囫囵吞枣般的吃下一个,她就没有胃口了,缩着身子抱住双膝,将头抵在膝盖上。
这一晚注定难捱。
生怕引人注目,他们不敢生火,天昏地暗,伸手隐约可见五指。
不知过了多久,晏棠的声音清淡传来,如同破冰的溪流,潺潺间带着许温情,“殿下,你冷不冷?要是冷的话,可以靠臣近一点。”
山间还下着秋雨,湿寒的夜风不停往洞里灌。李映柔与他斜对面坐着,抱着臂膀,手早就冻的冰凉。
她迟疑一会,低声道:“我不冷。”
言毕,她换了个姿势,手刚垂下,就摸到了一个滑不溜啾的寒凉之物,还在蠕动。
一股酸惧之气倏尔从尾椎骨蹿到天灵盖,她像被烫一般收回手。
女人的尖叫响彻在洞内,晏棠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她死死抱住。
“蛇!”李映柔惊恐万状,阖眼喊着:“有蛇,蛇!”
怀中之人瑟瑟发抖,晏棠赶紧起身查看,摸着黑用脚去探,又反复踩了踩,回身抱住她说:“别怕,蛇已经走了。”
然而这话没有作用,李映柔秋眸噙泪,只顾着摇头,“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要出去。我害怕这些没骨头没脚的东西,我要出——”
微凉之意含住她的唇瓣,止住她的呜咽。
她被沁香有力的怀抱裹住,湿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温暖缠绵。
晏棠轻而缓的吮着她,唇畔逐渐变得湿濡,渐渐驱散她内心的胆怯和惊惶。
黝黑的世界仿佛透进一道光,化为一颗天陨,坠在孤苦沉寂的心海,漾起层层涟漪。她放下所有戒备,吞食着那抹温情,当男人撤离时,她竟有些依依流连。
“别怕。”晏棠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微微低下,额头与她相抵,“柔柔,我在呢。”
轻而慢的声音好似梦呓,李映柔恍神好久,情绪在这一刻崩溃,扑进晏棠怀里,咬住下唇低声啜泣。
晏棠满心疼惜,将她紧紧揽住,用身体给她醇重的支撑。
昏天黑地间过了许久,李映柔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这般失态让她的内心填满几分懊丧和怅然,徐徐挣脱晏棠,倚着石壁坐下,话头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离我远点。”
晏棠这次很听话,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席地而坐,未再打扰她。
不多时,洞内传来衣裳摩擦石壁的窸窣声。晏棠狐疑看去,只见李映柔一点点挪向他,将两人的距离缩到最小。
“这里面……”她似有迟疑,嗫嚅道:“不会还有蛇吧?”
晏棠轻笑出声,手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腰,直接将她抱坐在腿上,又将她的头按在胸口。
“睡会吧,臣守着你。”
霄山行宫今晚是个不眠之夜,长公主和锦衣卫同知双双失踪,乐成帝龙颜震怒,迅疾调派三个千户所搜山寻人。
丑时三刻,锦衣卫指挥使袁刚迅疾跑进朔华宫,紊乱的脚步被门槛绊了一下,趔趄着扑倒在地。他顾不得起身,手脚并用爬到天子面前,惶然道:“陛下……”
朔华宫里气氛压抑,站满一品大员,李韶坐在紫檀案前,面上焦躁难掩,“找到了没有?”
“没……没有……”
茶盏隔空飞来,直接砸在袁刚面前,迸裂的瓷片将他手背划出一道细深的口子。
袁刚大气不敢喘,将头埋的更低。
“你们是废物吗?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找不到!”李韶猛拍桌案,前所未有的震怒让人心惊胆战,“快滚去找!要不然朕要了你的狗命!”
袁刚应了个“是”,又跌跌撞撞的跑出去,重新组织人手进山。
自李映柔狩猎未归,李韶的眉心就没有舒展过,一整天坐如针毡,心被无形的丝线紧紧捆住,连喘息都变成了奢侈。
亮堂的灯影下,李韶面色苍白,早知如此,今日就该跟着她!
晏尚同距他最近,将他的颓败尽收眼底,斟酌些许,轻声道:“事已至此,要不陛下先休息吧,老臣在外边盯着,有消息就来通禀。”
所有官员表示同意,陛下应当已龙体为重。
唯独靳明阳呛了晏尚同一句:“晏都督,你是得盯着,晏棠身为锦衣卫同知,奉命跟着长公主都没能保护好她,这是他的失职!”
“这……”晏尚同本就心焦气躁,听到这话更是义愤填膺:“靳大人,现在什么情况还没确定,你就要在此搞肃清了?”
