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美人笑着说道:“就咱们俩说说话,叫他们都站远着些才好。你别理会他们。”
江陵见她笑颜天真,心中不禁暗叹,真是好看,这般丽质天生。
尚美人凝目看着她,叹道:“你真好看。”
江陵摇摇头:“娘娘才真的好看呢。不过我也不差就是了。”
尚美人笑得开心极了,连连点头:“就是!来,你坐在这里,我们说话。”她点了点对面的椅子。
江陵略迟疑一下,便坐了下来。
尚美人的表情更高兴了:“我还以为你要推让,可是让来让去也没有你坐这个座位让我说话方便。平白的浪费时间得很。”
江陵笑道:“其实是僭越了。”
尚美人笑眯眯道:“我不这么想就成啦。”
她托着下巴靠在桌前一瞬不瞬地看着江陵,江陵也笑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尚美人低声叹道:“你可真能干。”
江陵一怔,尚美人道:“听说你曾海上杀倭,一个人除掉了一伙倭贼。我便一直想着要是能见见你就好了,也看看能海上杀倭的姑娘如何英雄。终于见着啦,可真开心。更开心的是没想到你这般好看呢。”
江陵怔住,心念电转,此事戚将军并未说要上报,如何皇帝便知道了?
尚美人见她发怔,便一笑,道:“不打紧的,你不是被捉了的么?他说,你有乃父风范。”她指了指上头。
江陵却只觉心头凛然,面上仍是笑意盎然中带着一丝被夸赞的羞涩。尚美人亦是嘴角含笑,目光中似有深意,江陵与她对望片刻,她收了笑意,面露同情:“我还听说你在南京遇袭了,差点被杀死。”
江陵无奈道:“在京城也遇袭好几次啦。”
尚美人点点头,她说得多了有些口渴,玉葱似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白瓷杯,两相映衬倒不知哪个更白,她喝一口茶水,似是有点烫嘴,晃了一晃,便落了几滴茶水在桌上,她似是觉得有趣,也不叫人抹去,拿了手指头百无聊赖地划着桌上的水珠,忽然说道:“等你的珠宝行开了,有顶好的珠宝玉石,你要第一个送给我看看。”
话题转得快,江陵却不以为异,点头笑道:“只要娘娘相召,江陵定然前往。”
尚美人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来,低声说道:“我不会白要你的,我让他给你银子。”
江陵仍然点点头,笑盈盈道:“给娘娘我定然会打个折扣的。”
尚美人“咯”的一声笑出声来,指着江陵道:“说定了!”似乎想想又好笑,脸上的笑颜便没停过。
第287章 是他
江陵直到上了马车之后, 脸上的笑容才一下子全部消失了,紧紧捏着的手指头已经把掌心掐得全是指甲印,通红中带着青, 已经掐破了皮。
夏府护卫仍然在后头暗中追随,阿松和车夫坐在马车前头,车厢里只有傅笙和江陵。
傅笙一直守在大堂里, 见到她从如意间出来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她仍然脚步轻快,带着笑容, 看上去与平常没甚么不同, 但是他就是感觉到不对。
在马车车厢里相对而坐, 他马上便感觉到她在轻轻颤抖, 再看到她消失了笑容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心中咯噔一声,便要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双手。
江陵就像是触碰到炭火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她定定地看了傅笙一会儿, 眼中似是燃起了火焰, 又似是陷入了冰海。
傅笙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用目光告诉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我。
江陵心头一阵火热一阵冰凉, 想大叫,又想大哭,还想大笑。
是他,她终于知道了幕后的凶手,终于。
尚美人的三句话中便有一句是示警, 而当她问起江陵遇袭时,茶水滴到了桌面, 她的手指在桌面调皮地划着玩耍那些茶水。
江陵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尚美人划出的水渍字形。
尚美人还抬头看了看她,确定她看清楚了,美丽的大眼睛肯定地眨了一眨。
江陵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只要娘娘相召,江陵定然前往。”
尚美人就算明面上因为火烧永寿宫而被暂时逐出宫,身边也会有高手护卫,所以她用这个办法告诉江陵。她用水渍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景王。
是“景王”这两个字。
江陵明白了。
所以知道内情的都不出声,不知道内情的也不敢出声。
所以锦衣卫指挥使会替皇帝传话说:“你要报仇在情理之中,你要查凶手也可以。”是的,她可以查,可以报仇,可是,她能报仇吗?
她能杀景王吗?!
她报不了这个仇!锦衣卫是不会干涉不会插手不会阻止了,因为就算她查到了,她也报不了这个仇,最多给她一个替罪羊都是恩赐都是皇恩浩荡!
