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生默不作声,小心翼翼从狐狸肚皮上爬下来。
一双玉足踩着冰凉的地板,雨天的清晨水汽重,她低头整理衣裳,把过长的袖子卷起来。
“你这些日子是不是被他虐待了?这么瘦?”木沉香变小身形,把她抱了抱。
俞秋生禁不住他这热乎劲,就道:“是入了夏胃口不好,也没有虐待我。你母亲怎么样了?”
木沉香说他母亲还在顾氏的杏林里修养,此番原是要来见她,然后一直等着她学成后再行离开。
俞秋生点点头,不过面色苍白,神情也有几许颓败。
“我学丹师不知道还要多少年,你们在这儿我也是耽误你们。”
她看着木沉香,无奈道,“我如今这副样子你是看见了,若是百里小公子要走,你便随他一道回去罢。”
从前的俞秋生可不是这样。
要是知道他来了,怎么着也会高兴的合不拢嘴。面对她如今这副衰败,木沉香心里五味陈杂,终究又变作人样。
那一双橘红衣袍一天里光泽黯淡,他衣领松散,笑意渐渐化作心疼,说话声音也是有几分柔缓。
“瞧你这话说的,百里珩走那是他的事情,你在哪儿我便在哪。阳虚山那般的大,可留我的也就一小块土地。当中没有叫我喜欢的人,回去了无非就是坐牢。”木沉香拍拍她的手,道,“我都做了这么些年牢,现下陪着你,你却要赶我走么?嗯?”
俞秋生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头靠着他的胸口,眼睛一眨一眨,豆大的眼泪往下掉。
“你头一次哭是为了什么。好像是咱们要去钟鼓市卖紫心苗,结果你在狐狸洞里滚下去,擦破了皮,一个人哭的好可怜。像个小小的狐狸崽子。”
木沉香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轻声细语说话。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俞秋生心情慢慢平稳,她闭着眼睛看不见木沉香后来的表情。那一双狐狸眼里笑意盈盈,眸光流转,余光瞥到那个玄衣少年,木沉香便亲了亲她的乌发。
木沉香心思深,平日里狐狸样子百里珩倒没有什么不适,可他人形后便如同是个眼中刺。
百里珩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静好一幕,先前被冯春夏气的不轻,这会子又被膈应,他忍着忍着,眼里浮现出东洲的一切经历。
他想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俞秋生就这个样子了。
从前分明不是这般,如今枯败无光,不似曾经叫他喜欢的那个。像追着一轮月牙,现在月牙落到西山下面。
他心里空空荡荡。
……
一连过去好多天,俞秋生都没有在问诊堂里见到百里珩跟冯春夏。隔壁病友有时候还会问起冯春夏去哪儿了。
木沉香笑着说他回去看亲戚,此去路途遥远,大概要些时日。
那上年纪的老人竟还怅然若失,他先前被冯春夏气的要死,等人不在了又念念叨叨,俞秋生见此情此景叹了叹,心里也有些遗憾。
时间过得极快,不久,隔壁的病友也没了。他一死也就无人愿意在她跟前提起冯春夏这个人。
而木沉香总有法子过得快乐,让她忘却那曾经把她裹得透不过气的伤痛,渐渐地,她便也懒得去想已过去的事情。
毕竟白驹过隙,诸多痛苦总有退却远离的一日,与其深陷其中,不若趁早挣脱开来重新上路。
……
这些日子里木沉香天天变着花样喂她吃喝,就跟照顾小狐狸一样,并乐此不疲。
他睡觉从不打地铺,老是变作原形往地上一盘,尾巴盖住肚皮,狐狸形态夜里偶尔虎打呼噜,俞秋生睡不着便侧身睁眼看着,久而久之,他忽地就睁开了绿眸,低低嚎叫一声。
这样的狐狸精仿佛精力无限,日日都精神抖擞,时光如逝,俞秋生忍不住会跟他透露那些日子所发生的一二事情。
木沉香是知晓纪素仪的,过后抹抹眼泪,比俞秋生还要难过。
“纪素仪这般,日后定是会众叛亲离。”他说。
两个人在墙头上并肩坐着,木沉香在傍晚送了俞秋生一支绢花,夕光渐渐被收敛,云层色泽愈深。
风过竹影摇晃,姬氏治理之下,汝阳城风平浪静。
冯春夏不知去往何处,俞秋生再次见到百里珩还是两个月后,彼时她正在槐树底下晒太阳。
穿着一身鸦青缠枝纹上袄,墨绿底妆花膝襕群,梳着一个堕马髻,闲闲散散、懒洋洋的像一只肥猫,冷不防一抬头,她就撞见百里珩的身影。
百里珩这些时日轮廓硬朗些许,不过面上笑意不深,玄色衣摆微微晃动,他坐在粗壮的枝干上,手中有一柄长剑。
俞秋生定睛一瞧,霎时心里发慌。
不是旁的,正是纪素仪从水底得的那把浮休剑。先前冯春夏兜着她离开时剑忽地飞走,应当是被他收回去了,怎么如今到了百里珩手中呢?
