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甯,你先上去,太危险了。”萧珩想从她手上挣脱,岳甯却紧抓着不放,另一只手极力往上挪。
暖流从心底淌过,阿甯担心他,他的心情亦如她,怎么可能会让她也陷入险境,萧珩急得扒开那只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喊道:“阿甯,没事的,你放手。”
崖岸有一名青衫女子正缓步走来,她取下腰间的匕首,在岳甯愤恨的眼神中割断最后一条绳索。
岳甯只觉手一滑,她惊惧往下看去,只看到那抹白衣从空中坠落,她蓦然瞪大眼睛,嘴唇颤动,那声“萧珩”卡在嗓子里,半句话都挤不出。
然则当下她没有精力去想别的,只一息间她抽出腰间佩剑,注入内力,银剑如箭矢般飞入崖壁,没进三尺,她纵身一跃抓住剑柄,脚尖踩着凸起的崖壁蹬上崖岸。
那名割断绳索的女子惊讶看她,心生警惕道:“你是岳甯?”岳甯因无缘谷和流云派一事在江湖恶名远扬,西月岛中人耳闻她武功高深莫测,心性狠辣。遂不敢掉以轻心,十人齐齐抽出利刃围住她,欲要再把她逼落悬崖。
岳甯亲眼看着那么多人坠入湍流心痛不已,再有萧珩和蹇鸿舟…她心隐隐作痛,冰冷的视线从她们脸上扫视而过,此刻面对十人也不惧,焚海奇经在体内快速运转,寒冰真气蓄于掌中,她身形快如鬼魅,紫影仿如从平地消失。
十人持剑左右环顾,那道影子行迹莫测,极快在身边徘徊,她们眼睛半点不敢眨,忽闻头顶风声轻动,她们还未来得及抬头,岳甯五指已插入其中一人颅间,一股至阴真气从那人颅间蔓及全身,穴道及丹田如被薄冰锁住,半点不得调动,她哆嗦着身子,惊恐的抬眼看着紫衣女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七窍开始流血。
她们看着同伴死状悚然一惊,立时背靠背围聚集一起。
岳甯满是嫌恶的收回手,甩掉手上不明汁液,从尸体上夺过长剑朝她们走来。
此时一双手巴在崖边,晋林长老灰头土脸的从崖壁爬上来,一上来就见岳甯正被群起围攻。九把长剑齐戳岳甯下盘,她腾身后翻躲开剑势,九把剑又向前长推,岳甯冷哼一声蹬地飞天,旋身飞踹,一脚正中头,二脚正中胸,晋林长老可是亲眼见过岳甯一脚踢碎巨石的,那女子倒飞出去,怕是凶多吉少咯。
他竟看的津津有味,口中也啧啧称奇。
岳甯此时也顾不得长幼尊卑,隔空骂道:“你若敢再看戏,十年俸钱全部充公。”说话间她已连推六剑,银芒外旋撩刺,铮铮把九把剑全部挑飞。
晋林长老闻言面色一凝,口中大喝一声,立时加入战斗中。
高楼的笛音消失已久,吹笛人正临窗抚弄竹笛,她侧耳倾听楼下的脚步声,眉眼陡然凌厉,轻轻放下竹笛,从武器架上拿起弯刀冷眼看着楼梯口。
是他。骆雁书放下弯刀,不敢置信的望着黄钰。
那张俊美的脸已漫上岁月风霜,恍然与记忆那张脸重合,是一直伴在身侧,会用温柔眉眼注视她,在她身边轻唤一声师父的人。
她恍然想起往事,分别前夕的夜晚,黄钰跪在自己身前,一遍一遍求自己不要离开。
可他们违背世俗人伦,竟然相互萌生爱意,她没有勇气面对师门,没有勇气抵抗世俗的眼光,她竟也怨上黄钰,若不是黄钰,她又怎会饱受痛苦,日日在彷徨不安里度过。
