帝清了清嗓子,说得更加起劲了:“然后那向平竟是反过来踩踏着墙,翻上马背!他不光安抚好马匹,还在过程中顺利避开摊子,免去更多损失,众人一片叫好。这时的向平恰好就被这马场的主人一眼相中,平常没赛事就会请他来做表演,时常来这成功马场的人就没人不知道他的。”
帝王说完口干舌燥,下人极有眼色,也不知上那儿去取来茶水给圣上润了润喉。
他边喝边道:“从此向平就用这骑马的技术挣得银子,不单有足够的银钱能请大夫来医好自己母亲,也能买了处小宅院有个遮风避雨的家,日子过得那是风生水起!”
这里的位置隔得不远,他们说话声也没刻意压低,这番话就被旁边的人给听了去,还探头过来凑了凑热闹,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可知道,向平运气这般好,那可是有由头的。”
“哦?说来听听。”永平帝也对这人很是感兴趣。
那人见他们想听,说得更是巨细靡遗:“这向平啊,运道之所以这般好,得从他生辰讲起!他出生在天狗食月的当晚,人人都说在天狗食月出生的孩子会被天狗眷顾,吃掉所有厄运,所以向平才能这般顺遂!”
连甄单听见天狗食月四字已变了脸色,手缩在袖里攥成了拳。
可……这天狗食月之日出世的孩子,怎传言会这样相差巨大?
白翎英直接问出了连甄心中的疑问:“这天狗不是向来被视做厄运?怎那向平在这日所生,却反倒被运势所眷顾?”
同他们分享消息的那人搔了搔头,“嗐”了一声:“原先我们也都是这样想的,那多不吉利啊!可是看看向平这活生生的例子,听说城西也有个同在天狗食月当日出生的人,他也是运气特别好,做啥生意都能挣钱!他们一个两个都这样,谁还管什么吉不吉利?换作我也想在那日生啊!”
江城听了垂下眼,默不作声。
他要的局已经布好了,剩下的便是时间问题。
传言能覆舟,那自然,也是能够载舟的。
第五十七章 (二更) 一想到连甄的目光……
连甄将马场上得来的消息记下, 等连业回府后,就立即将此事说与他听。
这事听着与他们毫无相关,可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知道,这与他们连家, 有着千丝万缕, 脱不开的关系。
听了女儿那番话, 连业沉吟:“这事透着蹊跷, 先不提向平,城西是否真有那人也得查证,再者……此前这些事都未曾听闻,怎近日里才接二连三传出,实在耐人寻味。”
在天狗食月当日出生的婴孩各地都有不同的传说, 京城虽也有象征灾星的传闻,但并没有琼州那边的反应来得激烈,顶多是远着那人,并不会真的到打杀的地步。
可这灾星转眼就成了福星,真要是福,那也早就该透些端倪出来, 怎会早几年都未曾听闻,反倒这阵子才多了起来?
连甄也是抱有同样想法, 她迟疑了会儿,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不过……若这传言多了起来,兴许将来若真的瞒不住的那时, 于我们也能大有帮助呢?”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他们精心护着连诚长大,虽说各项防范都做了,但也担心哪里出了微小的纰漏。
若天狗食月之日诞生的孩子是福运化身,那怎么也比灾星这个名头要好听得多。
不得不说, 连业听了也很是意动。
他们对这事讳莫如深,只顾着如何隐瞒,却没想过可以用这法子来以毒攻毒。
连业叹道:“虽不知那背后之人推动这谣言的目的为何,但确实无意间解了我们的的难题。”
以至于他都还想添把火,推波助澜一把。
连甄也庆幸自己那时戴着帷帽,遮掩了所有面上表情。
否则饶是她再如何冷静自持,乍听到这样的事,也难不为所动。
“那……不用理会吗?”
连业点头:“留意着这事的动向即可,旁的咱们静观其变吧。”
说完,连业看着书案上放置的书信,又皱起了眉头。
连甄一瞧,信封被打开,信纸也是展开的,表示已经阅读完了信件。
她问:“是……琼州那边的来信吗?”
