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目早已泛红,立时就想冲进去,可想起岳甯望过来时淡漠的眼神,还有她三番两次护着蹇鸿舟,她的心分明在那时就偏的彻底。他忽然歇了心思,在门口蹲了很久,失魂落魄回了来时的路,两旁的灯火照亮回家的方向,长长的路没入长夜,他却觉得怎么走也走不完,食盒里的饭菜还有余温,他方才把食盒护在胸口,怕岳甯吃冷的饭菜,因为会对身体不好。
他走至熟悉的长廊,上次岳甯还陪在身旁,他低头茫然朝廊下的溪流望去,仿佛看见那天无数花瓣从她手上洒落。他的手无力的松开,食盒瞬间跌落在地,他的心也随着这一声停了一瞬,淡紫色的幔帐闻风曳动,拂过他的肩头,凝在眼眶许久的泪水忽而滚落下来,他捂着脸坐在长廊上,泪水从指缝渗落,一滴,两滴在地上晕开,他极力忍住,可断断续续的哽咽不断从喉间漏出,最后他再也撑不住了,枕在栏杆上放声痛哭,声声泣血,哀断人肠。
发丝被风轻轻吹动,檐下的风铎细细脆脆的响着,风轻柔的将悲恸的哭声吹入无情流水,流向望不见的彼方。
第四十三章
他回去时, 墨意掌着一盏烛火候在门前, 关切道:“萧公子, 怎么去了那么久?”
萧珩忆起墨意之前种种,心中有数, 原来只有自己蒙在鼓里。他没表露出来,强扯笑容,径直回房关上门。
墨意心有忐忑, 这次没见萧公子发火, 看来是没发现堂主的事,可他脸色这么难看, 是不是两人吵架了?墨意朝卧房看去,灯已经灭了。
第二天辰时卧房门依旧禁闭, 往常卯时初萧公子就该起身了,他在门口徘徊一会,转头去打一盆水, 走到门口敲门,道:“萧公子,你起来了吗?”里面无人应答,他再喊一声, 里面有细微动静, 随后是低咳声, 萧公子低声应道:“起了。”
“萧公子,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要不要我去请大夫过来?”
“不必了, 昨天…咳咳…受了风寒,不打紧。”
墨意欲言又止,可既然他这么说,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眼见他并不打算出来,墨意只得倒掉盆里的水,去柴房一面劈柴,一面束耳聆听房内的动静。
他一直等到下午,萧公子才从卧房出来就进灶房,面色比昨天更差。墨意不放心,跟过去打下手。
萧珩魂不附体,埋头切菜,墨意已几次瞧见刀尖差点从他食指划过去,最后一次刀尖真在萧公子手上划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珠汩汩淌下,他惊呼出声,萧公子却没什么反应,似刚回神,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满不在乎的用帕子擦掉血迹,也不曾包扎。
萧公子不疼吗?
墨意回房拿药过来,他却不看一眼,任血滴答落地。
墨意察觉他从昨日起就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可今天细看之下便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他的眼里失了神采,仿佛被人抽走灵魂一样空洞。
岳甯从拂月楼那回来,心里在计较西月岛一事,他们要从榕城码头乘船过去,眼下西南地区边境交战,诸多难民涌入闵地而上,人口杂乱,还需小心才好。
天色尚早,岳甯见院子里四处无人,循着香味走进正厅里头,桌上已摆了五六道菜,墨意看见她忙弯下身子,萧珩垂头坐着,看不清神色,她在他身旁坐下,他微抬头,淡笑道:“回来了。”
岳甯直觉他心情不佳,往常总是含笑的双眸此时没有半点笑意,她奇道:“因何缘故心情不好?”
