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缕月光短暂停留,恰在情浓时骤然消散,岳甯失意时不是没找过和莫云中眉眼相像的少年,他们图的不过是荣华富贵,名利权势,全然看不见眼底的真心,起初他们要什么,岳甯便给什么,几次后就觉索然无味,再提不起兴致,若她没了教主之位,又有谁甘愿自荐枕席,倾心以待?
她那时以为这辈子便是守着奉月教荒唐度漫长时光,全然不去在意另一个憔悴的人,冷冷清清守着窗子盼着她的身影。直到他温热的血洒在她脸上,溅进心底,唤醒那段还未彻底断去的情缘。
可她依旧本性难改,这辈子到底还是因蹇鸿舟负了他。
莫云中隐去尚浅的情意,笑道:“那岳姑娘,今天就再此别过了。”
那段清浅的情意亦如流水轻轻流走,莫云中转过身,眼睛看着河堤的翠柳,他步履极慢,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他想起岳甯带笑的眼,却有些怅然若失,仿佛有什么属于自己的在悄悄离去。
他手抓紧石栏,蓦然转身,岳甯还站在原地看他。莫云中道:“岳姑娘,我能否送你一程?也不知以后再见又是哪一天……”他话未尽,岳甯已明白他的意思,他站在石桥上看她,秀雅的眼含着细微的期盼。
岳甯与他遥遥想望,二人目中情绪盈动,相交间流连辗转,她心绪微动,率先垂眼笑道:“走吧。”
莫云中一喜,几步过来伴在她身侧。二人静默无言,却默契的走得很慢,岳甯拎着那包药,心也随着药包起起伏伏,她侧目而视,哪想到他也正悄悄看过来,彼此目光撞个正着,他脸上微红,眼底泛起笑意,别过脸,那点笑意蔓延至嘴角。
岳甯看着他笑,“你怎么卖起字画了?”
“为了养活自己。”
岳甯一怔,莫云中淡道:“说来也奇怪,一年前我遇见一个姑娘,不说缘由就塞了我一袋银子,我追出去后就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岳甯无奈道:“既然她愿意给你,你收着便是,何苦要为生计奔波。”
莫云中认真道:“我不找她问个清楚,这钱我一辈子都不会用。何况我自己便能养活自己,作甚要拿人钱财?”
岳甯在心中叹气,此时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闷雷滚滚,滂沱大雨倾盆而至。岳甯下意识牵着他的手躲进屋檐,她自然的松手拍打身上淋湿的地方,还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劲,而莫云中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微拢,他抬头看檐外烟雨朦胧,两人狼狈挤在狭小的屋檐下,明明是极不快活的事,他却忍不住轻抿笑意。
雨滴淅沥沥拍打屋檐,萧珩从梦中惊醒,窗外暴雨未歇,阿甯还没回来,是不是在外头淋湿了。萧珩着急的下楼找掌柜买两把伞,一头匆匆冲进暴雨之中。
他对扬州城并不熟悉,也不知岳甯去的哪家药铺,执着伞茫然在街上四处寻找,雨势太大,他找了两条街,一柄纸伞根本挡不住雨势,他几乎全身湿透,正满心焦急时,就看见河堤对面岳甯和一男子躲在屋檐下。
待看清那人的脸,萧珩几乎要把伞柄捏碎,他的脸白的可怕,清澈的眸如笼上浓墨般黑沉,他就一直看着他们,阿甯竟然也没发现他,抬头对那人笑,那人低下头,唇边漾开浅浅的笑意。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又是莫云中,又是那样的笑容抢走他的阿甯。
而阿甯又骗他一次。前世不知几次谎言哄得他团团转,哄得他以为是自己误会她,到最后连他也自己骗自己,骗自己阿甯迟早有一天会回心转意。
他盼了一世没有盼来阿甯的回心转意,盼了这么久,这一世终于如愿以偿,像梦一样和阿甯结发为夫妻。一个蹇鸿舟尚还不够,她是不是又要移情莫云中,是不是又要再一次舍弃他?
反正阿甯最爱的,本来就不是自己。
萧珩垂下头,眼睛酸酸涩涩,纸伞被风吹落,他抹去脸上的水迹,竟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他浑浑噩噩的走回去,也不知自己走到哪里,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摔在泥潭中。
前世所有被舍弃背叛的痛刻骨难忘,如今又要再经历一次。他目中渐有浓重的悲戚绝望,惨然一笑,连哭都哭不出来。
骤雨初歇,岳甯看天色有些着急,拎着药就要走。
莫云中在身后扬声道:“岳姑娘,日后有缘可再相见?”