骆雁书主动离开,却逼迫黄钰立下此生不与她再相见的重誓,他说这句话时,哭得涕泪交错。
她走出奉月教那天早晨大雪纷飞,他过来为她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她注视着他哭肿的眼,强迫自己不要心软后决然转身,后头却有极轻的脚步声,是靴子踩在雪中的声音。
她停了脚步,没有回头,他唤了一声,“师父。”
她向前一步,他又唤了一声。此刻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她压下帽檐,再没有回头,这次他没有跟过来。
她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抹去悄然划过脸庞的泪水,哀愁的笛声在谷中幽幽荡起,送入耳畔一诉衷肠,闻曲人恍如不知曲中意,在笛声里渐远去。
故人一别二十年,再见恍然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变的是黄钰沧桑的眉眼,没变的,是他眼里依旧默默涌动的情意。
“师父。”他又如当年一样唤起她。
骆雁书背过身去,刻意压下声线冷道:“我说过此生不能再相见,你是不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听他颤声道:“师父,这些年我一直把你的话放在心里,可是我…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此生唯一的念想,就是与师父相见。”
“师父,你就这样一走了之,把重责都交给我,我从来不想当什么教主,有时候想一死了之,这样就不会这么想师父,可我却舍不得,我只想再见师父,留在师父身边……”
“师父……”他一步步走近,一声声师父轻触她的心,那些许挣扎就再没了声息,她任由黄钰头枕在自己肩上,任由他的双手轻轻拦住自己的腰。
她挣扎了二十年,全在此刻一声师父中陷落。
骆雁书转过来,脸上有两道泪痕,清丽的容颜一如当年,她温柔注视着黄钰,抹去他脸上淌下的热泪。
他道:“等了二十年,我再也不要离开师父身边,以后我留在西月岛,永远陪着师父。”
骆雁书心里欢喜,柔声斥道:“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和二十岁一样尽说这些话。”
二人默默温存一会,骆雁书忽而想起什么,立时一惊道:“徒儿,我们教的人呢?”
黄钰浸在温柔乡中,闻言还懵懵懂懂,他顿了片刻,陡然面色一变,惊道:“师父,我把他们忘在林中了。”
二人焦急赶过去时,蹇鸿舟刚从水里爬出来,湍流中许多碎石在身上刮擦出大大小小的伤口,动一动都能牵扯到伤口,他倒吸一口气,把还在漂浮的弟子从水里拉上岸,几人筋疲力竭瘫倒在岸边。
他气没喘上几口,岸边的密林似有女子说话声,他和几人对视一眼,握紧腰上的刀柄,蹑手蹑脚走过去。
树枝上坐着两名少女,手上缠着一条碧绿的竹叶青,蛇在她手上昂头吐信,却不攻击她。
少女温柔抚着蛇头,她一直侧着头,蹇鸿舟看不清她的脸,待另一名少女同她说话时,她终于转过头。
是她!
