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善言辞的男人并未说出口的祝福。
细雨纷纷。花瓣上雨珠滑落,犹如点点泪光。
乱步还能清楚地记得六年以前头一回见到她时的情景。
那时他跟在社长后面,一同闯进了那座林间的宅邸。心怀叵测之人在楼下游荡,而小小的女童无助地躲在二楼浴室的浴帘后面,握着镜子的碎片,眼眶发红,浑身颤抖。
看到她的第一眼乱步就知道了,她和他一样,是被这无理的世界过早地从父母的爱里夺走的孩子。
而在那以后,是社长,在这个令人费解的世界里为他们撑起了庇护所。
因此,他能够理解她的想法,理解她几乎可称作是执拗的贪心。
于是他想,放手让她去做也好。至少能给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家伙沉重一击,让他失去谈判的筹码。
——虽然她的计划里,还存在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在她看来,为了尽快落实异能开业许可证,在失去了织田作之助的当下,森鸥外将不得不派遣中原中也出战。
本来也该是那样。但如今Mimic已经锁定了织田为目标,不会再有无目的无意义的破坏。许可证一事也已心照不宣,因此对于森鸥外而言,他们已非燃眉之急。
而那个秃头长官,是能为了所谓大局,无视个人性命的人。是用数字来衡量人命与得失,坐视个人的牺牲;是面对列车难题时,会为了无视规则跑到铁路上玩耍的五个人,毫不犹豫地碾过在废弃铁道上休息的那个无辜工人的那种人。
在Mimic解决以前,想要向特务科寻求帮助,是注定要失望的。
只要森鸥外扣下有效战力不放一日,织田作之助就一日无法得到官方渠道的保护。
森鸥外或许会为了事情尚未落定而心焦,但最焦虑的人,可能是为了Mimic的作乱受到上峰施压的种田,可能是为织田作之助的安危担心的甘茶,但绝不会是他。
可是,计划有疏漏也没有关系,乱步大人会帮她的。
乱步安静地注视着闪烁绸缎般柔软光泽的花瓣,嘴角抿出一点稚气的弧度。
名侦探会保护这世上所有愚蠢的孩童,首先当然要呵护庭院里这一树小小的花。
连挖土这种事情他都做了,还会在意些什么别的事吗?
他慢慢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然而此刻,身后的纸门却被人拉开了。
银发的男人站在那里,皱着眉问道:“乱步,你知道甘茶究竟去做什么了吗?”
乱步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那个的话,名侦探当然知道!”
*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柄淡青色的和伞撑在了她的头顶。耳畔传来熟悉的、温和的声音。
甘茶惊异地睁大了眼。
她忽地转过头,社长就在她的身旁,而不远处站着微笑着的乱步和晶子。
灰蓝的海浪一波波拍打着沙滩。
某种酸涩的感觉慢慢爬上心头。少女扁扁嘴,想要扑到银发男人的怀里。但感受到衣袖的布料湿漉漉地贴着皮肤,便遗憾地吸了吸鼻子,只是伸手抓住了男人和服的袖口。
福泽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哪有啊……”
感受着头顶温暖的热度,少女的声音渐渐低落:“那个人,还是去找Mimic了。”
“就是要那样才对。”
走到近旁的乱步打量了她两眼,给出了令人意外的回答。
对上她不解而难过的神情,乱步哼了一声,道:“如果那家伙无动于衷地坐视别人为他付出,那么侦探社——绝对、绝对不会接受他!”
甘茶愣住了。
“我说过的吧?”
对于她的反应,乱步十分满意:“名侦探大人会给他一个入社测试的机会——”
“那?”
少女脸上的表情慢慢地亮了起来。
“他通过了!”翠绿的双眼里闪着愉快的光,乱步高声宣布道。
织田作之助的实力自然毋庸置疑,九年以前他们就知道了这一点。要考验的是他灵魂的颜色,而这如今也得到了证明。
——为了理想他可以彻底推翻过往的生活,但为了保护他人,他也能毅然放弃理想,不惜己身。
侦探社的入社测试——他通过了!
