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晚风微凉。
岳甯因荥州上的生意一落千丈,损失重多,招来那边的管事,这几天一直忙着查账。
萧珩一人在院里学箫,那天岳甯带回来的两支箫梗在心头,他便去林中拨开一群白竹仔细挑选,截了一支挺直的竹子下来做成箫,他自己试吹不得要领,只吹出错漏难听的音节。
他不气馁,回书房寻一本曲谱出来,沉下心照着书上教法认真学了两月,他天赋平平,学了两月也只是能入耳,上不得台面,他刻意隐藏不告诉岳甯,唯恐她听后念起蹇鸿舟的好。
岳甯提着灯笼循着清幽箫声走到池塘边上,她走路悄无声息,萧珩正坐在侧畔执箫未觉,吹至一半停下,拿起那本乐谱左右翻翻。忽然微黄的光从上方落下,他蓦然抬头,岳甯含笑道:“黑灯瞎火的,也不点一盏蜡烛?”
萧珩顿时把箫收拢至身后,面如火烧,尴尬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岳甯拿过他身后那只箫在手上细看,道:“别学了,你不喜欢吹箫,不必逼迫自己去学。”
萧珩道:“你是不是嫌我吹得难听?”他神色落寞,显然还在记挂她和蹇鸿舟的旧情,岳甯暗道他心眼小,蹲下捏着他的脸,转移话题道:“没有没有。乞巧节要去哪过?这几天乏了,想歇几天。”
萧珩闻言双目绽出光彩,惊喜道:“哪里都行?”
岳甯点头,他不假思索道:“扬州。”
岳甯以为他会想回姑苏看看,奇道:“怎么会想去哪里?”
萧珩眼里盛着光影起起伏伏,腼腆一笑:“因为是在扬州和你相遇。”他难以忘记扬州夜晚下,在河边孤身而立的岳甯,他们那时并肩而立,。共看河面渐远去的微光,只消想起,仿佛还能听见河水轻流,和巷子里的丝竹之声。
岳甯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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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扬州
第四十九章
岳甯和萧珩从洛阳抵达楚州, 因离乞巧节还有一天, 便在楚州坐船一路慢悠悠下扬州。
莽莽苍苍, 群山巍峨,日出旭旭, 岸边垂柳依依,柳叶旋落水面,飘飘浮浮。淮水之上一艘乌篷船在河面顺流而下,一名白衣男子站在船尾划船, 船桨在水面荡起浅浅涟漪, 船头躺着一名黄裳女子,脸上盖一顶斗笠, 江上清风徐来,淡黄的裙摆垂落水面,浸湿一角。
此时却有一曲静谧悠远, 妙绝楚调的碣石调幽兰漾开, 萧珩循声看去, 一艘船从他们对面缓缓驶来, 帘幕半掩,只隐约看见一名男子拂弦, 与他们擦肩而过。岳甯听这空谷幽兰的琴声,霍然想起一个人来, 拿开斗笠坐起望去, 琴声淡去, 模糊的侧影已看不真切。
二人戌时抵达扬州, 还未上岸就见夜桥灯火,明月满城。他们寻一处客栈歇下一晚,第二天去两人一年前初遇的酒楼,小二笑呵呵的迎他们上二楼,岳甯点了茶水饭菜,萧珩倒一盏茶给岳甯,颇为感叹道:“这还是我第二次来扬州。”他忽而想起一年以前在此处相遇的情景,不解问起:“阿甯,第一次见你时,你怎么生那么大的气?”
岳甯瞄他一眼,抿一口茶缓缓道:“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说了什么?”
萧珩大吃一惊,不敢置信道:“和我有关?”他仔细回想当时一言一行,却未觉有哪里能让她生气,“我那时,说有人送东西到流云山给我……”
他一怔,迎上岳甯带笑的双眼,迟疑道:“难道,那些东西都是阿甯送的?”
岳甯轻哼一声:“不然还有哪家姑娘会送你东西?”
萧珩顿时大喜过望,万万没想到岳甯竟然这么早就喜欢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他们分明素不相识,遂怀疑道:“阿甯,我们之前素不相识,你怎么会送我东西?”
岳甯睨他一眼道:“秘密。”
萧珩虽觉奇怪,心里却甜滋滋,有心究根问底,岳甯怎么也不肯说了。他不甘心的回忆以前下山点滴,记忆中并没有岳甯的影子,只得作罢。
“我送的每一物都精挑细选几天,只可惜你不肯收,我那时还伤心了一阵,至今耿耿于怀……”岳甯状似无奈轻叹。果然见萧珩目有悔意,张口急道:“阿甯,我那时又不认得你,怎么能随意收你东西。不然……不然,你告诉我,你送了什么,我下次偷潜入山拿回来。”
岳甯闻言一呛,见他面目认真,全然不似玩笑,也不忍心逗弄他,笑骂道:“你怎么这么蠢。”
萧珩看她展然一笑,才知道是在逗弄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她笑。
晚上街市热闹,岳甯从摊上买一袋巧果同萧珩边走边吃,沿街的花灯看得眼花缭乱,河边风灯影斜,石板拱桥上经过许多成双结对的有情人,河堤树下是数名男女正对着星空祈愿。
萧珩看着那条河,跃跃欲试道:“阿甯,我们要不要也下去凑热闹?”
