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收留该有的态度?
钟氏留了心, 如今隔窗窥看江彻的神情,愈发觉得他虽瞧着姿态冷肃,威仪慑人, 望向女儿的目光却颇温和。
似是虎狼立于花前,温柔流露。
难道真是对沈蔻动了心思?
钟氏眉间浮起愁色。
院里树下,沈蔻倒不知母亲的那些心思, 对着江彻静静投来的目光,也只觉深邃难测,一贯的铁石心肠。
而至于江彻所说的事情……
沈蔻没急着答应,只道:“王爷这般安排,也是跟家父的案子有关?”
江彻颔首,“无须顾虑,既是我带你去赴宴,捅破了天也给你收拾残局。”神态稍露温和,语气却嚣张而自负。
沈蔻暗自捏紧了衣袖。
明日若闹出事端,他定会收拾残局,这点儿沈蔻深信不疑。但是往后呢?能去襄平侯府赴宴的都既富且贵,譬如杨蓁之流,背靠着皇亲国戚,若结了仇怨,想欺负她跟玩儿似的。哪怕是魏令华,借着伯府的势使起绊子来,防不胜防。地位悬殊之下,她也只能吃哑巴亏。
那时候又没江彻罩着,她岂不是要连累双亲?
沈蔻迟疑,斟酌着道:“既然事关冤案,论理,我该出一份力。只是我若肆意惹事,难免开罪于席上众位贵人,王爷纵能在当时镇住场子,难保她们不会结缘于心,往后变着法儿来报复。若想闹出动静,吸引谢侯的视线,也未必只有嚣张闹事这一招。不如,咱们另想个法子?”
她问得小心翼翼,却不掩顾虑。
江彻眼底浮起了笑意。
确实有许多法子,但他打算用嚣张闹事这招其实是有缘故的。
前世沈蔻行走在京城贵女之间,虽然背后有个戚老夫人,因他的态度冷淡未明,其实没少被贵女们议论中伤。更甚者,像陈皇后看重的魏令华之流,也曾放冷箭暗里下黑手。仅他知道的就有两次,旁的还不知有多少。沈蔻毕竟没有家族倚仗,纵然强撑气势,实则受了不少委屈。
他想让她过得肆意些。
也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沈蔻的背后有他撑腰,不容轻视欺负。
不过她既心存顾虑……江彻探手入怀中,取出个成色很旧的香囊,从里头摸出一枚玉佩,递到她的跟前。
那玉佩材质上乘,做工虽也精致,比起陈皇后、曲贵妃乃至如今穆王府所用的物件,实则粗糙了许多,不似名家之手。但玉质温润柔和,不见半点瑕疵损伤,显然是贴身珍藏,时时摩挲。
沈蔻瞧着它,神情微变。
这枚玉佩她前世曾见过,是江彻极为珍爱之物,据后来戚老夫人所言,那是阮昭仪进宫的时候她母亲给的东西,被阮昭仪视若珍宝。后来江彻弓马娴熟,率军征伐时,阮昭仪便将这玉佩给了江彻,存了祈愿他平安顺遂的意思。
江彻亦极为珍视,甚少外露。
谁知此刻会递到她的面前?