俞秋生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对上她紧张的脸,百里珩不卖关子,几步跳了下来。
扑面的栀子香气被风吹淡,他来此是告诉俞秋生一个消息,作为交换,百里珩拿了这把剑。
至于是谁叫他传的,几乎不言而喻。
“俞姑娘,纪掌门叫在下知会你一声。你在姬氏的十年中,务必好好修习丹师之法,十年之后,纪掌门来接你。”
百里珩将纪素仪的名帖交给她,有了这份名帖,进姬氏修习轻而易举。
俞秋生指尖颤了颤,屏住呼吸,阳光照射下,俊逸的字迹有几许凌厉,像极了他那个人。
她默默收下,终于说出一直记挂的话,却与纪素仪无半分干系。
“你知道……冯春夏去哪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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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百里珩低头, 不假思索道:“大抵是在纪掌门跟前伺候,俞姑娘不必担心。”
俞秋生听到那三个字,当下心里一冷, 面上随之沉了下来。
“当真?”
百里珩笑了笑,声音一低, 转身看着落在屋檐上的光, 他说:“谁知道呢。”
“我二叔已经死过一回, 此番惹恼了纪掌门。”他声音是说不出的疏离,看也不看俞秋生,只道是,“纪掌门让他改过自新, 想必十年之后, 俞姑娘能再见他一面。”
纪素仪还在汝阳,此番明敲暗打,百里珩只觉得他是不喜旁人靠近徒弟俞秋生, 因爱徒心切,这才将冯春夏拘走。
当中细节过错, 其实他是一概不知。
俞秋生抬眼, 身上微微泛起一丝寒意,抱着双臂,她点点头, 道了声谢。
百里珩不说话。
俞秋生心知自己如今确实难叫人喜欢,索性站起来, 顶着和煦日光,找到了屋檐的方向,转身往回走。
背对着那人,她看不见百里珩逃离的有多快, 几瞬功夫,落叶翩跹,人影空空。
百里珩走的飞快,一切抛在脑后,唯有怀里的一柄剑,沉甸甸的把他心压沉、压得喘不过气。
……
夜里俞秋生同木沉香说了此事,他翻着纪素仪的名帖,一爪子摁住,道:“既如此,你明日便可拜见姬氏的家主姬姑子卿了。”
俞秋生:“什么怪名字?”
木沉香眯眼,科普道:“他这名字还算有讲究。听说姬家家主出声生那日东南地动,西北暴雨,整个姬氏上空一半乌云蔽日,一半雨水破空而下,征兆不详。往常的名字压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阴煞之命,是以他父亲亲自去往中洲,拜访了当时阳虚派精通卜术的玄机峰峰主,一连算了三卦,得此名。”
“那时候纪素仪已经是掌门了。有他的名帖,你就是姬氏贵客。”木沉香猜测道,“届时便是让姬家家主亲自教导你也不是不可能。”
俞秋生摇摇头,叹息:“随意罢,总之要学十年,这十年间慢慢来。”
木沉香晃着尾巴,长嘴顶了顶她的脸颊,笑道:“十年不用见纪素仪,快乐的要死,你怎么也不笑笑?咱们晚上出去逛一回如何?”
俞秋生想想也是,拍了拍他毛茸茸的狐狸腿,道:“你晚上是要人形还是狐狸?”
“狐狸。”
他狐狸姿态更为舒服,等到太阳落山,变作了狐狸幼崽大小,正好能让俞秋生抱住。
到了时间,两个人从问诊堂后门偷偷溜出去。
这一日不敌七夕的热闹,可毕竟是汝阳,东洲第一城,两人从前也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阵子,因着明日俞秋生要正式入姬氏修习丹师,木沉香将人带到了深巷里的一间小酒馆。
远远地他就嗅到了醉人的酒香,路上 同俞秋生道:“你定是还没有喝过酒,今日就带你畅快一回,喝醉了我驮你回去!”
俞秋生自是同意,走到深深巷子里她回头一看,墙壁上挂的风灯摇摇欲坠,她忍了忍,加快了步子。
晚间酒馆歌楼之间老妓时不时就在暗处招揽客人,俞秋生越走心里越没底。
“你确定是这儿?我怎么没有看到你说的酒馆?”
“还在里面。”
木沉香嗅觉极灵敏,给她指路,后头见她越来越慢,索性从俞秋生的怀里跳了下来。脚步轻盈,回头道:“怎么胆儿小成这样子?”
