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三公子梁晖点点头,一并认了,坦然的道:“没错,就我的立场来说,你若死了我并无半点好处,因而父亲对我全不设防。
是我在干粮中下了软功散,这药粉能令武者内力暂失,寻常人乏力虚弱,我计算着发作的日子,带了人在这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中截杀。”
付久珩面色淡然,继续道:“上京刺杀一案,至今未能寻着这带队之人,看来也是你的手笔了。怪不得,肖梁两家将京城翻了个遍,却如何查都找不到线索,原来这带队之人便是你。
只是我不明白,诚如你所说,我若死了于你梁家,于你,都无好处,你为何非要处心积虑致我于死地?皇帝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用梁家满门的性命来换取对他的效忠?”
梁三公子沉默了一瞬,目光中带了许转瞬即逝的哀伤,微微凄凉的笑了下:“我承认,你雄才大略,心系天下,比那个狗屁皇帝要更适合坐那个位置。只可惜,我却不是个多深明大义之人。”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我心眼小,爱记仇,所有欺凌过我的人,我都不会轻易放过。梁家,不过是我安身立命的一个居处而已,我永远不会忘了当年自己是怎么被父亲扫地出门的,也不会忘记那些年在外流离失所经受过的苦痛。”
付久珩嘲讽的道:“我原来还觉着你有些能力,如今看来不过是个陷在私人恩怨中不得超生的蠢蛋。”
梁晖并不恼火,双目中带着淡淡的忧伤,道:“是,我便是个不得超生的蠢蛋。不过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本也不值得我为皇帝卖命,只是你们付氏欺人太甚,竟将……算了,世子,我和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你要怪,便怪自己姓付,是付氏唯一的希望吧。”
说完这些话,梁晖侧了头,朝着钟瑜所在的方向朗声道:“一直躲在边上的朋友,可以出来了。”
钟瑜其实一直停在将将能看得清二人的位置,并不敢挨得太近,却没想到依然被他所发觉,愣了一下,心知既已被发现行踪,再躲着也是无益,便大方的行了出来。
梁晖显然没料到这个人会是她,愣愣的看了会儿,又回头去看付久珩,好半天才拼凑出了内里的原由。
怪不得好友宋元京与这个钟五小姐总是难成眷属,上回出行宜州请他帮忙时还曾言二人之事受人阻挠,彼时他便觉得奇怪,到底是何人能阻了门当户对的两个年轻人的婚事。
还有他助钟瑜退婚时随口言自己倾心她,世子那神情也仿若想杀人一般。
如今这一切都说的通了。
虽是想明白了原由,梁晖依旧十分震惊,向来心高气傲的世子,竟是看中了一个小官家的庶女,而这个庶女心中还另有他人。
好半天,他才收了惊诧之色,看着钟瑜,十分惋惜的道:“钟五小姐,你我身世相近,我对你原是极为同情怜悯,可你不该出现在这的,如今我虽是不忍,却也无他法,不得不送你上路了。”
梁晖提剑便欲朝钟瑜袭来,却未想到原本虚弱的付久珩忽然一跃而起,使了全身的力气朝他挥剑而来。
梁晖不得不收势回身,一边举剑格挡,一边笑道:“世子,你中了软功散,如今内力全失,肩上又中了我一剑,再打下去也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倒不如洒脱些,我敬你付氏百年名声,定然给你个痛快。”
语毕,他已然一掌将付久珩手中的宝剑震出。付久珩被击得连连后退,他便举起一剑毫不犹豫的朝着对方的胸膛刺了过去。
“付久珩,为你们付氏还债吧!”
第93章 我妹妹何在?
