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有清风——泼墨晚霞
时间:2021-02-19 09:59:17

  岳甯已想明白,蹇鸿舟家仇未报,怎么可能会为追杀一个女子,不顾自己性命安危独自闯入林中,除非那女子正是灭明德镖局的人。
  她寻着泥地的脚印走去,兜兜转转绕过一截路,就见黄钰和骆雁书正蹲在一处,旁边是两条死去的蟒蛇。晋林长老眼眶通红,重重长叹一声。
  岳甯心猛的一跳,三步化两步急走过去,那两条蛇腹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一个人进去。
  一个人……
  骆雁书拿起刀剥开蛇腹,蹇鸿舟的身体被两条蟒撕裂成两半吞食,眼睛还未阖上,目光中是极致的绝望,他的死状与生前比难看许多,岳甯怔怔抚上他扭曲的脸,触到一手的粘液。
  世事无常,前几天和自己月下相会的人转眼葬身此处。
  萧珩在岳甯身后蹲下,哑声道:“阿甯……”
  岳甯没理他,她的双手青筋暴起,抽出剑对着蛇尸一阵乱砍,像是泄愤一样把两具蛇尸剁成肉泥,碎肉溅的到处都是。她把剑抛在地上,抱起蹇鸿舟的尸身,语气很平静道:“师祖,我想寻一口木棺存放他的尸身。”
  骆雁书悲悯的点头,不由看向岳甯身后的人。
  他们三人都没想到,岳甯和蹇鸿舟会有一段情事,她轻柔的抱着那具尸体,抬手间是难得的温柔,全然忘记身后才是与她情定一生的人,黄钰至今仍记得岳甯大婚那天兰汀院外的锣鼓喧天,二人低眉抬眼间流转的浓情蜜意,他那时看在眼里,心里也曾艳羡,洛阳城至今仍传那天的繁华热闹,却无人想到人心易变。于某些人来说,情之一字或许有一朝一夕,但没有天长地久,不到短短一载春秋,岳甯心里就装了旁人,看不见另一人的绝情心伤,看不见另一人的情凄意切。
  她抱着蹇鸿舟出去时,她的心神没有一丝分给萧珩,她的眼睛从始至终没落在萧珩身上,她只抱着怀里腥臭的尸体与萧珩擦身而过。
  萧珩垂着头,神情没在阴影中。黄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却只能叹息一声。
  他们在这里停留一晚,岳甯打算第二天便带着蹇鸿舟回洛阳去。
  她把蹇鸿舟的尸体拼好放入木棺里,就一人回了卧房。
  西月岛的夜空繁星闪烁,海风吹来,卧房的小窗轻轻摇曳。
  门从身后推开,又掩上,岳甯不用回头就知是谁。她坐在桌旁,看着萧珩点亮屋里头的烛火,灯火如豆,驱散一室的冷清。
  她把玩着手上的玉镯,萧珩放好碗筷,见岳甯无动于衷,萧珩温声哄道:“阿甯,吃一口。”把菜送到她唇边,她微微移开脸,没说话。
  他装满一碗汤,吹凉后舀起一勺又送至她嘴边,岳甯满心难过怒火在一瞬爆发,她挥手打掉那碗汤,冷声道:“我不吃。”碗砰然碎裂,飞起的汤汁溅湿两人的衣襟。
  萧珩没说什么,屈膝跪下,低头拿出帕子擦拭岳甯的湿衣,岳甯低头注视他轻柔的动作,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神色柔和下来,觉得自己不该迁怒他,却又拉不下面子,迟迟不做声。
  等到萧珩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碗,她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问他:“萧珩,你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萧珩手顿住,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岳甯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她记得前世一开始,萧珩气得不和她说话,气得想一剑杀了莫云中,他们冷战了很久很久。
  岳甯看着他有些恍然,今生的萧珩像极前世后来的他,已经被她伤得体无完肤,磋磨了满身锐气。
  萧珩轻声道:“因为我依然很喜欢阿甯……”
