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回去时萧珩几欲站不起来,岳甯便一路揽着他回教, 再看着他躺在床上。
他从回来后就目无焦距, 只知道盯着某一处出神。
墨意从后面走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粥。
岳甯忧心道:“吃一点吧, 你有一段时间没好好吃东西了。”
萧珩半晌才扯着嘶哑的嗓子道:“阿甯, 我不饿,你陪我很久了, 先回去吧。”他侧头回看岳甯,面容憔悴, 目中仍有悲意, 却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指尖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岳甯轻声问他:“我走了, 你一个人怎么办?”
萧珩垂眸不说话, 手却握得更紧。
岳甯到深夜才从饮翠居回来,沉碧正拿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烛火,岳甯盯着燃起的烛火,问道:“沉碧, 我不觉自己有错, 可萧珩这么伤心,以后我要如何自处, 今晚和他在一起时, 我总想起他哭的模样, 他亲眼见我杀柳信言, 你说, 他真的不会恨我怨我吗?”
沉碧上前替岳甯取下头饰,她见着铜镜里岳甯凌厉的眉眼染上愁意,叹道:“萧公子怕是在追随堂主来时就想明白了,奉月教与正派本就水火不相容,迟早有一日会生出事端,依我看,萧公子心里虽然难受,可他既然这么喜欢堂主,哪怕生出一丝怨恨也会顷刻消散,堂主只消在他难受时陪着他熬下去,他总会走出来。”
“如此最好。”
沉碧解下岳甯的衣服,又道:“今天蹇公子又在后院门口求见。”
“他来做甚?”
“堂主已经有好几天没见他啦,再加上这几天堂主一直和萧公子在一起,他心里着急,怕你忘了他,自然就想来看看。”
岳甯只觉头有点疼,这几天心思放在萧珩和流云派上,如果沉碧不提起蹇鸿舟,她真忘了他,只是现在她无心理会这些事,淡道:“先不提他,这几日你多留心饮翠居的事,他要是再来,你就说我没空理他。”
沉碧应声。
这天晚上也不知有几人辗转难眠。
接下来几日萧珩都极少进食,只有在岳甯过去陪他时,他才会吃几口,食物到了嘴里便难以下咽,短短几日就消瘦不少。
这天岳甯正在查看教务,近日江湖先是惊于柳信言身死,后又争议流云派掌门人之事。
此时沉碧从外头走进来,对岳甯道:“堂主,方才墨意过来说,萧公子开始吃东西了,只是又叫墨意去买些纸钱。”
岳甯顿时明白萧珩的意思,她去到饮翠居时,那把翠微剑放在床头,萧珩正在案上写信,岳甯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悄然走至他身侧,他提笔写至一半时,泪与墨齐下,不能自已,信笺上沾满泪渍也未有停下。
岳甯手轻轻揽住萧珩的肩,目光从信笺上的潦草字迹一一读去。
“师父,师父恩情萧珩从不敢忘,若是未遇见她,此时徒儿应当在流云山中,伴随师父身侧,听师父谆谆教诲。昔年流云山上草木繁茂,天降小雨,师父于殿前教我习剑,一招一式心如细丝。师父待我如亲儿,我待师父亦如父。
师父自幼告我:应以武林为重,以天下为重,以国家百姓为重,小到一人,大到一国,至今徒儿仍牢记于心,然世事难料,自与她相遇刻起一见如故,徒儿辗转难忘,寤寐思服,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徒儿亦曾忧愁正邪之分,然正邪终不胜于她拳拳情意,武林天下不及她语笑嫣然,家国百姓亦不足其重。
徒儿对师父的思念之情亦一日未断,徒儿既已择她,更不能有负于她,亦不敢伤其心,徒儿有负恩师,却不敢负她,徒儿自知有违孝义,弑杀手足,又遭万人唾弃,死不足惜,不敢师父宽恕,唯愿死后下黄泉向师父赎罪,向师弟赎罪,愿永生永世饱受恶果,永生永世生于焚焰,复受此境,绝无出路。”
信笺上字字血泪,字字缠绵,岳甯心底动容,头枕在他肩上,看他折了信笺,他低声道:“我在林前立了一座碑,想在那给师父烧些纸钱,他在下面应该用的到,洛阳离姑苏这么远,也不知师父能不能收到。我以前从不信鬼神之说,可现在又宁愿有鬼神,这样等我死后,也能再见师父一面。”
萧珩拿起墨意买来的纸钱去一处林前,这里四面无人,唯有一碑,碑上铭刻恩师柳信言五字,底下是一座空坟。
萧珩跪在碑前,沉默的把纸钱一张张洒进火堆中,烟呛进眼里,熏得他眼睛微辣,他低头拿出怀中那张反复写了四五次的信笺,看着信笺一头在火光中点燃,顷刻间被火光吞噬,和纸钱烧做一团,灰烬似雪纷飞散开。
他抬头仰望竹林上空扬的灰烬,忍住泪意,在碑前磕了三个响头。
岳甯便一直在他身后,直到天已黑,他站起身来,走至岳甯身前道:“走吧。”
岳甯却回头看着那座空坟,认真道:“你若想要柳信言在这里,那我就派人去姑苏把他尸首抢过来,让他永远葬在此地,这样每当你想他时,就可以来这里看看。”
萧珩摇头,惨淡一笑道:“不用了,师父他……生前就不想看见我,他死后再把他锁在这里又有何用,他应当要回到姑苏,回到流云山。”
“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我知道这几天你心里多有忐忑,阿甯,我不会怪你,我有想过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来。”
他回头再看一眼那座孤坟,携着岳甯离开此处。
在初春来临前,蹇鸿舟都没再见过岳甯一次,他已回到晋林长老身侧,不必再去和那些新晋弟子一同训练,那日晋林长老刚教完蹇鸿舟一套拳法,正看着他练习之时,一名教众喜气洋洋的跑过来,在他身侧低声说着什么,随即晋林长老大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名教众点头,笑道:“属实不假,这可是岳堂主亲自说的,我听得一清二楚。现在教主已经在为岳堂主寻最好的绣娘,势必要堂主出尽风头。”
蹇鸿舟心一跳,走过来问:“你们在说何事?”