会让连业露出那样为难神色的,除了琼州的来信外,连甄也想不到其他。
连业点头:“你伯祖母七十大寿,这整寿,怎么着只怕也是得回去一趟的。”
即便连业真断了与连家人的往来,但只要他们还顶着连这姓氏,只要他还在朝为官一天,他们就不可能真真正正做到全无干系。
事情到底还没闹到除族那份上,真除族了,于名声也有碍。
连甄和连诚都还小,连业即便气愤族人的作为,也不可能会让儿女在这事上受委屈。
更别提那所谓的伯母,还是代了母职,拉拔自己与连弘长大。
单就这份养恩,在以孝为重的如今,这七十大寿,连业是真打算回去一趟的。
他自己不打紧,但,他担心的是自己的一双儿女。
女儿幼年有那样辛苦的回忆,儿子的生辰更是必须得瞒着琼州的族人,可以的话,连业是希望他们长留在京,一辈子也不要和琼州的人接触才好。
若要称病不出,连甄前阵子刚病愈,再病可就不妥。
尤其她还已是能嫁人的年纪,若被人误以为身子弱不能生养,那本就坎坷的亲事也就更加艰难。
连业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这可是处处为难啊。
连甄知道父亲的顾虑,当初他为了自己与族人翻脸,现在也愿意顶着那样的目光回本家赴宴,他自己能扛下所有,可即便如此,父亲最关心最担心的,依旧是她的感受。
她淡淡笑着:“爹爹放心,甄儿已经不是当初年幼无助的小孩儿了,也不会在本家长住,不会再任他们宰割,所以这寿宴……咱们就应下吧,我们一块儿去。”
总避着毕竟不是个事儿。
连业知道女儿素来懂事,点了点头,露出欣慰的神情:“咱们不长住,就算会为人诟病,也能在寿宴结束后以朝事为重,赶着回京做理由赶路。倒是此一去,怕是下回再出远门不知是何时,甄姐儿你和诚哥儿就藉此机会,一路慢慢往琼州玩去也好。”
这趟之后,连甄的亲事就该订下了。
订了亲的姑娘家可没法再如闺中那样玩乐,所以连业想尽可能让连甄出门能开心些。
听了他这番提议,连甄愣了愣,意会过来父亲的意思后,露出惊喜的表情,原本黯淡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当真?”
连业呵呵笑着点头:“爹爹怎会骗你?回屋后就可和诚哥儿一起收拾行囊,趁着最近天儿好,一路慢慢往南去,让你们二婶带着,我跟你二叔还要上朝,诠哥儿也得去书院读书,等日子近了再赶路与你们会合便是。”
“多谢爹爹。”
连甄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能一路慢行南下,这可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才听连业起了一个头,连甄已经在想着要走哪条路线,能在行经的州府各待几日。
曾听人说哪里的景好看,哪家店闻名,连甄心向往之。
即便要去的是琼州那样令她觉得窒息的地方,一想到一路上能途经的各地,连甄面上的笑容就洋溢着期待。
连业见女儿高兴,心中的烦闷与担忧也去了不少。
可以的话,他希望连甄一直都能是这样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
另一方面。
许多日未至梁王府的永平帝熟门熟路来到江城院子,一看,没人。
他摇了摇扇子,往书房去,又不见人影,不由纳闷。
“人呢?”
终于追上皇帝的下人这才喘着气儿说着:“启、启禀陛下,世子在王府里的马场……”
“马场?”
得了这意外的答案,皇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城怎会去那儿?况且……
“王府的马场不是已许久弃置未用了吗?”
梁王此前手掌兵权,府内马场和练武场是一应俱全,可梁王妃死后,梁王终日借酒浇愁,没法再领兵打仗,交还军权。
最后还是年幼的永平帝看不下去,拖着梁王到当时病得奄奄一息的江城面前,泼了他一盆冷水,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眼下是个什么样,梁王才终于又有了求生意志。
没法上战场了,但振作起来的梁王还是可堪大用,这几年被他派去外头,而府中那些练兵的地没人使用,也渐渐荒废。
若不是这样,永平帝之前想让江城看马,直接牵到梁王府里的马场来便可,也不必再大费周章请画师绘制骏马图了。
经过练武场,偌大的场地已长了许多杂草,无人使用,更无人打理。
走到马场,原以为也是同样的破旧不堪,没想到入目却不是永平帝脑海里所想象的模样。
──破烂的马厩已被打掉,重新建了个,里头还放了干草、饲料、水源等等,若不是里头半匹马都没,还真像模象样。
因为到了外头,江城披着外袍,见到他的背影终于不再是穿着厚重的大氅,永平帝走到他身旁,心情都愉悦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