江陵的心情激荡冲撞,充满了狂怒和悲愤,彻骨的伤痛和悲凉让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千辛万苦历尽劫难百死一生地走到今日,是因为她要报仇的信念,是她要为江家灭门找出真相的信念一直支撑着她。可是为什么?
她喃喃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景王要灭江家满门?
她浑身一激灵,娥娘是景王的人,她被处心积虑地安排进江家,还生了自己……不,景王最初并不想灭江家,他是要从江家获取什么!
江家有什么是景王一心获取的?他得到了没有?
因为没有,所以要灭门?
还是因为得到了,所以要灭门?
应该是前者吧,否则李大平捉到自己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辛辛苦苦要带她走?
江陵心情太过激荡,脑子一时清醒一时懵然,无法理清思绪,她抬头求助地看向傅笙。
然而在那一瞬她神智一下子清明起来。
若她还是要报仇,便要和傅笙、四明、夏言真统统割离。
要报仇么?要!
她不会放弃。要是她会放弃,早十年就不会狼狈地、屈辱地活下去,一个摸爬滚打当乞儿也要活着的人,不会轻言放弃。
好好筹谋,她告诉自己,冷静,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什么也不会放弃。绝不!
景王,皇帝第四子,与三皇子裕王的生辰仅差一个月,皇帝现在只有这两个儿子,然而他从来不肯见这两个儿子,因为他信方士之言“二龙不可相见”。五年前景王赴封国安陆,而裕王仍居京城,明面上是裕王得了皇帝欢心,但是五年来皇帝仍未立裕王为太子。
若说景王无争储之心,没有人会相信。只要裕王一日不被立为太子,景王便一日有希望。何况朝中自有拥景派别。
近日邸报江陵看了,景王身体不好,生病了。
江陵从来不曾想过江家之事会与王爷有关,一介商贾,如何能在王爷眼中?只是锦衣卫出动,她以为的是皇帝下旨。因此她从未关心过两位王爷的事情,就算夏言真在裕王府做事。
可是皇帝没有。但是皇帝是知道的。因为尚美人知道了。
尚美人会骗她吗?江陵摇摇头,她骗她做什么?何况,她抽出袖中一张极小的纸条,纸条上密密写着一行字:“日后请江姑娘保我性命。”
江陵不是很明白这行字的意思,她能有什么能耐保尚美人性命?
但是回到家江陵就有点明白了。
因为夏言真说:“皇上要接尚美人回宫,大臣们群起反对,要求严厉处罚尚美人。张司业今日问裕王如何应对此事。”他摇摇头。
江陵问道:“裕王怎么说?”
夏言真道:“裕王答,皇上难得有心头喜爱之人,也依了朝臣逐其出宫多日,又何必这般不饶人。”
四明低声说:“不大正道啊。”
牛非嗤地一声笑,说:“当皇帝的是皇上,若不是皇上喜欢,尚美人怎敢胡为,还不是为了讨好皇上?大臣们怎的不去要求处罚皇上,反对着个女人不依不饶,当真正道。”
夏言真细细看了眼牛非,嘴角露出笑意。
饭毕大家各自散去,江陵独自留下与夏言真说话。
江陵问道:“夏叔叔,你以前说你在景王府也做过事,依你看景王和裕王有甚么不同?”
之前每日江陵和傅笙都会到夏言真的书房查看旧日资料和当日邸报之类,现在有些忙碌倒不是每日必去了,但如果看了,江陵便会问一些问题。
夏言真也不以为异,想了一想答道:“景王十分聪明,很会仿照贤明风范,但看人待人很有区别,且对财物很执着。裕王谨慎、仁义,待臣下很好,处事得体,但不够严明刚强。”
江陵琢磨着说道:“皇上会立谁做太子?”她的声音极低。
夏言真笑了笑,轻声答道:“很难说。但是前年裕王得了儿子,皇上很是高兴。不过景王出藩之前最得皇上喜爱,如今他既称病,皇上可能会心软。”
也就是说,景王绝不会放弃争储,而且,也不是没有希望。
夏言真看着她道:“今日还有一件事,裕王很信重的内监提到了你,张司业也与裕王讲了你在海上杀倭的事情。我看裕王可能会召见你。”
这么巧?江陵愕然。
夏言真笑道:“不打紧的,裕王与你阿爹也是认识的,他之前是不知道你住在我这里,不想兴师动众。我说过,裕王为人宽厚,他应该只是想宽慰你。”
江陵忽然问道:“那景王也认识我阿爹么?”