靳明阳反驳:“老夫不是搞肃清,这是实话实说!”
“你这叫一派胡——”
“够了!”李韶向来反感党政之论,当下更是不能忍,将桌案上的砚台砸在地上,“都给朕出去!”
眼见天子不悦,众人噤若寒蝉。
晏尚同和靳明阳互觑一眼,与同僚谦卑躬身:“臣等先行告退。”
出了寝宫大门,晏尚同满心不悦,跟上靳明阳说:“靳大人,你想弹劾晏棠也不是不行,但你总得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下结——”
靳明阳冷声打断他:“明明就是你儿子不行,还等什么水落石出?”
“我儿子不行,谁行?”晏尚同气极反笑,“就你那个袁刚行?我告诉你,陛下这次饶不了他!”
“陛下就是饶了他,他也捞不着好!老夫定要参他一本!”
靳明阳说这话的时候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似袁刚刨了他家的祖坟。
晏尚同对他的态度倍感意外,袁刚一直是他打压异己的得力干将,如今怎么有种弃之如敝屣的感觉?
少顷,他轻蔑道:“陛下疼惜长公主,你倒是知道丢卒保帅,卖陛下这个人情!”
“你懂个屁!”靳明阳回头叱他,袖阑一震大步离开。
晏尚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追他几步,朝他喊道:“我儿子不见了,我还没你这么爆脾气呢!你这个老粗鲁!”
在两人打嘴炮的时候,谁都没有留意到梁郁中从西侧进入行宫大门。
他火急火燎的进入朔华殿,猫腰走到李韶身边,“陛下,您一日没用膳了,当心熬坏了龙体。”
昔日那张温雅的面孔变得沉肃,没有半点生机火力。李韶恹恹坐直身,修长手指解开衮龙袍上的钉钮襻扣,仿佛这样才可以呼吸顺畅些。
“长公主到现在下落不明,朕怎么有心情吃?”他顿了顿,眼瞳暗含着卑微的期待,“钦天监来消息了吗?”
“陛下,来消息了。”梁郁中静默些许,才说:“从卦象上看,长公主和晏棠在西南方位,有兵祸,主大凶。”
这一夜,李映柔被温暖包围,许是太过疲累,睡的魇足。甫一睁开眼时,黑黢黢的洞穴纳入视线,瞬间将她的美梦打回原形。
她还在逃亡中……
晏棠正出神的凝望洞外,臂弯感受到怀中人的沉沉叹息,不由睇晲一眼,“殿下醒了?”
李映柔恹恹应了个“嗯”,挣脱他的怀抱,坐在一旁冰凉的石地上,忖度的目光在他脸上寻睃一圈,讷讷问:“你昨晚没睡吗?待会还有劲逃?”
“我们俩都睡了,出危险怎么办?”晏棠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筋骨,“殿下不必担心,臣就是三天不睡,也一样有劲。”
这话说的让李映柔额角微跳,忽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当初两人初涉云雨,食髓知味的晏棠夜夜掐着她的腰肢,贪享她床上的味道。那段时间她白天都要缩在屋里补觉,然而晏棠却跟没事人似的,上朝,下诏狱,追奸佞,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头。
在她发怔时,晏棠走到洞口,抬眸眺望天际。依旧是乌云沉坠的一天,四周除却鸟鸣,寂静无声。
他回身道:“殿下既然起身了,趁现在赶紧走吧。再晚一些若是下雨了,怕是又要耽误步子了。”
“对对对,赶紧走。”
李映柔头如捣蒜,迅疾爬起来,跟着他离开了山洞。
轻缓的山坡上铺满了落叶和野草,皂靴踩在上面软塌塌的,不时发出咯喳咯喳的声音。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的有些费劲,渐渐落在了后面。
凝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她焦急道:“晏棠,你等等我!”
晏棠正机敏的环视四周,恨不得一心分成好几用,听到声音停下脚步,回身对她伸出手,“殿下昨日不是跑的挺快吗?”
“昨天那是特殊情况,逃命能不快吗?”李映柔撇撇嘴,毫不客气地握住他的手。掌心相对时,心尖仿佛被羽毛轻撩一下,柔绵酥痒的感觉稍纵即逝。
二人牵着手继续向北走,然而没走多久,脚步戛然而止
不远处身穿甲胄的兵士迅速散开,拉成人墙,气势如山般朝他们迫近。
李映柔倏尔沉脸,低声道:“是反党……”
怔悚过后,晏棠攥紧掌心微凉的手,拉扯着她往来时的方向跑,只可惜方才两人隐匿的山坡已经被晋阳王的人占领了。
前有追兵,后有堵截,这帮人不知已经跟他们多久了,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他们的追捕。
凝着凶神恶煞的反党,晏棠狠叱一声,拔出绣春刀,将忐忑不安的李映柔护进怀中,厉声道:“刘懋!这里是大魏皇家的霄山围场,你们在此出手,等同于自投罗网,还不快让开!”