  岳甯道:“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你要是没和我在一起,留在流云山上,你师父和师弟现在还活着,未来你可能会接任掌门之位,而不是同现在一般痴心错付,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你的良人,我对你远不及你对我那么好。”
  萧珩鼻头一酸,那股酸意一下漫进眼里,随即而来是深深的惶恐不安,他握住岳甯的双手,涩声道:“你做甚要同我说这些话?什么叫痴心错付,我从来不觉得有错,我也绝不后悔。我们既已是结发夫妻,就不要再说这些话,我总会觉得,你随时会舍弃我。我站在你身边时,只怕自己配不上你,我只怕再给你多看旁人的机会。”
  萧珩真的很懂事,岳甯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今天她抱着蹇鸿舟时,其实他一直都伴在身侧,他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岳甯温声宽慰道:“今天是我没想那么多,委屈你了。”
  萧珩道:“我不委屈。”泪水却无声无息泛流而下,他胡乱的低头用袖子拭去,又继续捡起一片片碎碗,泪水不可抑制的顺着他脸庞滴落,他的动作又急又乱,碗上锋利的碎片不慎划破他的手,他食指的伤口还未好,旧伤上再添新伤,渗出丝丝血珠,他不敢抬头看岳甯,现在的自己在阿甯面前一定很狼狈。
  一只纤细的手握住他的手,萧珩泪眼朦胧的看去,岳甯蹲在身前,拿起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泪水,无奈叹道:“你怎么一哭起来就像个孩子……”
  她牵着萧珩坐到床沿,替他包扎伤口,药粉洒上去时,岳甯分明见他眉头微蹙,她便问他:“痛不痛?”
  萧珩果然摇头道:“不痛。”
  真是倔强。她靠过去吻上他的唇,还有泪珠咸涩的味道。
  她牵着萧珩走出房门,萧珩也不问她要去哪,乖乖跟在她身后。岳甯去厨房取了两坛酒,和萧珩跃上屋顶。
  他们上一次一起望着夜空时,还是临到建康那一晚。岳甯扔一坛酒给萧珩,自己拆了封口饮一大口,她抬头望着上空高悬的皓月,心里的难过其实没散去,她答应过蹇鸿舟,要回去和他拜见父母,他那时笑得开怀,她依偎在他怀中时,只觉得漫漫长夜是那样短暂。
  她侧头看萧珩,他正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酒,面容微皱,似乎在勉强自己喝下去,见她看过来,唇边露出浅浅的笑容。
  幸好还有他的陪伴。
  岳甯枕在他的腿上,道:“萧珩,你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萧珩轻轻的拍抚着她,“好。”他举起酒坛抿一小口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孩和爹娘去郊外游玩,他的父亲正在马车上教他读书,小孩还小,有许多都不懂,他的父亲就耐心的一一为他解答,他的母亲偶尔抬眼看他们,突然之间外面很吵很乱,来了很多人,小孩的爹娘被一群穷凶极恶的人绑起来了……小孩哭闹不已,吵着要爹娘,那些人把爹娘杀了之后不打算放过他,他很害怕,却在这时有个白衣人出来救了他,把他带回山上……”
  岳甯抱紧萧珩,萧珩继续道:“小孩在山上很害怕,躲起来不敢睡觉,不敢吃饭,是那个白衣人悉心安抚他,关怀他,喂他吃饭,同他说话,他半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白衣人就过来哄他睡觉,白衣人就像他爹一样疼爱他,有时比他爹更好……”
  岳甯仰望着他,柔声道:“你说的是你和你师父吗?以前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萧珩低头摸了摸她的脸颊,淡笑道:“嗯,只是以前从来没有机会说……”
  两人久久没有言语,只有浪潮涌动的声音。星辰渐渐黯淡,明月隐在云层,东方欲晓,红日欲出,岳甯在萧珩腿上睡熟,萧珩抱紧她,抬头看浅蓝海水和深蓝天空嵌的一抹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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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临行前海阔天空, 黄钰来岸边送行,众人跪下来向黄钰叩首,有几名老人眼眶微红,纵然万般不舍, 但黄钰去意已决, 也只能向他辞别。岳甯和萧珩跪在黄钰面前,她再朝黄钰三叩首, 目中晶莹闪烁, 不知与师父这一别,再见又是何年。