夏言真点点头:“论起来,是景王与你阿爹更熟一些。裕王因为母妃早便失宠,便没有景王那般得皇上宠爱,比较谨慎低调。景王则不同,他自幼爱玩爱奢侈,很早就和你阿爹走得更近。”
因为江宣有钱,也因为江宣彼时得嘉靖帝喜爱,又其实是因为景王知道江宣有他想要的东西。
江陵忽尔笑了:“那夏叔叔是跟裕王更亲近呢还是跟景王更亲近?”
夏言真摸摸她的头顶,道:“我和裕王更合得来。你阿爹其实也并不乐意和王爷们走得近,只不过没有办法罢了。”
江陵又问:“可是现在景王病了,皇上心软的话,会让他回京治病吗?”
夏言真摇摇头:“照理是不会,景王出居藩地就是因为朝野议论不绝,皇上为了杜绝那些议论才这么做的。不过……皇上年纪大了,性情比较反复,也很难说……”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轻。
他反应过来,看着江陵笑道:“怎么今日都问些从前不问的事情?我记得你向来不问王爷的事情。”
江陵笑道:“因为我突然明白了,夏叔叔你叫我看邸报,定是不想我只拘泥于一事,一叶障目不见其他,因此我从今天起要拓展眼界,认真理解那些内容,触类旁通,方能与我事业有助。”
夏言真一怔,不禁叹道:“我还道你冰雪聪明,竟然到现在才明白。不过晚明白总比始终不明白的好,吾心甚慰。”
他笑出来,江陵也随之一笑。
第288章 准备
之后几日, 江陵都只呆在书房里疯狂地翻看近十年来的邸报、奏章抄阅、询问朝廷和地方政事、商事、军事。
好在她目前该忙的都已经忙完,该安排的也都安排得差不多,只需静等龙游商队到来。
夏言真实际上是一个从未离开过朝堂的人, 他虽然辞官离开京城,却一直关注着各种讯息,再加上他的家世, 以及回京后便进了裕王府,官职不大,但架不住他和裕王是亲戚, 又自小相熟, 之所以能进裕王府做事更是因为裕王一直喜欢他的性情——谨慎小心的人似乎都会欣赏张狂不羁的人。因此只会比平常官员更接近权力中心, 更了解各种朝廷动态。 江陵有问, 他自然无一不答,答无不尽,比如严嵩和徐阶后期的明争暗斗导致的变故, 比如嘉靖帝对抗倭的坚决, 比如商税为何低廉……
江陵却抓住了一个要点, 严嵩是拥立景王的,但是严世藩去年已被斩首, 严家抄家, 严嵩虽未死亦不远。
她出神了半晌,听得夏言真道:“皇上终于厌了严嵩,且家中抄出钱财之多,富可敌国,真是厌上加厌了。”
她心里忽然“咚”的一声, 心跳加快。
“你要报仇在情理之中,你要查凶手也可以。”
“从此之后我和我的手下不会再干涉阻止。”
“虽说你以后行事不会再有人插手阻挡, 但是若要助力却是没有的。”
“锦衣卫乃国之重器,绝不会为私人所用。”
这些话一遍一遍地在她脑海中重复响起,朱希孝说了这么多,有些话其实他是不必说的。
锦衣卫乃国之重器,绝不会为私人所用。锦衣卫乃国之重器,绝不会为私人所用……
事实上锦衣卫的确是国之重器,但是只有皇帝一人可以用,因为他们本是皇帝的亲卫队。
可是,锦衣卫万里奔袭灭了江家满门。 景王……动用了锦衣卫。他怎么做到的暂时不清楚,可是皇帝、嘉靖帝定会极是不喜吧?
那么李大平囚禁了这么多年,仅仅是因为没有完成任务吗?
江陵似乎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点点缝隙透进来的光。
她笑了。
再几日,裕王召见江陵。
说是召见,也只是夏言真带了江陵去裕王府,然后在裕王的书房里见了一面。
裕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三十岁对一个男人来说虽然已届中年,裕王却尤其像个中年人,脸色微微泛着黄,神情端正,眼神倒是温和,江陵甚至能从他眼里看到怜惜之意。
他没有让她跪下行礼,只说:“就当是世侄女来见,不必多礼。”
江陵称不敢。
裕王笑道:“好像是不大对,一诺是姑姑的外孙,江兄又是一诺的至交,你是江兄的女儿,哎呀,你的确不是世侄女,你是世侄孙女。”一诺是夏言真的字。
江陵愕然失笑,这下子不跪也不行了,辈分相差太大。裕王大笑,伸手扶她:“行了,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他与她离得近了,细细一打量,叹道:“江兄英俊,女儿也是俊美如仙子,却是个恩怨分明,允文允武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