她夹起一箸菜放入他碗里,萧珩低头看着碗中的菜,缓缓夹起放入口中,岳甯瞥见他指骨渗红,立时捉住他的手拿过来看,食指上的骨头竟森森露出来,顿时冷下脸问:“怎么回事?”她转头去瞪墨意,怒声道:“你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墨意蓦然跪倒地上,不敢吭声。
“还不快拿药过来?”她看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冷声骂道。
墨意连连应是,匆匆跑去拿一瓶药过来,战战兢兢呈给岳甯。
岳甯道:“若有下一次,你就滚吧。”
萧珩全程没说话,他注视岳甯难得的怒容,她皱着眉头把药粉小心洒在他手上,拿起纱布包扎伤口,如果没有昨天的事,他当真以为阿甯的温柔只分给他一人。
“很疼吗?”岳甯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还以为自己弄疼他,放缓动作问。
萧珩摇头,低声解释道:“不疼。别担心,切菜时不小心划到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粗心了,以后别做了。”
“阿甯……”萧珩讷讷道,他看着她指间的温柔,几句为什么缠在心口难开,他不敢问,阿甯心既已偏了,若是她再为蹇鸿舟赶自己走怎么办,酸心透骨的悲意凄凉涌上来,泪水在眼中打转,差点落下来,他忍住泪意,尽量不露出一丝端倪。
晚上岳甯面脸疲色,枕着他的手臂在身侧转眼入睡,萧珩动了动身子,离她更近些,却想起上次在她身上闻到的陌生味道,便是那时,他们就好上了吧。他轻嗅岳甯,鼻间只嗅到伽楠香的香味。
她忽然依偎进自己怀里,萧珩却不能无动于衷,悲意,痛苦,失望纷乱交织,他的手终还是紧搂住她。岳甯半梦半醒间觉得有微凉的水落至脸上,她迷迷糊糊往脸上摸去,手心微湿,嘟囔一声不知说什么又睡过去。
萧珩松开她,轻轻背过身,泪水不停淌下,枕上湿濡一片。
岳甯梦见萧珩,他一人孤零零躺在饮翠居里,面如白纸,他一直咳嗽,咳声愈撕心裂肺,一团猩红的血从口中咳出来。岳甯看得心惊胆战,想扶起他悬在床外的半个身子,可她的手骤然从他身上穿过,他也像看不到她一样,无力的拖起身子走到窗边,每一下都伴随剧烈的咳嗽。那扇小窗还开着,正好可以看见外头映满满枝绚烂的紫荆花,岳甯看不见他模糊的面容,他提笔,手微微颤抖,岳甯走过去看,看不见纸上写的内容,她听到悠长空灵的钟声从远处荡来,那梦境忽而化作一团烟雾消散了。
她骤然清醒,摸到身旁的人时长松一口气,她想起那个梦境,却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
绝不可能是今生,今生的她就算移情,也不会放任萧珩到这么凄惨的地步,她心有余悸的搂着萧珩,在他怀中渐渐睡熟。
天还未亮,岳甯就在他怀中热醒,只觉身处一个大火炉里烤,她伸手去摸萧珩的额头,只觉手心像烧着一样,她一惊之下缩回手,忙起身叫墨意寻大夫过来。
张全策住所离这里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他不敢耽搁,运起轻功匆匆赶来,再见床上的新郎官,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就诊半晌后缓声道:“他是这两天情绪起伏过大引起的体质下降,按上次那方子服药便可,”顿了顿,他对岳甯似有所指的交代道:“切记,这两天要他保持心性平和,不要再刺激他。”
情绪起伏?
张全策走后一个多时辰,岳甯就一直坐在一旁看着萧珩,她愈看愈心惊,想的愈多,总觉夜里做的那梦是不是在暗示她什么。
沉碧把扇凉的药端进来,萧珩还没醒,也不知要睡多久,她只好把药灌进他嘴里,她不太会照顾人,喂的稍急些,不少药汁沿他嘴边流下,她拿手帕擦干净。
墨意端盆温水进来,岳甯轻声道:“放那,我来吧。”这是她两世里第一次帮他洁面,她取了帕子在清水里沾湿,帕子刚要沾上脸时,她目光一凝,蓦然看见他脸上的泪痕。
他究竟为何事,在梦里都伤心成这样,她在他耳边低声命令道:“不许哭了。”仿佛真能传进他的梦里。
岳甯生涩的擦拭他的脸,又替他的手重新撒药换纱布,他依旧双眉紧皱,闭目未醒。
她这个关头还需去布置事情,不可能在这守他整天,她唤来墨意守着萧珩,自己先走了。
萧珩醒来时岳甯还没回来,墨意上前去扶他起来,他头疼欲裂,眸子四处在房内寻一遍,然后扯着干涩的嗓子问:“阿甯呢?”
“堂主她早上就走了。”墨意偷眼去看他的表情,果见萧公子面容黯淡,似有失望,他重新闭上眼,好像很难过,墨意解释道:“今天早上是堂主一直在照顾你,她亲手为你喂药净脸,还把你手上的伤口重新包扎过。”
萧珩心中一动,抬起手去看,果如墨意所说。至少…至少阿甯还喜欢自己,他悲哀的发现,自己竟因为这个念头冲淡心头的苦闷,还涌上丝丝欢喜,他抬起另一只手抚上纱布,只觉浑身筋疲力竭,胸口闷得难受。
墨意倒了一杯茶过来,他拿着喝几口,目光情不自禁朝门外看去,任谁都看出他在盼着岳甯回来。
暮色过了,天全黑了,他才听到阿甯的脚步声,阿甯看见他醒了似乎很欣喜,她屏退墨意,却坐在床沿看着他,两人静默无言片刻,她的手覆上他的脸,他也不自觉偏头贴上,阿甯问他:“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冷落了你。”
他只摇头,可眼睛里的悲戚尽数落进岳甯眼中,她道:“并非我有意如此,只是我师父一直催促登西月岛之事,我着手安排教中事务,又挑选数十名弟子随我同行,再过五日就要启程。”
萧珩一怔,微瞠目道:“五日?”