俞秋生肃然道:“出门在外,自然安全重要,一不要去人少地方,而不要去地偏之处,三不要去又偏人又少的地方。”
木沉香噗呲一声笑出来,咬着她的裤腿把人往前拽:“这么警醒?无妨,我跟着你怎还会有危险。”
俞秋生深深吸了口气,最后拐了一个弯,眼前陡然出现两扇木门,一扇半开着,屋檐下的西瓜灯周围飞蛾围绕,里头人影缭乱,不时传出猜拳劝酒的吵闹声。
俞秋生重新把他抱在怀里,点了一壶酒,坐在角落当中。
酒馆里就一对中年夫妇忙碌穿梭在其中,挂下的帘子遮挡住四周,身处其中光闻着酒香便醉了。
俞秋生这么大也没碰过酒水,当下在木沉香期待的目光之下舔了一口,辛辣。
她吐了吐舌头,已然就受不了了,扶着脑袋推辞:“不行 ,我闻着味儿就头晕,还是你喝我看着。”
木沉香嫌她不够意思,尖尖狐狸嘴探到大大的碗里,咕噜噜先喝干一碗。俞秋生托着下巴,见他胡须上酒珠掉落,不由一笑。
“酒是要品的,你若是品出其中滋味,也会爱上这儿的。”他爪子抓着桌案,几番怂恿。
俞秋生耐不住他的热情,后面干了一大口,忽地脖子就梗住。
几乎立马上头。
木沉香那张狐狸脸笑的似乎都倒了过来,她却指着问:“这酒像是假酒,我是不是……喝假酒了?脑子难受,品不出一点好味道!”
上次有假药,这次有假酒,俞秋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为什么她总是这么倒霉?
后面她说话开始结巴,身子不稳往前倾,差点抓住了木沉香的胡须。
而木沉香端端正正狐狸坐,眼见着她慢慢靠近,放肆地将他搓。揉一番,亲他的面颊,油光水滑的皮毛被扒乱了。
他心甘情愿地受着,绿幽幽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等她闹够了、累了闭上眼睛往他身上一歪,木沉香这才化作人形。
容貌俊俏的男人手规矩老实,在方寸大小的地方只用指尖描摹了她的眉眼。那样貌已经镌刻在脑海里,木沉香此番感受到实实在在的温热感,心里长吁一口气。
她怎么就这么瘦呢?又瘦又弱小,十年的功夫,他可以把她养的强壮、健康,如果能够时间再长一些。
思及此,木沉香忽察觉出一丝异样感,立即抬手掀开竹帘,冷眼望向酒馆外。
黑漆漆的夜幕下星子零落,屋檐上几只鸟雀展翅飞走,分明没有他所熟悉的那种感觉,可方才一瞬间的危险气息令木沉香久违地想起纪素仪来。
他是一派掌门,常年住在浮空岛上,纵然两人是主仆,这这些年所见次数甚少。也只有那段时日俞秋生来了,他才肯偶尔屈尊降贵从那一处空中小岛现身。
此时此刻,他不会在此处才对。
木沉香心里开始猜疑起来,一旦有了猜疑,方才的酒便失了效用,以至于他焦躁,再也无法享受这时刻的安宁。
……
橘红色人影后来从小酒馆出来,木沉香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暗处的少年眼中,他这回竟还能忍着。
纪素仪压抑住自己的气息,静静在晚风的吹拂之中一步一步走向木沉香曾停留的小酒馆里。就在她的位置上,用着她先前的酒杯,尝了一口东洲的酒。
他一直没有走。
看厌了冯春夏这个人围着俞秋生,直到亲眼目睹他亲咬了她的嘴,纪素仪才下定决心让他长个记性。
今夜沾了酒,纪素仪回味起了自己当初的感受。
是一种极端的厌恶,像是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沾染了一番,恨不得将他一剑斩断刺穿,挂在风里让太阳暴晒,而后半死不活地叫鸟兽啄食腐肉。
酒水一杯一杯下肚,渐渐的当中滋味令人欲罢不能。
纪素仪仿佛重回少年时期,头一次对这儿的酒产生浓厚兴趣,临走时带走一瓶。
小小的客栈里,他只着一袭中衣,靠坐在床前对月畅饮,不远处是姬氏黑漆漆的正门,隔着长街,高墙挡住当中光景。
唇红齿白的少年扶着额角,酒光了便丢掉酒品,身后一倒,嘭的一声空气里的银白大鲲现形,将他托着游荡在窄小空间里。
摇摇晃晃如船,他眯了眯眼。
蓦然,纪素仪产生了一种失重感,思绪拉扯着最后他却卸了力道,头一次任由疲倦将其拖到久违梦中。
……
梦里不知身为客,渐次迷离,恍惚中又是当年。
阳虚山里平静祥和,夜幕笼罩之下,绵长的山脊寸寸逶迤如蛇,探向远方。
秋日水枯,晚间凉风习习,林子里萤火早已销声匿迹,而草木色泽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