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托侧过头听了几句忒邻的耳语,再重新看向对面的凤四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笑。此时凤四以羞涩水润的笑容垂下头去时,指甲也死死攥进手帕里。
托托静静地注视着她,良久,她脸上浮现出一轮看到猎物时方才有的空洞笑容。
纪直从宫里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的妻与表妹其乐融融地喝着茶,但显然没这么简单。
凤四起身立即走过去抬手搭住兄长的手臂,泪水含在眼中显得更加可怜可爱。她道:“表哥。你成亲,怎么都不告诉四儿呢?”
简单的一句话,让托托顿时感觉自己被排除在了二人之外。仿佛纪直成亲这件事与她凤四息息相关,而托托只不过是一个可替换的与纪直成亲的人选,这个人选是谁都没所谓。重要的是,他成亲了,但这回事他却没告诉凤四。
面对这位表妹,纪直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但却已经亲切了许多。他道:“圣旨来得急。更何况,表兄成婚,你不知道又何妨。”
凤四垂头,晶莹的泪珠滑落,又很快被她擦去。她换上笑脸道:“嗯,无事。合表哥你的心意就好。”
托托被晾在旁边有一会儿了,这时很想咳嗽两声问“这一章是不是我就可以下场了,索性这垃圾小说就把女主角换成表妹吧啊”,然就在这时,她忽地看到在纪直臂弯里漏出一只眼睛来看她的凤四。托托与她对上眼神,一时间,她居然在凤四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些疑惑、有些憎恨,还有,满是鄙夷。那与托托所料想的有一点微妙的出入。
就在托托还于凤四那看向她的眼神中恍惚着,便听到凤四已经对纪直说道:“表哥,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表哥素来是喜欢四儿的手艺的,这些个日子里,四儿又学了几道新菜……”
纪直默不作声也只是由着她拉着自己往外走,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噪声。他们回头,看到残损的红衣女子着着急急地挪着轮椅跟出来。
那一刻托托有些狼狈,她握着轮子慌忙朝前,却被那门槛绊住,抬头便看到纪直与凤四郎才女貌地回首看向自己。他们是一对璧人。这么想着,她已经开口,顾及不上礼貌也考虑不了措辞地说:“我也想去。”
“这……”凤四笑意上泛,摆出一副难办的模样,余光却瞥向身边的纪直。
纪直默不作声,以至于凤四都打算继续将回绝的话说下去,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走上前去。他走到托托身边,神情使人想到春日里融化的雪水。他盯了一番托托,而托托则继续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到最后,他俯下身来握住她轮椅两侧,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她从那门槛里带出来。他一边将她和轮椅一起拉出来一边说:“想去就去吧。”
这时纪直才把轮椅放到地面上,他还俯着身,托托立即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说:“多谢你!”
纪直猝不及防被她抱住,现下起身保不准要害她磕着碰着。他这么想着,也就继续弯着腰,许久才用力拍她的后脑勺道:“有完没完了?”
她松开他由着他起身的时候,她又在他身后看到凤四的神情。托托看到那个少女脸上满是落寞。
说着要去,托托当然不是为了那些吃的,但是凤四做菜着实手艺不错。她做的菜都是江南的口味,托托边吃边听着这表兄妹二人叙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太久以前的事纪直不愿意提,平日他回凤家的时候也不多,用凤四的话来说是:“表哥可真是心狠,原先住在宫里也就罢了,现如今都在外边有自个儿的住处了,还不让四儿跟过来。”
听到这些话,纪直倒是没什么反应。大抵是凤四话多的缘故,面对这个表妹,他总是沉默。托托一面啃骨头一面想,他不让凤四住过来,应当是担心吧。他的仇家数都数不清,要留个这样的软肋在家里,岂不是自找麻烦。
“表哥,这回可就由不得你不许了。”凤四突然笑道,“四儿可是带足了行囊来了,打定了注意要多住些日子!”
纪直端着酒杯不动,他直直地望着凤四,直到凤四那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有些尴尬和心虚地褪下去。他说:“胡闹。明天就给我回去。”
“表哥!”凤四攥住他的衣袖,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四儿也没打算待多久。一直以来,四儿都是担心您。一个人在院里,嫂嫂也会孤单的,四儿陪陪嫂嫂也好呀。您就当四儿是个摆设便是了……”
不知是不是被美人泪打动,纪直居然也顿了顿。他就这么冷静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下酒杯换了筷子。“就几日。”他说着,夹了一大把青菜到一直都在吃肉的托托碗里。
托托:我不想吃青菜。
纪直:不可以。
托托:为啥????????