沈蔻满心惊愕,相识之初的警惕防备消退后亦忘了掩饰,忍不住抬目诧然看向他。
那一瞬,江彻心神骤紧。
少女眼底的震惊呼之欲出,绝非寻常的诧然疑惑之色。他这玉佩不算绝品,若非背后的亲情牵扯,算得上平平无奇,谁都不会留意。她既露出这般神情,莫非是知道这玉佩的来历?两人相识未久,他这玉佩从不示人,沈蔻根本不可能知道它的意义,除非……
一股僵麻陡然从脚底直窜脑门。
江彻脑海里如遭雷击,霎时间,许多先前令他困惑的疑问似乎迎刃而解。
但事到如今,他记忆里装着沉甸甸的往事,即便猜测沈蔻或许记得些什么,也不敢流露出端倪,像最初那般逼问探究。
他只是搁下玉佩,收回指尖微颤的手。
五指在袖中紧握成拳,江彻的脸上仍是惯常的端稳冷肃,低头抚去衣裳落叶时,眼底的万般情绪亦悄然收敛。等再抬头时,语气也稳如平湖,“这玉佩是母妃之物,于我意义非凡。你留着它,往后若有人找茬报复,尽可来寻我。我既将你牵扯进红丸案,定会竭力护你周全。”
他觑着她,目深如潭。
沈蔻下意识垂首,迟疑着碰了碰那枚玉佩。见江彻并未阻拦,才将玉佩收入贴身藏着的荷包里,“王爷既这样说,我也无需顾虑。谢家作恶多端,无论为公为私,我都该出一份力。届时侯府中当如何行事,王爷吩咐便是。”语气颇为轻松,神情却有些郑重,那枚玉佩亦被放入荷包的夹层。
江彻眸色愈深,徐徐颔首。
*
从客舍出来时,江彻仍觉心跳凌乱。
他觉得沈蔻八成记得什么。
旧事陆续浮上心头,他已万分确信,那些事肯定是发生过的,只是因某个缘故,如今的情形与记忆里大不相同。而追根溯源,记忆里他是借着戚家牵线,沈蔻在落水后做了戚家义女,而后出现在他面前。而如今,他仍是在戚家瞧见的沈蔻,她也曾为戚氏婆媳所救,却未认作义女。
而后的种种便迥然不同。
江彻拧眉,想起刚认识沈蔻的时候,他在官道旁的那间茶楼,曾疑心沈蔻早就认识他。不过彼时沈蔻巧言令色,他尚不敢深信记忆里的往事,又觉这种猜测太过荒诞,轻易被蒙蔽了过去。而今想来,那一瞬的疯狂猜测,未必就是假的。
倘若沈蔻真的记得什么……
记忆里沈蔻曾将真心捧到他面前,虽卑微拙劣了些,却满腔赤诚,被他屡屡推开亦不曾退缩。而如今,她对他只有疏离与恭敬,便是他屡屡示好,亦无动于衷。其实也有蛛丝马迹可循,譬如澄园初遇时,她在快要迎面撞见时掉头就走,譬如万安县官驿的那个夜晚,她被他困在怀里时曾有片刻失神。
最后却避开了。
以他当时冷硬武断又自负刚愎的臭脾气,定是做了令她极为伤心的事,才令沈蔻心生嫌隙,做出如今的种种姿态。如同他回想起旧事后不动声色地庇护于她一般,她定也是藏了秘密,谨慎自保。
否则,太难解释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
江彻捏不准这猜测可信与否。
但心里却似被千钧重的巨石压着,沉闷得令他有些喘不过气。
满腔情绪无可排解,他行至岔路口,孤身前往厨房做了两道甜点,借蔡九叔高徒的名义送到了客院。
是夜,辗转难眠。
*
四日之后便是谢太夫人的寿宴。
这位老夫人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老寿星,如今已有七十六岁的高龄,一生富贵儿孙满堂,金玉尊养下精神尚可。
她的寿辰其实在七月初,因今年朝堂事多,谢峤被东宫和江彻盯得尾巴都快藏不住了,便没大肆操办过寿。谁知前日谢夫人妯娌几个去道观进香时,忽得老道点拨,说谢家正逢多事之秋,太夫人是福德绵长的老寿星,该当尽早为她好生操办寿宴,方可为侯府绵延福泽。若拖之过久,怕于侯府无益。
谢夫人回府后,忙将这话说与谢峤听。
谢峤纵然不愿在这节骨眼上操办宴席给府里添乱,奈何今年过得确实坎坷,且扛不住几个兄弟和弟媳们的软磨硬泡,怕府里当真出岔子,便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仓促操办了这场寿宴。
他没往穆王府送请帖,江彻却还是去了。
还带着沈蔻在侧。