岳甯脚步一顿,陡然想起萧珩清澈的双眸,心底的涟漪慢慢平息,她低头看一眼手上那包药,朝莫云中笑道:“莫云中,后会无期。”说罢不再看他一眼,身影渐在街巷拐角处消失。
莫云中落寞的望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心底久久不能释然。
回去时萧珩竟然不在,岳甯得知他拿伞去找自己,半是无奈,半是感动。
她在房里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萧珩满身泥污的推门进来,衣角已看不出白色,便连脸上都是污水。
“你怎么回事?”岳甯惊道,他衣服上的污水湿答答的顺着下摆滴落,她顿觉头疼。
萧珩满不在意的抹掉脸上的泥水,他衣服比脸还脏,脸越抹越黑,他垂着头道:“我先去沐浴。”
岳甯直觉他不对劲,冷声道:“你过来。”
萧珩没动,过了半晌慢慢走到她身边,岳甯抬起他的脸看,他眸子黯然无神,便连眼睛都红肿起来。他似有些难堪的别过脸去,低声道:“阿甯,我只是出去时不小心摔了,没事。”
“那你为何不愿看我?”
萧珩缓缓抬眸与她对视,唇边扯开笑意道:“我是怕你嫌弃我。”
“真是这样?”
萧珩点头,岳甯放开他,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道:“阿甯,你今天在哪避雨?”
岳甯闻言有些心虚,怕他多想,并没有如实回答:“随意进一家店铺避雨。”她看见萧珩的面容黯淡下去,旋即他笑道:“我先去打水。”
她不知他掩上门后,眼里的泪几乎要溢出来。
第五十一章
玉佩已经洗干净, 萧珩极珍惜的拿手帕擦干, 那枚玉佩静静躺在掌中, 隔着屏风,目光情不自禁朝后头的人影看去。
明天便要回洛阳, 她又要和莫云中鸿雁传书了。千丝万缕哀意从眼底宣泄,指腹轻柔的摩挲玉佩,然后攥紧, 他走到岳甯身后,头枕在她肩上拥住她。
岳甯一顿, 覆上缠着她腰的手,“萧珩, 你怎么了?”
“阿甯,我是不是有哪里不够好?你只要说出来, 我一定会改。”
岳甯闻言转过身,他眉间又染上重重愁绪,说不上的凄楚, 她仿佛看到前世那张脸,心里一紧, 回拥住他, 一字一句认真道:“萧珩, 你哪里都好。”她撩开他微湿的长发, “你若心里有事不妨直说, 莫要胡思乱想。”
萧珩喉咙干涩, 千言万语萦绕心间, 说不出口又难以下咽,只看着她摇头苦笑。
岳甯踮起脚在他唇上宛如安抚的轻啄,两人鼻尖轻贴,萧珩涩声道:“阿甯,你会不会不要我……”
他不安的眼神纠缠着岳甯,她心生出怜意,以吻回应他。
岳甯牵着他坐到床上,十指相缠,那枚温热的玉佩跌在床上,萧珩马上捡起放在一旁,岳甯笑道:“你怎么这么喜欢它,以前我天天带都没你这么珍惜。”
萧珩低声道:“这是你送我的。”
忆起前世他拿着这枚所谓的定情信物念她日日夜夜,而她却不知在哪风流快活,她便笑不出来。
萧珩正柔柔注视自己,岳甯放下卷起的幔帐,床头烛火未灭,她散着发,冷清的双目渡上融融暖意,萧珩伏下身忘情的与她亲吻,此刻她的眼中唯有他一人,没有莫云中。然而即便他与岳甯痴缠,他的惶恐不安始终不曾散去,笼罩在心头的难过更甚。
只要想到阿甯以后也会和莫云中这样,那股酸意蔓延五脏六腑,胸口绞疼不已。他紧紧抱住岳甯,一滴汗落至她身上,他抚摸着她潮红的脸,某种阴暗的,像是心魔般纠缠的情绪辗转流连,最终再一次破土而出。
因想着明天早起,岳甯没多久就推开萧珩,埋在他胸膛沉沉睡去。萧珩注视着怀里的人,低头贪恋的蹭她的脸颊,半晌他慢慢抽回手,替岳甯盖好薄被。
他拿起玉佩,仿佛透过玉佩看见在流云山下的紫衣少女,那时正值三月,她从落英纷飞中走来,漫山遍野的桃花不及她艳丽,她笑意盈然把玉佩放在他掌心,手离开时,指尖相碰的灼热犹记在心,萧珩无声一笑,拢住玉佩悬在腰上,拿起桌上的秋华剑,回头看朦胧幔帐中的少女。
他走出房门,月明星稀,扬州城依旧灯火通明,仿佛一座不夜城。夏夜凉风拂过,他握住剑柄,银光渐露,他注视着锋利的剑身,再抬头时,眼里已覆上寒天欺霜的幽凉。
酒楼里的婉转歌声低吟在巷尾,空中的雨丝飘在风里,清清凉凉洒在身上。字画摊上的书生背起书箱,打开纸伞就朝前方小步跑去。
他跑到巷子口,巷子尽头的屋门高挂一盏灯笼,他走的稍急,布靴踩在水里溅湿,莫云中正开门,忽觉有道阴冷的视线落在身上,他往后看去,夜幕下漆黑的巷子清幽无人,他心里悚然一惊,推开门立马上锁。
屋里亮起烛光,高墙之上站着一名手持长剑的白衣男子,风动衣动,月色清凉,那把长剑盈动着森冷的光,清俊出尘的面容此刻晦暗不明,他悄无声息跃下墙头,不费吹灰之力拧开木门,莫云中背对着他取出书箱里的字画,俨然没意识到身后的危机。
那把长剑已经扬起,萧珩唇角含笑,正欲挥下时,忽然一道银针从窗外激射进来,几声脆响铛铛撞在剑上,生生把剑势逼退。
萧珩霍然抬头,岳甯正站在窗外,看他的眼神令他心中一疼。莫云中闻声回头,陡然看见身后站了人,他惊得急退几步,大声道:“你是谁?”