“教中已交由另外三位堂主打理,应该生不出什么事端,你只需监督便好,若谁人敢有异心,杀了就是,”岳甯思索一会又道:“我怕真有什么意外,一会再将教里的密道悉数告诉你。”
萧珩听她话里话外都安排妥当,竟是根本没考虑过带自己去,而是要把自己留在这里,他认定是怕自己打扰她和蹇鸿舟,他心如刀绞,再想起把阿甯从他身边抢走的人更是恨海难填,声音微颤道:“我随你去。”
岳甯摇头,满脸不赞同,“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体,实在不适宜……”
“我随你去。”萧珩斩钉截铁,他双目直直看过来,极其坚定,叫岳甯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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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岳甯路上还算体贴, 萧珩病体未愈又执意跟随, 她便几次停下休整让他歇息。
“萧珩, 身子好些没有?”黄钰坐在他们身侧。
他和萧珩只有两面之缘,一次是婚前拜见, 另一次则是岳甯大婚之日,岳甯言师父不喜旁人打扰,他便不敢多去拜见, 二人言谈甚少, 是以萧珩微有拘谨,笑道:“好的差不多了。”习武之人身体强健, 他除了有时会胸闷低咳以外,恢复的七七八八。
萧珩和黄钰说完话后二人就无言以对, 他目光不禁在人群中穿梭,没寻到岳甯的身影,他起身去寻岳甯, 正好看到蹇鸿舟也在四下观望,两人目光骤然相撞,被那双阴郁的眸子注视着,蹇鸿舟后背无端窜起寒意, 他强忍着寒意挑衅一笑, 萧珩却只淡笑, 目中阴郁转瞬淡去, 率先移开目光。
岳甯回来时碍于萧珩也在, 只与蹇鸿舟对望一眼, 擦肩而过坐到萧珩身边道:“前边也没个村落,今天晚上只能在这休息。”
萧珩闻言从包袱里拿出两张毯子铺在草上,一张留给黄钰,一张叠成一个小方块给岳甯,岳甯坐下道:“你连这都备好了?”柔软的毯子挡住草地的刺痒,也能将就一晚。
萧珩含笑点头,“以备不时之需。”
岳甯看着萧珩自己坐在草上有点不好意思,便把毯子铺成长条让他一同坐下。她拿了萧珩的包裹来翻,看看他还带了什么玩意,却见里面还有几包干果蜜饯,岳甯奇道:“你什么时候带的?”
萧珩道:“昨天经过镇子买的。”他拿起一块糖渍红果送到岳甯嘴里,入口酸甜,味道尚可。萧珩把几种干果蜜饯一一给岳甯尝一遍,自己却又不吃。
岳甯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去,蹇鸿舟坐在树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似有怒意,萧珩不经意倾身,刚好挡住他们相交的视线。
蹇鸿舟气得咬牙切齿,看他们浓情蜜意,他愈发不甘心自己只能躲在角落,也愈想光明正大站在岳甯身边。
萧珩可以挡住岳甯的视线,却不能堵住她的耳朵。
他冷笑着从头顶摘下一枚绿叶,绿叶轻贴嘴边奏响一曲,清亮婉转,一起一伏,飘零流转,拨弄风弦,萦绕遐思牵到岳甯身边。
那曲声仿如天籁之音在寂静中吹响,在暮色中错落飞扬。众人一路舟车劳顿,忽闻曲声俱放松身心侧目而视,吹曲人坐在枝头,仅凭一叶而奏,英俊面容在夕阳中渡上一层暖光,真像个画中人似的。
这人是又闹什么别扭了罢。岳甯侧耳聆听,眉眼柔和,心中好笑,却不看蹇鸿舟,低头拨弄着地上的枯枝。恰在此时萧珩掩唇低咳,似乎很难受,岳甯这下顾不得欣赏,轻拍他的背问:“很难受吗?要不要去找个大夫?”
萧珩脸色稍白却摇头,“咳咳…无碍…”
曲声骤散,吹曲人把手中绿叶揉的稀碎,脸色难看的跃下枝头。
蹇鸿舟已有半个月没和岳甯独处,每次想寻个机会找她,萧珩却一直和岳甯形影不离,好不容易有次半夜找到机会,刚亲上一口就听到萧珩在唤岳甯,他气得肝都疼,抱着岳甯不愿松手,岳甯哪会由他乱来,推开他就回到萧珩身边。
一行人策马奔行至闵地时,官道许多难民奔涌而上,他们怕冲撞难民,遂勒马徐行。萧珩在教中消息闭塞,还不知此事,岳甯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面黄肌瘦的难民,沉声道:“时下安南来犯,家国纷乱,烽烟四起,边境百姓被战火燃及,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数不胜数,朝廷却无力保护,他们只得颠沛流离的逃亡,安南人狼子野心昭然若之,听闻会混入难民其中,中原地区山雨欲来。我们在各个城广设义仓施粥,已尽微薄之力。”
萧珩心中一沉,耳旁婴儿啼哭之声听得尤为难受,他朝妇人怀中的婴儿看去,有心想伸与援手,可他们人数众多,便想相助又哪能只救一个。他一想到自己衣食饱足,天下却还有人食不果腹,心情愈加低落。
前方道路人烟稀少,再前十里路,有人赫然在草丛中发现一具死去多时的男尸,尸体已经发臭,身上有多处血窟窿,似乎是被乱剑刺死,旁边大竹篓倾斜,堆满的草药撒一地,尸体手上拿着一封信,他们呈上给黄钰过目,黄钰看了一会,沉声道:“是安南人抓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