  萧珩抱拳道:“黄教主请放心, 我定会照顾好阿甯。”
  黄钰欣慰颔首,岳甯正准备上船被黄钰叫住,他看着身后四人将一座厚重的木棺抬上船,又看一眼站在船头的萧珩, 道:“阿甯,你有你自己的路, 师父不会多加干涉,只送你一句话,情缘来之不易。你听的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你自己的事自己定夺。”
  岳甯抬眼瞧船头长身玉立的人, 柔和的海风吹起他衣袂, 萧珩似有所觉看过来, 清俊的面容漾开温柔的笑, 岳甯也朝他一笑,她转过来看着黄钰道:“徒儿明白了。”
  黄钰望着岳甯上了船,船扬起帆,在平静的海面飘荡着向前行驶,日当正午,金辉斜照,海面倒映着粼粼波光,那艘船马上要淡出他的视线,他忽然看见那个紫衣少女跑到船尾对他招手,声音顺着风向他荡来,“师父,珍重——”
  珍重。
  黄钰在心里默默回答,他转过身,看见骆雁书站在坡上等他,灿烂春光中黄钰几步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浸在心口的离别哀思烟消云散,两人最后回头看遥远的大海,相携离去。
  半夜外面下起暴雨,一连下了五天,船只在暴雨中乘风破浪,摇摇晃晃的抵达榕城,春末夏初时天气闷热,木棺里发出淡淡的腐臭味,岳甯开棺去看,蹇鸿舟面目全非的尸体已开始腐烂。
  她合上棺盖,对着木棺叹气,垂头抚弄着镯子,起身去榕城找一处空地将他尸体以火焚之,浓烟滚滚,他的尸体在火中化成灰烬和散乱的残骸。岳甯用一个坛子装灰烬和残骸时,萧珩一直跟在岳甯身旁毫无怨言。
  他们快马加鞭赶回洛阳,沿途村庄人迹罕见,官道上挤满的难民比来时更多,因而他们这次速度较慢,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才回到洛阳。
  岳甯回到奉月教就抱着那坛骨灰独自走了,岳甯自己挖了个坑把骨灰埋入土里,她举起一坛酒浇在碑前,对着墓碑自言自语道:
  “那天你送我镯子,我本想回来就为你铸一把剑,哪想再见阴阳相隔,如今你也用不上了。”
  天色将晚,岳甯没有回兰汀院,而是去了蹇鸿舟生前居住的院子。院子清冷两个月,落叶无人清扫,桌上的瓷杯已积了灰。
  岳甯在这略有狭小的屋里四处走动,她拿起他床头的书随意翻翻,目光一顿,落在蹇鸿舟潦草的字迹上,那一页写的全是岳甯的名字。也不知是几时写的,字迹有些狂乱,似愤恨,又似无奈,岳甯低笑道:“好书被你糟蹋了。”笑过后心有涩意,她放下那本书,拿起旁边的两支箫,一支是蹇鸿舟的白玉箫,另一支就是当时他赠她,又被她退回去的紫竹箫。
  岳甯觉得自己并不如何伤心,只是心头空落落的,极不习惯,总觉得他在身边还未离去,仿佛她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他坐在门前石阶上,听春雨滴落屋檐,看门外细雨潇潇,低头抚弄手上那支玉箫,月下箫声奏出一曲天涯。枝头树叶婆娑,岳甯再回神,寂寥的院子只有明月皎夜光,冷冷清清,才惊觉已是吹箫人去玉楼空。
  她在这里坐到半夜,回到兰汀院时卧房的灯还未熄灭,她小心的推门进去,帘影微曳,灯影绰绰,萧珩穿着一件里衣,伏在书案睡着了。
  她刚撩起珠帘,他就睡意朦胧抬起头,鼻音微重道:“你回来了。”他也不问岳甯去了哪里,继续道:“我刚才烧了一桶热水,现在应该还温着。”
  萧珩起身去浴房端一盆热水过来,回来时岳甯散了发,青丝如瀑垂至腰间,桌上放了两支箫,他心里登时极不舒服,却觉得自己再嫉妒一个死人也太小气了些,以后伴在岳甯身边的是自己,不是已经葬身西月岛的蹇鸿舟。
  他细心嘱咐道:“明天是你接任教主的大典,要早点休息。”
  他半跪在自己身前拧着湿帕,灯影下他眉眼柔和,岳甯心中猛然一动,方才空落落的一处渐渐充盈。她目光格外灼热,哪怕萧珩想装看不见都难,他双颊微红,讷讷道:“怎么这样看我……”
  “你不喜欢我这样看你吗?”