侯府外满目华盖香车,绮罗珠翠,皆是素日与谢府往来甚密的人家,因是太夫人的寿宴,谢峤亲自在府门迎接宾客。陆元道和沈有望消失无踪,江彻也回了京城,他却被太子死死盯着,在五仙岭进退维谷。如今寿宴热闹,他心里纵万千愁苦忐忑,脸上却挤出一团喜气,言笑晏晏。
直到江彻的身影闯入视线。
迥异于往常干脆利落的骑马往来,他今日乘了车驾,还带了稍许仪仗随行。
比起温文尔雅的彭王,穆王府的侍卫都随了主子,虎虎生威的气势轻易压过周遭高门,在府前整齐停住。江彻锦衣玄裳,金冠蹀躞,端着惯常的冷肃出了车厢,旋即,里头探出一只纤纤玉手,就着侍女的搀扶,盈盈而出。
她穿得不算惹眼,罗衣珠钗,衣带飘然,虽无金玉之饰,却极秀雅昳丽。
而那张脸……
谢峤心里咯噔一声。
当日天麟山上劫人失手之后,他便知道沈家母女是被穆王藏了起来,照此推算,沈有望应当也是在穆王手里。闹到这地步,关乎东宫与彭王的生死翻覆,谢峤没指望能跟这位煞神和谈,只费尽心思,欲尽力毁去证据,在江彻发难之前,设法寻出把柄将穆王府拉进污泥,令其无暇自顾。
但这事谈何容易?
宫里头陈皇后有意护着阮昭仪,铜墙铁壁般无从下手,而江彻数年征战,办案无数,虽不得帝王宠爱,却未落过致命把柄。
谢峤费尽心思,亦未寻得良策。
谁知今日江彻竟会堂而皇之地带了那沈家女来贺寿宴?
谢峤明知对方没安好心,当着如云宾客的面却不敢流露丝毫,只端着假笑,上前拱手道:“未料穆王爷亲至,幸甚。”
“听闻太夫人寿宴,本王亲来道贺,沾点福气。这位姑娘侯爷或许还记得,是我受人所托,带来凑个热闹,还望侯爷妥善照料。”江彻说着话,朝沈蔻递了个眼色。
沈蔻含笑行礼,姿态柔婉。
后面的随从亦呈上贺礼,道了许多恭贺之词。
谢峤纵满心戒备,却不能将客人赶出去,只得招呼男女管事,将江彻与沈蔻分别引到前后院的席面。见沈蔻身后的两位侍女都极干练,分明是习武出身,心中愈发警惕,命人暗里留意着。片刻后,终是不放心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江彻,留了长子迎客,他去探探江彻的来意。
*
后院里,沈蔻随仆妇徐行入席。
她这是头回来戚家的后院。
前世戚氏婆媳虽也曾带她赴过谢家宴席,却多是玉镜湖畔那种广撒网的场合,不曾来过侯府。后来结识了谢无相,也是随曾俭走偏门出入,跟这座后院差得颇远。彼时满腹心思扑在戏本,于侯府内情不曾留意,而今回想父亲曾说过的案子,比照谢峤在人前的温和谦逊,只觉后背发寒。
难怪谢无相跟谢峤不睦,换了是她,碰上这等人面兽心的祖父,定也难以接受。
只不知许久未见,她那出戏拍得怎样了。
这般胡思乱想,渐至席面。
宴席摆在后院临湖的花厅里面,这会儿客人已聚了不少,多是公侯高门的女眷们,各自锦绣绫罗,仆从簇拥,先后往暖阁里给谢太夫人拜寿。
沈蔻没那等闲情,只寻个位子坐着。
周遭人来人往,有瞧着她眼生的,也有瞧出她与顾柔容貌肖似,暗里打量的。
沈蔻视若无睹,只管安坐喝茶,静候不安分的鱼上钩。
旁人却不似她心闲,瞧见那么个漂亮惹眼的生客,难免打听来处。借着谢家仆妇的口一问,才知她并非哪家豪贵家族的千金,而是穆王带来的客人。便有曾与顾家往来过的人揣测,猜她是因长得肖似顾柔,才得穆王爷青睐,不明不白地带到了宴席。女眷们难得见穆王爷青睐哪位姑娘,一时间议论纷纷。
没多久,消息就传到了魏令华耳中。
自打魏老夫人求了陈皇后牵线撮合婚事之后,她便眼巴巴的等着天降好运,能凭着帝后的威仪将她送进王府——只要能踏进王府的门,哪怕江彻最初对她无意,也可慢慢处出情分。
那日在五仙岭碰见江彻与沈蔻说笑,她心中便觉不妙,遂辗转借了杨蓁之手,欲令沈蔻知难而退。可惜杨蓁不中用,并未传来捷报。魏令华遂决定自食其力,先摸清那肖似顾柔的女子身份,若对方还不知好歹的往穆王跟前凑,她自有许多法子可暗中为难。
可惜她费尽心思,也只知道那姑娘受侯府那位甚少露面的谢无相所邀,到玉镜湖畔小住,至于其确切身份,别苑的仆从口风极严,她半点儿都没探听到,还差点因此招惹上江湖匪类。她没了法子,又不能拿着画像四处打听,只能偃旗息鼓。
谁知今日,沈蔻竟自投罗网?