而侦探社自然会保护每一名成员。
与谢野晶子笑眯眯地说道:“乱步先生已经都安排好了——田山在监控里看到Mimic的士兵去了那家西餐馆。国木田和他,现在已经在那里找到了那些人留下的、基地的地址。”
“现在,侦探社最重要的事务,就是去将新人平安带回。”
福泽说,“而此后黑手党对他的追杀令——很快也能够解决。”
在出发以前,他已向森鸥外传达了会面的意愿。
甘茶深吸一口气。
“……真是的。”
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个似安心、又似苦恼的表情。最终,她小声嘟囔道:“还是变成这样了啊……”
雨声渐歇。几束阳光破开云层,遥远的海面上闪烁起波动的粼光。
少女起初还有些苍白的脸颊上,如今也渐渐浮上了晕红的颜色。
福泽在近处低头看着她。
乱步已将一切都告诉了他。那近乎愚妄的勇气和心意——她并不是不相信旁人。她只是想要自己来保护所有人,保护包括福泽在内的所有人。
福泽想,他怎么净是碰到些笨蛋一样的孩子啊。无论是当时的乱步、还是几乎自暴自弃的与谢野,以及面前的女孩——
总之,可能是他教育的某处失当。所以要对她施行合适的惩罚,让她明白大人的可怕之处。
“甘茶。”
福泽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该告诉我?”
“……嗯?”
少女回想起什么,身体一僵。
“你承诺过的——「不会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福泽缓缓道:“独自一人和黑市的绑架专家见面?”
“是、是在安全的地方!公共场所!”
少女像是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小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交接的时候,我也很小心的!”
她从睫毛底下,偷偷地抬眼打量福泽看不出表情的面容。
“哈,那个才不是重点!”
乱步幸灾乐祸地跳了出来,大声道:“社长,我知道她都做了什么!”
与谢野在旁边噗噗地笑:“乱步先生,你有点坏心哦。”
乱步有些得意。他略微睁开眼,扫视了一下少女身上的衣物——那实在是太明显了,根本用不着眼镜,甚至连一秒的思考都不需要。
“那栋房子爆炸的时候,她明知道附近有黑手党的人在监视,但还是跑出去了!你问问这些保镖先生!”
薙切家黑衣的保镖被福泽并未有意、但依旧略显严厉的眼神锁定,额头冒汗,后退了一步,只好无视甘茶恳求的神情,迅速地点了点头,便移开了视线。
“侦探社所在的那条街上,有一家面向儿童开放的绘画教室。”
得到了答案的福泽回身看向表情忐忑的少女。
“你就去代替一周静物画的石膏像吧。每天两小时。”
甘茶如遭雷击。
在学校都呆不住、最讨厌无聊事情的她,竟然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让超难搞定的小孩子们对着她画两个小时?
而、而且还不知道,他们会把她画成什么样 !她会被乱步笑死的!
这是酷刑!
她用哀怨的眼神望着福泽。
福泽无奈地叹了口气。
“——结束的时候,我会去接你。”所以安分一些,好好接受惩罚。
得到了这种承诺的少女,内心悲喜交加。
——打一棒子给颗甜枣什么的,社长太过分啦!