  萧珩瞧着岳甯的眼睛,如实道:“喜欢……”
  他扬起头,看着岳甯脱下件件衣衫,呼吸从放轻到渐渐凝住,岳甯看这人竟在原地看痴了,躺在床上单手支头道:“傻愣着作甚?还不快到床上来。”
  萧珩丢掉帕子刚坐上床边,立时就被岳甯压在身下,他着迷的看着身上的人,主动仰头去亲她,想起那声惨叫犹有不安,可和岳甯紧密相贴的喜悦,温柔的唇舌追逐,竟叫他有丝丝诡秘的庆幸,庆幸阿甯是他一个人的。
  芙蓉帐中春宵暖,春意太浓,惊起满帘珠风。
  沉碧早上送来两套玄色华服,左右敲门卧房无人应答,待过一阵才听到萧珩嘶哑的声音,“你先放在门口。”
  萧珩穿上衣服,岳甯还未起,他开门把衣服拿进来,大典上他需要伴在她身侧,他拿起衣服琢磨片刻,裙摆金丝云纹,衫上暗纹精致,他自己换上后看不习惯,又过一炷□□夫去叫岳甯,“阿甯,起床了,不然要迟到了……”
  岳甯头埋在被子里没有反应,萧珩垂头在她耳边再接再厉,“阿……”
  那道声音宛如催命符一般生生把岳甯从梦中拉回,她猛然坐起身来,头差点撞上萧珩,幸好萧珩及时后退一步,岳甯满脸不耐道:“知道了,罗里吧嗦。”
  萧珩摸了摸鼻子,替她换上衣服,束好玉带,岳甯褪去满身慵懒,微上挑的眉蓄着凌厉。她这才注意萧珩换上玄衣,少了白衣的清雅出尘,两世以来她头一次见他穿暗色衣物,看上去别有一番冰冷淡漠的风情。
  二人相携走至大殿前,长长玉阶下盛况空前,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海跪在地上,四下鼓声砰砰敲打,高檐下幔帐飘舞如雾,岳甯坐在玉雕的交椅上,单手撑头俯视下方,场下震耳欲聋高声大喊:“无形剑意破万法,一剑锋芒血汪洋。教主威名,威震当世,万古千秋,一统江湖。”
  谁说要一统江湖?
  岳甯无语,再也听不下去,左掌在桌上陡然一拍,霎时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她撩袍起身,走至玉阶前睥睨万人,挥袖扬手,刹那数百支烟花直指苍穹,鼓声如雷贯耳,天边数百道壮丽火光轰隆炸响,与鼓声震作一团,大地为之震颤。恰在此时明光相照,纷纭错落,她一人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众生,玄衣飘扬,大有踏碎山河之势。
  萧珩竟热泪微凝,生起与有荣焉之感,他凝望着岳甯的光芒万丈,忽然有些彷徨失措,这样的他……怎么配站在岳甯身侧。岳甯却在此时回头看他,扬唇一笑,萧珩迷迷怔怔走至她身边,她已牵起他的手走下那条长长的白玉阶,他们走的很慢,每走一步,他扣着岳甯手更紧,忐忑渐散,他情愿这条漫长的路是彼此牵连的一生,能相携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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