这午宴就要这么不欢而散,纪直抬手取了手下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手。凤四起身站到他身后眼巴巴地道:“表哥,今儿晚上的菜单子四儿已经拟好了,要用的菜也切了。您看——”
托托刚咽下一口菜,听到这话,总觉得很不是滋味。她道:“我也想……”她话还没说完,凤四便接下去说道:“嫂嫂,还望您体谅四儿这一次。就这一次,四儿有些话想要单独同表哥说。”
和顺的女子梨花带雨地望着自己,托托想了想,原本要说的话在嘴边绕了好几遍,她也沉默了。纪直瞧了一眼她,又看了半晌凤四,俄而淡淡地回道:“指不准晚上有事,再说吧。”
他都这么说了,凤四也就不好再说下去,但心里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可惜天公不作美,纪直晚上真有事。户部的那位尚书刚被拉下了马,新上任的不是柳究离,而是另一个在户部呆了好几年的,刚上任便张罗着请西厂的赴宴。将来与户部还有的是需要联络的,纪直也就答应了。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托托在她的三三斋里发呆。
凤四风风光光住进了五五阁。纪直对他这个表妹好,但是光这半天下来,旁人看不明白,她这个全程近距离观察的算是清楚了,这对表兄妹就是妾有情而郎无意。纪直没有把他表妹当女人看的意思,但男人都是说不准的。要不是纪直没那玩意儿,或许上了床多折腾了两下子,也就大梦初醒了。托托完全可以想见凤四对着这个太监英勇献身的模样。
可是,她还是觉着哪里说不上来的奇怪。
听闻纪直今晚出去,她也没多大反应,反而叫忒邻把小斋子叫进来。她问小斋子:“这四小姐,从前也是这样的么?”
“从前?”小斋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夫人您的意思是?”
“她先前如何,现在又如何,你瞧着可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么?”
小斋子细细思量了一番,道:“四小姐同我们爷先前就很亲,只是……夫人嫁进来后,四小姐似乎这回是比先前还要热络得狠了。四小姐年纪也不大,又是被爷宠大的,还是孩子心性。恐怕就是做妹妹的怕哥哥被嫂嫂抢走吧。”
听到这里,托托总算觉得明白了一些。可是,她又还觉得不够。
合喜太过显眼,托托到这督主府上以来养了两路斥候,一些是猫,而另一些则是鸟。这两种动物都是能飞檐走壁、来去得方便的,也是最容易打探消息的。最初纪直要把她扔进猪圈这回事,就是她用鸟打听来的。
托托趁着小斋子出去,起身由轮椅爬上桌子,她打开窗子念了一句什么,便有一群麻雀从窗口落了下来。她交代了几句,等回过身,忒邻正好进来。
忒邻道:“怎么,总算会嫉妒了?不怕被休?”
“这就算嫉妒?”托托说,“或许是有点吧。不过我是担心,那小姑娘也不过是个孩子。”
“孩子?”忒邻忽地嗤嗤笑起来,笑到最后,她的神色却又变得很是悲伤,她说,“托托。她的年纪,也不过和你一般大。”
“那又如何?”托托像是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头也不回地问。
忒邻望着挚友,她轻轻闭上眼睛说:“你用不着心疼任何人。”
托托一言不发地趴在窗前,纪直就是这时进来的。他没让任何人通报,身后跟着尖子和一群随从便进来了。托托看见他时慌了一下,翻身想跑差点摔下去。等她稳住身子,纪直就已经到她窗口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戏谑地说:“跑什么跑?”
托托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笑回过头去:“奴没有腿,自然是不能跑的。”
“还‘奴’呢。”纪直忽地身子前倾,抵在窗前把手伸进去。他面无表情地挖苦她的自称,手把她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也许是在宫里侍奉过妃嫔的缘故,他这行为做得很是流畅,而且也不会扰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外边是凉爽的风,托托说道:“那不然要说什么你才高兴呢?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纪直的手忽地僵了一下。他收回手去,看着她说:“晚膳我不会在那边同他们吃。你等我回来再用。”
“欸?”托托歪着头,笑意却加深了,惹得他想捏她的脸,她问,“你不是要去外头么?”
“嗯。不过就是喝几杯,我不喜欢那家的菜。”纪直道,“且我有事要同你讲。”
托托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好奇:“什么事?那你不去你表妹那里么?”
纪直沉默了一会儿,他俯视着她,好像在嫌弃她笨得要死:“你是我的对食还是她是我的对食?”
托托一怔,继而高声答道:“我!”