一声继出, 耳边却忽传了“嗖”的一声,一支箭从他的身边略过,险些射中了他的肩膀。
付氏的援军怎会这般快?一瞬间梁晖来不及多想, 剑势一收, 满面凝霜的正要回身去看,耳边却又“嗖”的一声,尚未看清便是一声闷响, 那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
他微微低头, 看向后身, 那一箭自后而来,已然尽数没入了皮肉,他身形一晃, 咬牙坚持回过了头。
方看清了身后,大腿上又一股钻心之痛, 他再也站立不住,直直的朝前倒了下去。
他死也没有想到, 连射这三箭的人会是钟瑜。
不过是个没有武功的女子,又中了软功散,如今正是体虚乏力,根本不足为虑。
是他太过大意了。
隔在二人间的人倒了下去,付久珩抬头朝她望去。
那女子手中执着长弓,羽箭还搭在弓弦之上,警惕的瞄准了地上的人。她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 目光中带着淡漠到极致的冷然, 仿若是行走在炼狱中的鬼神,漠不关心的俯视着凡人的死活。
付久珩久久不语,这又是他不曾见过的, 狠绝的,冷酷的,另一面的她。
钟瑜其实对自己的箭术并无把握,前世里她虽是习过射箭,只是毕竟已然隔了太久,虽是要领都还记得,可如今的身子没有肌肉记忆,因而出手前她也不知会是怎样的结果。
所以她连射了三箭。若是一击不中,便立即被上后面两箭。如果三箭不中,那许是她命该绝。如今看来,她十分庆幸自己准备了这连发的三箭,否则,她现在未必还能活着。
梁晖倒在地上,已然一动不动。
钟瑜浑然僵硬,缓了许久,紧绷着的神经才微微松弛,缓缓放下了举着的弓箭,方才撑着弓弦的手指仍在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抬眼看向前方,付久珩一膝跪地,微微喘着气,右肩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已然流了鲜红的一滩,那带了一抹血迹的绝世容颜如妖似魅,静静的凝望着她。
钟瑜缓过神来,防备的看着地上的梁晖,谨慎着走了过去。
她不知晓梁晖此时是否有诈,毕竟她对自己自己那几箭也没有信心,刚才能射中他也不过是靠着他对自己全无防备。若是他此时诈尸,付久珩没了内力又负伤,自己和他未必是梁晖的对手。
钟瑜拾了树枝伸过去将他手边的宝剑划到了自己脚下,捡了起来,一剑置在了他的颈边,这才走近去查看。
梁晖一动不动,已然没了声息。后背上和大腿上两支箭伤处开始渗出大量的鲜血,尤其是后背之处,已然洇出了一片血。
钟瑜低身去探他的脉搏,手尚未碰触到他,便见他的唇极为轻微的动了下,似乎说了什么,随后口边也缓缓流了一道鲜红出来。
于是她又将手收了回来,看了下那后背箭的位置,和没入皮肉的尺寸,这才放下了心,起身朝着付久珩行了过去。
付久珩此时才露出虚弱来,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钟瑜的身上,因失血而泛白的薄唇轻启,道:“此地不宜久留。”
钟瑜点头,四处张望了下,便扶着付久珩往林子的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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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外面……下雨了。”
钟府的管家躬身朝着主位上坐着的钟将军禀着,边说边暗里瞄着钟将军的神色。
钟将军朝着外间看去,果然见着天下飘起了毛毛细雨,纷飞着散落了下来,一点点将厅外的庭院打湿了。
“他还是不肯走?”
管家叹了一声,摇了头。
钟将军从椅子上起身,在厅内踱了一个来回,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满面愁容。
谢琰已经在门外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如今下起了雨,这驸马爷若是因此生了病,陛下和公主怪罪起来,可要如何是好。
可若是让他进来,必定是要见钟瑜的,又要如何向他说起她的去向呢?
也真是倒霉,怎么好巧不巧,他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到钟府来求见。
管家见钟将军烦心,心中也是发愁,都几日了,钟府里鸡犬不宁的,这五小姐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明明没有人瞧见她离开,可是掘地三尺也没见着半点人影。
到底能去了哪呢?
管家左思右想,安抚着道:“若不然,先令驸马爷进来,便说……五小姐病了,不宜见人。”
钟将军不耐烦的瞪视了他一眼,道:“你当这般蹩脚的理由,你想的出,我想不出吗?谢琰是何人,金榜提名,公主驸马,又是当朝侍郎,他怎会轻易相信?
何况我已然用了府中有人患上时疫的理由阻了他进来,现下若又转而让他进府,这理由自不能再用。而他进了府里,不见到瑜儿也必不会罢休。”
府里二人苦恼着,府外的谢琰长身玉立,一袭青白色的长衫已经被毛毛细雨微微染湿,头上用玉冠整齐冠着的黑发上带了细细的雨珠,皎白如月的面容上带了些固执,纤长的睫毛上染了雨水也不肯眨一眼,仍是坚毅的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宜州回来时他便察觉到了钟瑜的神情有些不对,只是彼时公主刚收了那封匿名信,他思索着此时钟瑜离开也好,于是她提出先行回府时他便未作他想的答应了。
本想着她先行回去,他再写信与她,却是一封信下去再无回音。直至此时他上门拜访,见着紧闭的大门,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想到钟瑜可能遇上的遭遇,他便不寒而栗。
紧闭的大门忽的开了一条缝,是钟府里的管家,他一手撑了一把伞,将手中执着的另一个打了开来,恭敬的要去帮谢琰挡雨,却是手上一痛,被他隔了开来,那把伞也顺着力道落在了边上。
管家俯身正要去捡,谢琰一步上前提着他的前襟,双目紧紧的盯着他,道:“我妹妹何在?”
谢琰是读书人,力气并不大,可管家忌惮着他的身份,倒也不敢去反抗。
“五小姐自然是好好的在她房中,只是近来钟家有个婢女染了时疫,如今五小姐也微微有些症状,驸马爷身份尊贵,我等哪敢让您冒险进来。”
谢琰自然不信,手上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襟,双目通红的道:“你们……将她怎么了?”