*
侦探社的众人在那座长满了栎树的山下拦住了孤身一人赴约的红发男人。
全副武装、做好了准备的织田作之助,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一行人。
他较为熟悉的少女,看着他离开时那种悲伤的神情已经完全消失了,如今正背着手,和绿眼睛的青年、以及黑发的女子站在一起,望着他这边,露出可爱的笑容。
戴着眼镜、略显严肃的金发男子拿着记事本,身侧站着一名披着棉被、有些消瘦的颓废男人,但在他朝着他们的方向看去的时候,二人也对他回以同伴一般的温暖微笑。
而一行人所拱卫的中央,银发武士依然像他记忆之中那般可靠。
“织田作之助。”
福泽声音沉稳:“你接受了甘茶的邀请,又通过了入社测试。现在你已是武装侦探社的一员了。”
“作为成员,组织理当为你提供保护和帮助。Mimic一事,侦探社会与黑手党交涉。”
“不需要再向前了。”
织田作之助听从了新加入的组织首领的命令。
而将人带走以后,福泽很快就离开了。他与森鸥外的会面时间即将到来。
不明就里的织田作之助有些担心地望着福泽离去的背影。
“没问题的。”
乱步抬手想要拍他的肩膀,但因为身高问题,只能拍了拍他的背,因此不太高兴地撅了撅嘴——但还是解释道:“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已经失去了与侦探社谈判的筹码。”
他瞥了眼正和与谢野亲亲密密地碰着头说话的甘茶:“孩子们已经被甘茶带走了。他没法要挟你,而这时候,你已经是侦探社的成员了。”
“如果仍然要逼你出手的话——异能开业许可证,侦探社也不介意再多一张。”
乱步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花窗,在洋馆积了灰尘的地面上拖出一道道绚丽的彩光。
踩着某道光线,森对着福泽,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舍不得让织田出手,却能够看着中也君去做这种杀人的勾当吗?太无情了,福泽殿下。我家的年轻人可是很欣赏你们呢。”
他的模样,似是十分惋惜。
福泽不为所动。
“那名少年,和织田作之助心中在意的东西不同。”
他冷冷道:“不用装出那一副为他叹息的样子,森医生。我才要为他的忠心可惜——既然你说出这样的话,恐怕几年以内,你都不会让他有和侦探社碰面的机会了。”
“哈哈。果然,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对手。”
森带着点快意、又有些被说中了心思的不悦,如此道。
“那么,你们打算用什么来交换呢?交换中也的出手、以及黑手党对于织田背叛的放任?”
“你想要什么?”
抱着姑且一听的心思,福泽问道。
“给我与谢野——你一定以为我会那么说吧?不,我现在要的东西不同了。”
森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直视着福泽,几乎像是挑衅一般,道:“我要那个女孩——你的养女。”
福泽的身上爆发出可怖的杀气。
“哎呀呀,真可怕——别那么心急嘛,福泽殿下。”
森鸥外满含深意地微笑着:“你的小姑娘这回可是大活跃呢。这样任性可不行啊。既然你舍不得管教,那么不如交给我来。”
“侦探社有江户川乱步,缺她一个尚未长成的智囊,也不算什么吧?”
“把她给我,你们就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得到一名强大的战斗人员——恰好是你们缺少的东西呢。”
他紫红的眼中闪烁着某些福泽看不懂、也并不想要理解的东西:“毕竟社长之尊,也不像从前一样,适合做些东奔西跑的体力活,不是吗?”
“而且我家的爱丽丝也很喜欢她呢——怎么样,福泽殿下?”
银光一闪。
福泽的回应是出鞘的长刀。
谁也不知他们后来究竟还说了些什么。但福泽回家的时候,身上难得地带了伤。而中也是在医疗部的床前、太宰从惊诧逐渐变得幽深的视线下,接受的来自首领的出战命令。
经此一役,港口黑手党拥有了异能开业许可证,正式成为了合法组织。
横滨的地下世界得到了更甚往日的宁静。再也没有任何组织或者个人,胆敢冒犯黑夜主宰的威严。
而那一天的夜晚,织田作之助陪着甘茶,来到了作为战场的洋房内。
古旧的西洋式建筑倾颓大半,废墟之中散落着砖石瓦砾和残肢断臂。他们走进了有着血一般猩红色的天鹅绒窗帘的舞厅中,倒塌的栎木门旁,银灰色军装的男人躺在那里,无声无息。
他是被控制住重力以后,被中也返回的子弹击中了胸口。
他还未来得及犯下最恶劣的罪行,如今以军人的身份死于战场,或许也能算是得偿所愿。
他们请人来收敛了尸体,而临走前,甘茶留下了一束香根鸢尾,带走了纪德身边的一把灰色幽灵。
后来的一周内,侦探社突然激增了一些有关暗中入境的走私船的委托。说着“这是你们的事!”,乱步尽数丢给了甘茶,并点名织田作之助跟随保护。
甘茶也隐约察觉到,这些都与港口黑手党有关。她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可每天要去给闹哄哄的小屁孩当两小时的石膏像,剩余的自由时间还得在横滨各处奔走,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她连猫爪都想借来用了。
但身边的红发男人好像有种奇异的魔力,就连站在路边等她都能吸引来老头老太拉着他闲聊。第五次把人从絮叨的老奶奶身边拽走,甘茶怒火中烧,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死线之前的国木田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