岳甯正欲答时,视线不经意落在桥后的一个字画摊上,目光旋即顿住,那人虽是粗布麻衣打扮,却掩不住浓浓的书卷气息,他心无旁骛的执笔,全然不为人来人往的喧嚣打扰。
她给莫云中的银子够他一辈子衣食无忧,怎么这么辛苦来这摆摊?
岳甯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又看,忍不住走过去。萧珩以为她想买字画,跟在她身后拣一幅展开来看,上书“宁静致远”四字,端看几字笔墨横姿,浓纤折衷,刚柔结合,收放有度,下笔之人应造诣颇深。
萧珩问她:“这一幅如何?”
岳甯略看一眼,道:“不错,就这幅。”
莫云中举笔信手在纸上写下“侠骨柔情”,气韵流畅,龙蛇飞武,字迹和方才截然不同,他头也不抬道:“四个字一副的二十文,五个字三十文,六个字四十文。”
他余笔未尽,一只素手映入眼帘,将一两银子放在桌上,他一愣,随即抬头看去,那黄裳女子已和身旁的男子走了,他拿起银子追上去,高声唤道:“姑娘请留步,银子给多了。”
那女子回头,语气冷淡道:“我要你拿着便拿着。”
她极为美丽的容颜让莫云中微怔片刻,摇头道:“我只收二十文。”
萧珩收好字画后也转身看他,却在看到莫云中刹那猛然一震,如遭雷击。
那张脸,是幻境出现过的脸。萧珩冷汗从额头渗出,捂着剧痛的头缓缓蹲下,无数涌上来的莫名情绪比以前更强烈,像一团火在他心口烧着。
岳甯惊道:“萧珩,你怎么了?”
萧珩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了,岳甯的声音朦朦胧胧在耳畔,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破碎的记忆重新拼凑,眼前浮现一段漫长又刻骨铭心的爱恨怨憎,他迷惘的深陷其中,无法抽身。
岳甯把浑浑噩噩的萧珩揽在怀里,不再理会旁边的莫云中,半抱半揽的带他回了客栈。
岳甯扶他靠在床头,他的目光并无焦距,只是面色惨白。
“你怎么了?”
萧珩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眼睛依旧空洞茫然。岳甯想去寻个大夫过来,手却被萧珩紧紧攥住,那双空洞的眼慢慢移到她面上,一言不发。
“我只是想找个大夫给你。”
罢了。
“那你先睡一觉,我明天再去。”岳甯抽不开他攥着的手,单手拥他躺在床上,心底颇为不安。
她看着萧珩闭上眼,自己却睡不着,半夜时萧珩一直在唤她的名字,面容极为痛苦,连声音都带着哭腔,“阿甯,阿甯……”
岳甯紧紧牵着他的手道:“我在。”
萧珩隆起的眉毛依旧未平,他整整昏睡了两日,其中岳甯请来几位不同的大夫,均说不出病因。
岳甯只好等他自己醒来,她抽空去外面抓安神药时。二楼的门砰一声忽然震开,萧珩赤脚扶着栏杆,跌跌撞撞的跑下楼,他茫然看着周围陌生的人,一边颤着声,声音里竟有绝望:“阿甯,阿甯你在哪?”
他走上前去抓起一人,急声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阿甯?”
那人慌忙摇头,他又抓过另外一人问,他几乎把整个客栈的人问一圈,却没人识得他口中的阿甯。
他还未踏出客栈门,迎面而来的光刺进眼里,他望着陌生的街道和人来人往的人群,恍然生起与世隔绝之感。他呆呆站在原地,无力的扶着墙跌坐下去。
岳甯拎着几服药回来,看见周围人面色古怪,时不时往墙角看去,她走过去,便见萧珩埋头缩在墙角,说不出的凄意。
她几步过去,不悦道:“你醒了不好好待在房里等我,跑到这来做甚?”
萧珩乍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抬头,待见岳甯真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他嘴唇轻颤,目里尽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扑过去竭力拥住岳甯,“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岳甯一脸迷茫,轻拍萧珩的肩。
萧珩抹去眼里的湿意,断断续续道:“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长到以为两世皆是长梦未醒。
岳甯柔声哄道:“什么梦?”