管家讨好的笑道:“驸马爷这说的是哪里话,五小姐是我家老爷的亲生女儿,我等怎会加害于她。”
谢琰目光缓缓归于淡然,他知晓从一个奴才的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松开了手复又恢复了原先的站姿,一动不动的在小雨中立着,仿若一块石头般岿然不动。
管家向后几步立了稳,回身拾起地上的伞,那里面已然有了点湿意,他抖了抖雨水,再抬头,便远远瞧见一群人前呼后的拥着一顶豪华的轿子子,朝着钟府过来了。
谢琰依旧目不斜视的在门前立着。
管家抹了把眼上沾着的雨水,眯着眼一瞧,那豪华的轿子在谢琰的边上停了,边上一个微显了阴柔的侍人十分恭敬的撑了把精致的伞过来,掀起了轿帘。
内里的女子生得娇小纤弱,眼梢微微下垂,带了股美人弱不禁风的娇柔之态,仪态万千的从轿中行了出来。
甫一出来,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钟府前直立的男子身上。
雨滴虽然又细又小,可久了依然将他的衣衫湿透,发上的雨水汇成一注注的,缓缓自鬓边经过脸颊,最后从白皙的下巴上滑落。
谢琰麻木的站着,一把带着竹纹的伞遮在了上空,头上淋沥的雨滴被挡在了外间,不必回头,他也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他的妻子,宝鸢公主娇软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驸马,先随我回府换件衣衫吧,这样下去,你要生病的。”
谢琰不语,一双沾了水的眸子淡淡的,凝视着面前紧闭的门扉。
宝鸢公主眼中含了薄薄的泪光,看着眼前固执的夫君,嘴角泛起几分苦涩来。
就在几日前,他们还是和美的夫妻,她的夫君是儒雅飘逸的探花郎,他待人待事总是淡淡的,虽然对她也是如此,可他怜她护她,她都懂的。
这一切,便是从收到那一封信开始不同的。
彼时,她帮着谢琰瞒着钟家,让梁三公子安排她去了宜州。天真的公主陷在才子佳人的佳话中,为夫君这个妹妹难过着,期盼着,可是钟瑜走的当天,她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来信。
信上说,塞满她整颗芳心的夫君,在成婚前是有一个两相情好的心上人的,这个人不是别人,便是他曾经的妹妹,她如今视作好友家人的钟瑜。
两人虽无血缘,可毕竟有兄妹的名分,是以两人的私情便一直没能摆到明面上。
一瞬间,她心神俱裂。
她原以为,她的驸马不过是性子使然,总是温和清淡的,可他待她还是极好的。
看完那封信,她却不确定了,他日日里的温柔迁就,到底是因为他心里也有她,还是仅仅是出于夫妻相敬,甚至是心中另有所属的愧疚?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她?明明,她那么爱他,又是那么信任钟瑜,难道他们以前对她的关心和善意都是假的吗?
可是当她流着眼泪将那封信掷到了驸马面前之时,看到那一刻他面上的表情,她什么都明白了,他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甚至都没向她解释一句,谢琰搬出了两人的房间,回了他的书房去住。
钟瑜自宜州回来,宝鸢公主便一直称病,不曾再见过她。她害怕,怕自己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问,更害怕听到钟瑜的回答。
第94章 这个姿势,两人仿若拥抱……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宝鸢公主努力的朝着谢琰笑了下,尽量轻快着语气道:“驸马,你既不肯跟我回去, 也没有关系, 我来帮你进去。”
说着,她一摆手,身后便有很多侍卫上了前来, 几人身形健硕, 瞧着就是有武艺在身的, 二话不说,便开始朝着大门撞去。
“谁人敢阻拦,便是与本公主过不去。”
此言既出, 无论是外间的管家还是内里的下人,无一再敢上前。
谢琰微诧着侧头看向了她, 方才还强硬刁蛮的公主,如今又化作了他娇俏动人的小娇妻, 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盈盈的朝他回视了过来。
谢琰凝望着她,微微蹙了眉,迟疑着道:“公主……你这般,若是钟将军到陛下面前参你,可如何是好?”
宝鸢公主眼中满满都是他的影子,巧笑倩兮着道:“我管不了了, 驸马, 我只知道不能看你站在雨中吹冷风,也不愿意强拉你回去让你不快。至于以后,便再说吧。”
几个侍卫撞了没几下, 大门便从内里打了开来,门内立着的正是钟将军。
“微臣参见宝鸢公主。”
钟将军带着家仆纷纷跪倒,宝鸢公主瞧着一地的人,已然习惯了这般的情景,道:“都平身吧。本宫和驸马想到钟府与将军一叙,不知将军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