血海深仇骤然涌上心口,他在梦里无时无刻不想把这个女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他双拳攥得发白,却没轻举妄动,弯着身子,借着树木谨慎的接近。
那少女还未发现他,百无聊赖的倚在树上。蹇鸿舟与另外几人同时抽出武器,他几步跃上树,一刀朝她横劈下去。
少女大吃一惊,下意识把手中的蛇甩至他面前,借此时机往树下一滚,她自知武艺不精,此时身无寸铁,不与他对打,只朝深林跃去。
蹇鸿舟一刀把竹叶青劈成两截,正要追过去时有人制止住他,“别进去,里面到处都是毒物,小命要紧。”
蹇鸿舟同他道谢,却举刀追去。少女武艺不精,但熟知地形,东躲西饶,几次欲把他甩开。眼见他穷追不舍,逐步接近,然而前方却再是死路一条,林中毒蛇巨蟒虽多,却只听岛主笛声驱使,她若接近也是自寻死路。
她知无法再躲,大喝一声,拿出短匕就迎上去,她力道不足,取长补短,以灵巧迅疾突击斜刺,不过她一年前就不能以武艺赢之,更遑论蹇鸿舟已打通任督二脉,功力今非昔比。
蹇鸿舟恨极眼前的人,刀锋灼灼,用尽毕生气力挥刀轰击,少女只守不能攻,手臂震得发麻,心底生起惧意便破绽百出,蹇鸿舟几下风云连斩,一把将其匕首砍飞。
她惊惧不已,忽而跪在地上梨花带雨道:“我年少时曾犯下许多过错,求公子饶我一命,只要放过我,我今生愿做牛做马……”
蹇鸿舟双目狰狞,巴不得她早点死让爹娘心安,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快刀劈下,正和她丢掉的那条竹叶青一样,断成两截。
大仇终于得报,怎是一个快意了得?他禁不住狂笑出声,笑至一半泪从眼中淌下,哭喊道:“爹,娘,孩儿终于给你报仇了,她终于死了,我亲手杀了她!”
“我终于报仇了,我终于报仇了。”他对着那具尸体欣喜若狂,又笑又哭,可惜岳甯不在身旁,不能亲眼见他将这女子斩杀。
他喜极之下走路不稳,跌跌撞撞往来时方向回去,走到落叶堆积处时,忽觉脚下一空,他坠入一堆坚硬冰冷之上,紧贴在身后的东西缓缓蠕动,耳边有嘶嘶声,他头皮发麻,掌心冰凉,撑起身子欲坐起来,手上却被一条冰冷的东西缠上,他低头看去,手上缠着黑色的蛇尾,两条巨蟒在他身后昂着头,碧绿的眼睛凶狠注视他。
蹇鸿舟脑中一片空白,颇为茫然,缠在他手臂上的蛇身紧紧卷着他的腰,痛得仿佛要把他五脏六腑挤碎,他痛呼出声,低声呼救,然蛇身勒得更紧,他喘不上气来,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时,有个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得救了吗?刹那他发出微弱的呼救声,存着希冀抬头看去。
萧珩注视蹇鸿舟绝望的脸,他忽然萌生一个恶毒又卑鄙的念头,不是此刻萌生,是每天每夜仿如毒火燃烧在心底,是岳甯心神被旁人占据的五内如焚,是岳甯移情别恋时的撕心裂肺,是岳甯一次一次背着他相会的吞声忍泪,他这一生从未对一个人这么恨入骨髓。
他举剑的手缓缓放下,蹇鸿舟的半个身子已被巨蟒一口吞下,那声惨叫太过凄厉,他心底一颤,却背过身离开这片林子。
他脑内重复着蹇鸿舟临死前的绝望,没有想象的快意,只有忐忑不安的煎熬。他怔在原地,蓦然清醒,方才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面前绝望死去,因为一己私心,把师父的教诲抛之脑后。
他想起陈七,想起师父,想起蹇鸿舟凄惨的叫声,他哆嗦着张开手,修长干净的手空无一物,他却觉得那双手满是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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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岳甯把最后一具尸体抛在地上, 黄钰正携着骆雁书翩然而至, 岳甯见师父与陌生女子亲昵有加, 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盯着两人相携的手, 震惊道:“师父,这是?”
她自幼伴在黄钰膝下,从未见过他身旁有其他女子,她突然想起师父常带身上的一方帕子, 难道这名女子就是师父所等的人?