萧珩没回答,只是抱她更紧。
岳甯觉得萧珩愈加粘人,连她去灶房一趟都要跟着。她舀一勺药送到他面前,他声音微不可闻,似在自言自语:“你好久没对我这么好过。”旋即自己又摇头,轻道:“阿甯,你会一直对我这样好吗?你会不会什么时候就……”
岳甯一怔,覆上他的手道:“你这几天睡糊涂了。”
萧珩淡笑,看她的目光和以前微有不同,他的眼里分明在笑,眉间却总有郁郁之色,笼着一股轻愁。
岳甯道:“我会一直对你好。”
他眉间郁色淡去,眼神颇为惊喜,岳甯又舀一勺药送到他嘴边,他却小心翼翼从她手中接过药碗道:“我自己来吧。”
药有些烫,只能一勺一勺喝,他时不时抬头看岳甯一眼,生怕她眼里流露不耐。
岳甯看他喝得急,蹙眉道:“你喝这么快做甚?喝慢点。”
萧珩便依言放慢速度,喝完药后他渐觉困顿,这几天头一直微疼,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他慢慢阖上眼小憩一会,忽觉两人交叠的手微有抽动,他立时睁眼,“阿甯,你要去哪里?”
岳甯道:“安神药没了,我再去药铺抓几服回来。”
萧珩闻言长松一口气,却不想放开她的手,睁着眼看她,似怎么都看不够,岳甯心弦一动,俯身在他唇角亲一口,道:“在这等我回来。”
萧珩面颊红了红,犹豫一会,坐起来道:“我和你一起去。”
岳甯强硬摁下他的身子,命令道:“你在这哪儿也不许去,至多小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萧珩依依不舍的松开她的手,她出去掩上门时,还看见萧珩的视线未从自己身上离开。
岳甯从药铺抓药回来,桥上有一魁梧大汉正和莫云中争执,她放慢脚步,束耳倾听,两人吵的面红耳赤,那大汉猛力一推,莫云中身形立时不稳,竟从桥上翻下去,眼看就要落入水中,岳甯旋身一跃,临空把他拥入怀中带回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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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莫云中垂眸, 失神望着她的双眸, 那双明媚的眸中染上笑意后愈加好看, 她调笑道:“你就这样想占我便宜,还舍不得离开吗?”
莫云中闻言立时红了脸, 这才察觉二人相贴的身躯,手忙脚乱的从她怀中退出来。
岳甯走到魁梧男人面前,那大汉身形高大, 极为强壮,少说也有一百来斤, 她竟然单手拎起大汉的衣领,那大汉双目要瞪出来, 惊得拳打脚蹬,毫无还手之力, 岳甯把人举起来扔下河里,那条河不深,大汉在水里扑腾几下就游上岸, 他自知这女子的恐怖之处,实在不敢多加逗留, 灰头土脸的跑了, 哪里还有方才推莫云中的气势。
莫云中还在为方才一幕震惊, 简直不敢相信她看似柔弱的身板竟有这么大气力。他走上前去拱手道谢:“感谢姑娘出手相助, 在下莫云中, 不知在下是否能知姑娘之名, ”他生怕岳甯误会, 补道:“别无他意。”话虽如此,他心田升起从未有过的悸动,柔柔软软,说话声都轻了许多。
她道:“岳甯。”
莫云中从善如流道:“岳姑娘。”这个名字在心底浅浅发烫,他目光禁不住追随她,见她似要离开,有心想留下她,忙从怀中取出昨晚的一两银子,追上去道:“岳姑娘,这是昨晚你给的一两银子,我要不得,请你拿回去。”
岂料姑娘却道:“我给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你既然不想要就扔了便是。”
这对话仿佛在哪里听过,莫云中没认出岳甯就是一年前的黑衣女子。他执意不肯收回去,也说不上心底从何而来的不舍,只知道他若是收回去,就再也没有跟着她的道理。
岳甯走了几步,莫云中依旧跟在身后。她无奈回头,好整以暇的看他。他脸上有些难为情,最后还是鼓足勇气,把羞于启齿的话说出口:“姑娘,敢问姑娘家住何处,我、我……”
岳甯看他目中浮动的浅浅情愫,微微失神,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沉声道:“我已成亲了,昨天伴在我身旁的,是我丈夫。”
莫云中啊一声,有些无地自容,目光也不知要往哪放,低声道:“原来这样。”他一扫面上的失落,手却不觉揪着袖子下摆,似衷心道:“难怪你们二人看上去这么般配。”
岳甯别开眼不去看眼前失落的人,她不是不心动,如果她不心动,前世怎么会为他抛弃萧珩。她在碰过莫云中之后,除了萧珩再没碰过旁人。
她那时于他用情不至一往情深,却也付出真心,若说前世她心底有五分情意,那么其中三分都悉数留给莫云中。他不像萧珩捧出所有真心的一昧付出与纵容,他只是默默陪伴的流水,淡如流水,温暖克制。于她来说,萧珩是年少陪伴至今的温情脉脉,蹇鸿舟是一时放纵的热情缠绵,那么莫云中,就像忽然走进心底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