魏令华听说她是穆王亲自带过来的,心里便觉不快,远远瞧见沈蔻安坐席中,泰然自若,愈发沉不住气。稍加思忖后,仍厚着脸皮去寻杨蓁,到那儿试了试口风,见这位侯府千金还不知宴上来了稀客,当即编个由头,哄着杨蓁出了暖阁,随她往沈蔻的方向走去。
沈蔻细嚼蜜饯,慢啜香茶,目光在亭台楼阁间逡巡。
瞧见并肩而来的贵女,不由微笑。
啧,来了。
她清了清喉咙,轻理衣衫。
第37章 反目 魏令华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
杨蓁近来过得颇不顺心。
因她的姐姐病了。
靖昌侯府有坐镇南境的侯爷, 有颇得圣心的郡主,延医问药的事上向来是太医院和江湖郎中齐聚,由最出色的医家照看身体。然而再怎么高明的郎中, 碰上姑娘家的心病却也束手无策, 便是开遍调养的方子,将珍贵补品流水般送进侯府, 也难挽回杨蓉日渐消瘦的身体。
杨蓁看在眼里, 焉能不急?
今日随母亲来襄平侯府恭贺寿辰,她也蔫蔫的没什么兴致,除了刚来时跟惯常往来的小姐妹打了个招呼, 其余时候都坐在杨夫人旁边, 小和尚念经般耷拉着脑袋。直到魏令华走过来, 附在耳边笑眯眯的说有新鲜事情让她瞧, 才抬了抬眼皮。
杨蓁对魏令华印象还不错。
没落伯府的姑娘, 大约是深知家中华而不实的情形, 行事端庄温和,不争不抢, 更知道尊卑进退。在杨蓁跟前向来懂事有礼, 说话中听, 做事也有分寸,常能将她捧得开怀。冲着这点好感, 杨蓁也未拂她的面子,遂带了随行的仆妇出来,权当是透气。
曲廊逶迤, 宾客喧闹,迎面不时有熟人招呼。
魏令华瞧杨蓁脸上颇有郁郁之色,便挑着近来听说的趣事慢慢讲给她听, 因是有意投其所好,言辞都是斟酌润色过的,听得杨蓁很是受用。
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游廊尽头。
此处已是宴席之末,离谢太夫人所在的暖阁颇远,隔着一道矮墙,外头便是男客的席面。被安置在此处的多半也是寻常宾客,比起皇亲贵戚、侯门望族,着实不算起眼,这会儿三三两两的聚着,各自说话。
杨蓁素来倨傲,仗着身份自视甚高,也没怎么留意周遭的人,瞧着走得离暖阁太远了,便欲折身回去。
魏令华哪能放她走?
转身之时,她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沈蔻的方向,忽而“哎呀”轻叹了声,似极惊讶。
杨蓁不由侧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