晋林长老笑道:“好徒儿,下个月咱们教内就有喜酒喝了?”
蹇鸿舟急声问:“是谁要成亲了?”
“是岳堂主和萧公子啊,他们二人外表也般配,也不知生出来的娃娃长得多俊俏。”他朗声笑道。
岳甯要和萧珩成亲了?
难怪她这么久都不愿见他,原来…原来她心底当真只剩下萧珩了。
他不顾晋林长老的连声呼喊,失魂落魄的回到屋里,明明在洛阳之时他们还好好的,那时她分明还刻意寻过来,怎么又突然不愿理他了?
他又赫然想起岳甯亲手杀流云派掌门一事,会不会是她觉得有愧于萧珩,便打算与他断的干净,再和萧珩成亲?
他立时冲出去想找岳甯,哪想到还没到后院门口,就看到岳甯和萧珩两人正坐在长廊旁,岳甯手里捧着一堆花,正坏笑着把其中一朵插在萧珩发间,萧珩无奈一笑,任她胡来。
他定在原地,呆呆看着他们二人,岳甯此时也看见他,敛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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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阿甯,怎么了?”她笑意忽然淡下来, 萧珩循她视线看去, 目光沉然,淡道:“你怎么来这里?”
蹇鸿舟上前在离岳甯三步外停下, 低声道:“我有事想单独和岳堂主谈。”
单独?
萧珩紧张的转头去看岳甯, 岳甯视线仍落在蹇鸿舟上,眼见两人视线接触, 萧珩心底腾起一点怒意,面上微冷。
岳甯这才低头把玩着手上的花瓣, 漫不经心道:“我和你之间能有什么好谈的。”
蹇鸿舟瞪大眼睛, 双拳紧攥,似乎愤怒至极, 正准备抬步过来, 萧珩捻起岳甯手上的两枚花瓣,那两枚花瓣挟在他指尖,随即一道劲风擦着蹇鸿舟的手过去,蹇鸿舟手上立时多了一道长痕, 柔软的花瓣钉入长柱上。萧珩冷声道:“阿甯不想和你谈, 你若是再敢走近一步,手就留下罢。”
蹇鸿舟双目黏在岳甯脸上, 似乎感觉不到手上的痛意, 眼见岳甯无动于衷, 不欲多给他一个眼神, 他心底一凉, 那种不甘心和怒意酸酸涩涩浸在心田,可他看得分明萧珩眼底的阴冷,这才抱拳道:“那弟子……告退。”
岳甯抬眸去看蹇鸿舟苍白的面容,他转过身拖着身子一步步往外走,手上的血滴落在地上,漾成血珠。
萧珩却在此时闷声道,“他对阿甯真是念念不忘,这时候还在想着你。”
岳甯对萧珩的自作主张有说不出的不悦,淡声道:“我们快成亲了,你做甚还要这样拈酸吃醋?”她探身,把手上的花瓣尽数洒下长廊底下的溪流当中,眼看着花瓣浸入流水,忽然之间兴致全无。
萧珩看出她突然的冷淡,心有点不舒服,小心翼翼试探道:“阿甯,你是不是在气我出手伤他?”
岳甯摇头,露出一点笑意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怎么样,和我没关系。”似乎是为了让萧珩安心,她起身道:“师父为我们准备好新房,今天闲来无事,正好去看看。”
岳甯看见萧珩面色一红,却先温柔的替她稍整凌乱的裙子,她抚上他的脸,目光不由看向蹇鸿舟离去的方向,直到萧珩起身牵起她的手挡住她的目光。
黄钰为他们备好的二层新房占地颇大,院中曲折走廊,甬路相衔,亭台楼榭,假山峥嵘,池塘荷影,绿柳垂条。屋前上书匾额“汀兰”,大堂桌上放了两叠大红喜服,桌上另一边的托盘上摆放着数十种金玉翡翠珠钗步摇,桌下放了四五个镶金大箱子,全是这几天搬过来岳甯的衣物。
沉碧见了岳甯,忙把喜服在桌上摊开道:“快过来,五位绣娘连夜赶工三天做出来了,你们先看看有哪里不满意的。”
黑边金绣的大红嫁衣上有珠玉点缀,繁琐雍容,华贵优雅,男子喜服同样是黑边金绣,玉带上绣的花纹雅致,袖子两边各扣两颗白玉。岳甯从嫁衣上抚过,柔软丝滑的面料如肌肤一样柔软,她道:“不错,就这样吧。”
萧珩看着那两件嫁衣喜服,面色微红,又望了岳甯一眼,轻道:“阿甯说好那便好。”
岳甯瞅他一眼,暗想萧珩这么害羞,圆房时岂不是要羞窘欲死?