为首的男人约莫二十多岁,乃是晋阳王世子刘懋,听到这话,邪佞笑道:“晏同知所言有理,不过你可能忘了一句话,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他顿了顿,阴鸷的眼神落在李映柔身上,“定安长公主,久闻不如一见,还请随我一同喝口茶去吧。”
第24章 、坠金枝
霄山围场的西南边缘,废弃的哨堡被晋阳王占领,成了反党窝藏的据地。
李映柔和晏棠被堵住嘴,双手反绑在身后,由兵士压进哨堡,顺着盘旋的楼梯一路向上,关押在顶层密不透风的监室里。
外面本就阴云密布,室内只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格外微弱,四围几乎被黑暗笼罩。
李映柔被摔的头晕眼花,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污浊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紧咬牙关,踉跄着来到晏棠身边。
方才的打斗中,晏棠为了护她身受重伤,好看的脸颊布满青肿,右臂皮开肉绽,飞鱼服已经被污血染成了墨黑色,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昏迷。
“唔唔……”
李映柔呼喊着他的名字,又俯下身拿肩膀去撞他,然而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正当她焦急不安时,铁门再度被人打开,兵士迅疾走进来,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外托。
李映柔挣脱不了,彻底体会了一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刘懋站在冗深的尽头,目送兵士将李映柔拖进对面的监室,侧头与副将打趣:“长公主生的果然貌美,难怪陛下对她心怀歹念,这次不如我们先……”
“混账东西!”
浑厚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晋阳王刘焘戎装加身,走到二人面前高声训斥:“不管我刘焘接下来如何,晋安王府的气节不能丢!若再让本王听到这样龌龊的话语,家法处置!还不快滚!”
“是,父亲。”刘懋不敢造次,赶紧拽着副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仓惶离去,刘焘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这才推门而入。
李映柔茫然无措的坐在地上,听到有人进来遽然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已过花甲之年的矍铄老人,鬓角灰白,目光锐利,隐约可见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她少时曾在朝贺上见过此人,正是晋阳王刘焘。
反党魁首向她逼近,忽然的一股寒气让她心里发憷,不由往后退了退。
“老夫刘焘,拜见长公主殿下。”
刘焘恭顺的行了礼,上前将她的堵嘴拿掉,侃侃而谈似在诉苦:“多年以来,我晋安王府安分守藩,从未滋生任何事端,可惜陛下要将我刘焘赶尽杀绝,老夫只能殊死一搏。将殿下扣押在此,实属被逼无奈,还请殿下海涵。”
回想前世始末,李映柔蹙眉道:“王爷贵为两朝老臣了,可谓是功不可没,陛下并无剿灭晋安王府之意,不知道王爷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刘焘滞了滞,缄口不言。
“陛下派人寻藩也只是按照旧例而为,王爷如果因为此事谋反,岂不是杯弓蛇影了?”李映柔徐徐劝道:“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还请王爷三思。回头是岸,我可以替你向陛下求请,保你刘氏一族的后人。”
她声音浅细,字字珠玑砸在刘焘的心坎上,那张皱纹横生的脸短暂失神,长叹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王爷何苦执迷不悟?”李映柔无奈:“你这么点兵力,造反如同以卵击石,能有什么好下场?”
刘焘深以为然:“老夫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跟陛下硬碰硬肯定不行,所以就把殿下请来了。”
“你……”李映柔一怔,“什么意思?”
刘焘混沌的双眼裹挟出狠绝之色,“陛下敬重你,老夫要拿你的命去换陛下。”
原来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李映柔凝他许久,丹唇扬出讥讽的弧度:“王爷老糊涂了吧?实话告诉你,陛下平日里是疼惜我,但帝王之爱都是有底线的,若有人触碰皇位,我等凡人又岂会得他的垂怜?”
她半阖眼眸,沉下声来:“即便是我哪天谋反,一样也得不到善终,这步棋王爷走的不妙。”
“老夫决定谋反那天,阎王爷那边已经做好了接应。横竖都是一死,妙与不妙,终究是要赌一赌才知道。”
刘焘神色寂然,躬身要堵她的嘴。
“等一等!”李映柔扭头避开,眼见此人心意已决,急切道:“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是锦衣卫同知晏棠,晏尚同的儿子,你应该认识他。他现在身受重伤,还请王爷先救救他。晏尚同乃是当朝重臣,你把他儿子带在身边,也算多一个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