黄钰扫过满地腥血, 心里一虚,用余光瞥骆雁书的神情, 见她面上未有不悦,才温声道:“这是你的骆师祖,也是西月岛岛主。”
西月岛岛主叫骆雁书, 师祖也姓骆, 师父与师祖……情投意合。这回岳甯彻底懵了, 她再度朝他们交握的手看去, 瞬间震惊的无以复加,磕磕巴巴道:“岳甯拜见师、师祖。”
不止是岳甯, 一直在身后的晋林长老也眼前一黑,怀疑自己看错了什么, 他自然认得骆雁书, 也知道二十年前她一走了之, 却不知其中缘由, 没想到是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他登时把头压低,自觉退去远处。
骆雁书温婉的注视着岳甯,笑道:“黄钰方才就和我提起你,如今一见,不仅样貌生得好,武功也高强,今后奉月教在你手上我也放心。”
岳甯震惊之时在打量着骆雁书,她看起来不像五十多岁,最多三十出头,她重生一次,对这些也不是这么难以接受,很快便冷静下来,连忙摇头道:“师祖过誉了。”
黄钰与骆雁书相视一眼,他从腰间取下墨玉,正色道:“阿甯,教主之位就交给你,往后,记得多来西月岛走动。”
这枚墨玉是奉月教历代掌门人的象征,岳甯有些猝不及防,她惊愕看着黄钰,已明白他的意思,双膝跪下,郑重接过那枚墨玉,沉声道:“弟子定不负师父所托。”
掌心玉佩微凉,岳甯心中伤感,这场分别来得太仓惶,师父前半生孤寂一人,如今与故人相聚,既已圆满,她也真情切意为他感到高兴。
黄钰没有交代教中事宜,岳甯向来都做得很好。他看这里只有她和晋林,问起其他弟子去处,岳甯将受袭落水之事详述一遍。骆雁书双眉紧蹙,急声道:“落水不要紧,我只怕他们入林子里,里面毒蛇蟒蛇尽有,轻易就会丢掉性命。我们赶紧下去看看。”
骆雁书带着几人从近路下山,奉月教的人三三两两在岸边自发聚在一起。沿山势而下的清冽溪水波光熠熠,树叶间隙渗下辉光,萧珩垂着眼,沉默无言的坐在那里,连岳甯走到身旁都没发现。
岳甯轻唤他的名字,萧珩茫然抬头,岳甯目中溢满关切,他心中立时一暖,却低下头不敢对视。如果阿甯知道他在蹇鸿舟死前冷眼旁观,萧珩手指不安的揪住衣袖,他不敢去想岳甯的表情。
“我徒儿呢?”晋林长老没看见蹇鸿舟,扬声问道。岳甯转过头在人群仔细环顾,果然没看到他,顿时心凉如水,顾不得在萧珩面前掩饰,扯过一名弟子急切道:“蹇鸿舟人呢?”那名弟子摇头,旁边有一人道:“他方才追着一女的进林子里了,我叫他别进去他不听。”
“里面好多蛇……”
“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岳甯听得心头火起,他难道不知自己武艺平平,竟然还不知好歹进去送死,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晋林长老是他师父,断然不可能不去寻蹇鸿舟,他踌躇一会,朝黄钰和骆雁书走去,骆雁书明白他的意思,取下笛子颔首道:“我们和你进去。”
他们三人进去半个时辰,林中偶有阵阵竹笛声,岳甯焦躁的在原地踱步,一颗心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安宁,她抬眼望一眼萧珩,转头又望幽黑的林子,犹豫终抵不过担忧,她道:“我去找他。”
这句话意味着挑明了她和蹇鸿舟的关系。岳甯心里明明白白,她下意识去看萧珩的神情,他面色很难看,那双曾如清泉的眸子蒙上点点水光,他声音微抖,握住自己的手阻道:“阿甯,不要去,里面很危险……”
她从萧珩手上挣脱,低声道:“我知道了。”
岳甯的眼睛在微光下清浅如水,萧珩忽然看懂她眼里的诸多情愫,是愧疚,是不安,是难过,独独没有她注视蹇鸿舟时,流动的最纯粹……最欢喜的爱恋。
萧珩心凉如水,挥之不去的愧疚渐渐溃散,他举步跟上岳甯离去的方向,看她独自前行,他没有跟上去,也没有离得太远。她应该是知道自己在身后,却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只焦急的唤蹇鸿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