前世她和萧珩还没来得及成亲,她就移情莫云中,争吵过后情渐减,就连她和萧珩的第一次也是在她喝醉酒后的粗暴之下完成的,那时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她刚进门时萧珩还惊讶,哪想到岳甯一上来就极其粗暴的扯掉他的衣服,他刚开始略有挣扎,过了一会就任她把他压在身下。初时倒是两人都觉得不适,岳甯记得那时他脸上表情有些害羞,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过后却随着她轻轻动起来,在听到岳甯的闷哼声时,似乎更加兴奋,她朦朦胧胧记得两人做到半夜。第二天醒来时她身上清爽干净,显然已经有人替她擦过身子,萧珩那时从外头端一盆水进来,见她已经起身,神色愈发温柔。
岳甯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身体有些燥热,道:“沉碧,带我们去卧房看看。”
沉碧领了他们走至东边的另一间屋子,推门而入,率先入目的是那张挂着大红幔帐的雕花大床,床上叠着红色的丝绸锦被,透过朦胧的幔帐,隐约能看见上面的鸳鸯戏水图。
沉碧轻咳一声,过去点上炉子里的熏香,便识趣的退出去掩上门。
幽幽的香味在房中渐散开,岳甯撩起幔帐,牵着萧珩坐在床沿,似无心赞道:“这床真软,合我心意。”感觉到与自己相贴的掌心渗出薄汗,半晌萧珩轻轻的应了一声,却松开了牵着岳甯的那只手,无措的拿出手帕擦拭着手上的汗,又低眉垂眼望着地板,呐呐道:“阿甯,我们出去…看看吧,汀兰院还没逛完。”
“萧珩,你脸怎么这么红?”岳甯却贴过来不依不饶,而后似乎有些吃惊,“你连耳朵都红了!”她伸手抹上他的耳垂,只觉不仅红,还烫得惊人。那人一面往后退,想躲掉岳甯的手,他清亮的眸子蒙上水光,最后似乎被她摸得受不住了,霍然起身,像是火烧屁股般走到门口一边道:“我我去外头逛逛。”说罢砰的一声关上门匆匆离去。
难道耳朵就是萧珩的敏感之处?岳甯微惊讶,忽然遐思无限,浅笑着跟了上去。
萧珩已经走到院子的一角,这里略微空旷,一条溪水从花木隐蔽旁流过,凉意灌过来,一点一点把身体的燥意压下去,萧珩回头朝岳甯道:“阿甯,我想在此处种一些花树,再安放桌椅,既可读书练剑,夏天也是个纳凉的好地方。”
“都依你所言。”岳甯对这些琐事向来不甚在意,脑中想的是那日在万罗塔看的阴阳调和之术雨后春山,看来这些不日就要派上用场了,也不知到时候能不能说服萧珩与她学这玩意,想来她两世玩过的花样虽多,却都太过粗暴了些,雨后春山姿势繁多,却都平和温柔,还能互相调和增长内力,真是一举两得啊。
萧珩哪里晓得岳甯脑子里想些什么,叹道:“只要想起我要与阿甯成亲,真的觉得自己身处梦境,总觉得似乎盼了很久。”他抬头观院中清丽的美景,凉风拂来,再有佳人相伴,不禁胸腔一热,生起无限感慨,感慨中又觉不太真实,就怕醒来只是一场梦,略有惶恐。
却听岳甯在他身后道:“绝不是梦。”声音坚定清晰,又在山风里多了温柔。
萧珩还在规划院子,岳甯已走去池塘旁的凉亭里,沉碧端着糕点茶水过来,她轻声问起:“堂主,你既然决意要和萧公子成亲,果真是要放下蹇鸿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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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几章有可能进入家
第三十六章
岳甯叹息一声,似是无可奈何, 那张玉容渐染愁意, 她极少在外人前表露心绪,如今沉碧问起, 终于忍不住道出心绪:“我还能如何, 萧珩对我这么好,我就觉得自己不该再负他, 不该和蹇鸿舟不清不楚,我便是这么想的, ”她顿了顿, 望着池塘上零落的绿叶,“却总会想起蹇鸿舟今天的眼神。”
沉碧不能感同身受, 却从岳甯身上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愁思, 她从小和岳甯一起长大,从没见过她在感情上这么多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瞧见萧公子正走过来, 忙歇了话题, 看着萧公子眉间的欣喜,便有不忍。萧公子和堂主, 真是一对璧人, 可既然堂主并没有想象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