萧珩迅速移回目光,竟毫不犹豫的再度挥剑,岳甯厉声喝道:“萧珩,住手。”他理也不理,恍若未闻。
岳甯跟过来没带什么利器,踢起脚下的枯枝当暗器使,枯枝飕飕飞过去震在萧珩臂上,她几步过来挡在莫云中身前,满目不敢置信道:“我看你今日不对劲,担心你才跟过来,没想到你居然要杀他。”
萧珩颤声道:“阿甯,你让开。”他用起九华剑势,几剑避开岳甯朝他身后的莫云中斜刺去,可岳甯挡在莫云中身前,他生怕伤了岳甯,难以下手。
萧珩看着莫云中,两世的嫉妒折磨得心口钝痛,他眼里骤然爆发出刻骨的恨意,纵身越过岳甯翻剑下挑,银光骤落,岳甯却赤手接下长剑,剑擦着她手而过,血从她掌心淌落。
萧珩心中大痛,剑咣当从手上滑落,焦急上前想看她的伤势,岂料岳甯一掌打偏了他的头,萧珩捂着发麻的脸,耳中嗡嗡作响,他听见岳甯冷声问:“你清醒了没?”
这一掌落下,便是莫云中也愣住,岳甯道:“莫云中,你先走,今晚不要回来。”
莫云中虽是惊惧异常,闻言却道:“岳姑娘,你舍身相救,我断然没有……”
岳甯横眉竖目道:“我叫你滚你就滚。”
莫云中看着似未回神的萧珩,方才他处处都冲自己来,对岳甯也真无敌意,更何况他眼里的情意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莫云中踌躇再三,岳甯冷眼瞪过来,他只得先行离开。
萧珩只怔怔站着,还偏着头,脸上有清晰的掌印,岳甯怒极之下力道很重,她冷声质问道:“萧珩,你告诉我,为何要杀他?”
为何?
萧珩抬眼看她,岳甯此刻才看见他唇角的血迹,他眼里凝聚着水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他语气幽幽:“我为何要杀他,阿甯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疼爱他,你喜欢他,你们日夜相伴。我知道他在你心里,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我哪里都比不上他。”他颤着声,“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流云山下定情,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背着我说了什么,你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我牵肠挂肚,只有我铭记在心,你和他……”
他哽咽着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却依旧泪眼朦胧的看着岳甯,“我以为今生已结为夫妻,阿甯也只会有我一人,可是你又再一次……和另一个人纠缠不休,我努力不去计较,我以为总会苦尽甘来,什么都是我以为……”
早在萧珩提起流云山时岳甯就满心惊骇,她问:“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乞巧节那天。”
“你为何不告诉我?”难怪他越来越像前世,难怪他看她的眼神不同,现在想来,竟是和以前如出一辙。
萧珩摇头:“我没有不想说,我只是想寻个时机。阿甯,这世你一开始来找我,是不是只念着……我与你同死?”
岳甯沉默一会,如实道:“是。”
“你是因愧疚,想要弥补我,才和我成亲是不是?”
“不仅如此。”
“如果你……不来找我,这一世,你要和谁在一起?”
岳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回答不上,萧珩却把她的沉默当作他心底的答案,面目一变,向来在岳甯面前只流露温柔的脸骤然可怖,几乎是歇斯底里般的崩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他,即使是把他挫骨扬灰我也绝不后悔,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岳甯心底动容凝住,她惊怒道:“莫云中是你杀的?”
萧珩抹掉泪水,豁出去般坦然承认:“是我杀的。”
岳甯只觉眼前的人面目全非,再不像露出来的那样良善,她后退几步,陡然想起蹇鸿舟,心中一寒,冷声道:“那蹇鸿舟是不是你杀的?”
萧珩道:“那是他自己掉下去。”
岳甯怒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也不去救吗?”
萧珩唇边扯起一抹笑,双眸难掩悲恸:“你要我跳下蛇窟去救你的男宠,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遇险?你为何对我总是这样无情……”
岳甯对他失望至极,从未想过萧珩会杀掉莫云中,如果前世莫云中没死,自己和他又有怎样的光景。她心中惆怅纷生,目视眼前涕泪湿衫的人,紧握的双拳松开,她不愿再看见这张脸,转身就要走。
萧珩却紧抓着她的手臂:“你要去哪里?”
岳甯甩开他,面若冰霜,“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愿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