“那我该和谁一同吃饭?”又是轻蔑嘲弄的语气。
托托支起身子来兴高采烈地答道:“我!”
纪直瞧着她喜滋滋的模样,霎时把叉竿一抽。窗子猛地盖上,一下把托托给关在里边。她吓了一跳,也再看不见外面那男子的表情,只听到走远的脚步声。
“你还是关着窗吧,”却听纪直在外头边走边散漫地说道,“别又摔了。”
第12章 残损
等到宴席散去,已经是灯火阑珊时候。原还有几个大人邀着一同去船上的酒坊坐坐,纪直却给推了。
上马车时,尖子忍不住俯首道:“难得,爷真是看重夫人啊。”
纪直余光扫他一眼,冷冰冰甩下一句:“多嘴。”
他不是看重托托,只是这一下的确有话要同她说。凤四突然过来是他所料想不到的,可是他的确把这个表妹当做体己人。他今晚特地赶回去要和她促膝长谈的,无非是叫她多担待凤四罢了。
尖子是个未成家的大男人,固然是想不明白这些的。只是,这样的场合对女人来说,大抵是不会太好受的。
毕竟让她忍着凤四,难免有几分更看重凤四的意思。
纪直这么想着,由小斋子引着进了三三斋。他守在门口,低低地道:“夫人在里头。”
纪直想着怎么这么安静,忒邻正巧出来倒水,吓了一跳,刚要进去通报一声,却没能赶上纪直走进去的脚步。
他踏过门槛,走进去时瞧见习惯穿红衣的残损女子正倚在窗边,保持着方才他走时的姿势。他怀疑她到底等了多久,有意放低了靴子响,过去才瞧见,她靠在台子上睡着了。
托托睡着,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翕动。身后的下人们都不敢作声,忒邻想说些什么,却被识时务的小斋子一把拉了出去。
不知道梦见什么,有眼泪从她眼皮底下渗出来。他下意识抬手去接,手指就这么沾染了她的眼泪。
托托睁开眼睛,困倦仍旧很沉地匍匐在面颊上。她见到他,第一反应是笑。
女子笑了,露出贝壳般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笑道:“你回来啦。”刚说完,太疲惫了,于是转瞬又倚靠着桌子睡过去。
纪直料想今天他是说不了什么叫她不快的话了。于是出门,让下人把她扶到床上去睡。
隔日,托托起来时,纪直早已经去上朝了。她打了个哈欠,有几分不满地抱怨道:“不是说好了一块儿用晚饭的么。”
“夫人,”忒邻笑道,“是你自个儿睡死了。谁都叫不醒呢。”
她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坐在床头唤了几只鸟儿进来问事情。忒邻把剩下的饭送出去,到厨房里时,那新来的老妈子突然叫唤她,请她说说这后厨的事情。忒邻不晓得为何要问自己,不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女真人的身份被发觉了,于是认真答复起来。
而另一头,守在院子门口的小斋子霍地见到凤四小姐身边的丫鬟莺儿向他招手。
他走过去,莺儿有几分扭扭捏捏地说,她与凤四玩耍时不小心把沙包落到树上了,能不能请他帮着摇下来。
既是主子的麻烦,小斋子自然只能答应。只是他仰头看那树杈,似乎并没有见到什么沙包。
此时此刻,托托正一个人呆在屋里。
驯服动物对于能和它们交流的托托来说并不难。
因为鸟兽与人不同,都是再单纯不过的东西。只要做过约定,她守约给它们吃食与巢穴,它们便会尽力而为,给她打听到她想知道的事。
柳究离现下在户部做事。
过去投奔女真时,他也是不慌不忙,给小单于提了几个建议便得了重用。而如今,他倒戈也没花半点力气。
托托被废了身子,而他却照旧,使了一点小计策,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官职。
托托当然气得要死。她恨得要命,这世界上只有她最可怜。她被师父骗了,随后又被自己的同族砍去双腿、折断双手,然后塞进了那装鱼的箱子,运来了这她从未涉足过的京城。
即便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托托气得抬手砸到桌子上,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声响。一下一下的,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又跳起来。托托分了神,趴着窗户从缝隙里朝外头看去。
她看到一双腿。
不错,是托托已经没有了的那对玩意儿。那是凤四的腿,拢在一条绣着罗兰与燕的袍子后头。
只见凤四双手拿着一根绳子,一边摇晃一边高高跳起。她在跳索。汗珠挂在额头上,黑发舞动着,她漂亮得叫人想起绝美的琉璃与碧绿的春日。
托托呆滞地看着不断跳起又落下的凤四。一刹那,她忽然不明白凤四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