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玄心下了然:“你的小妹,可是许侍郎家中的丫鬟纸鸢?”
孙二不想连累小妹,可他真的是害怕极了。
感受到脖颈处抵着一把冰凉的匕首,孙二身体哆哆嗦嗦,说话也结巴:“我,我小妹,小妹是无辜的,我们都是被逼无奈。”
程玄眯了眯眼,将破布头重新塞回孙二嘴里,匕首一偏,朝他的尾指按下。
一小截沾着血的尾指掉落到蓄满灰尘的地面,鲜血如注,孙二面目狰狞,痛得浑身发抖,奋力挣扎,可是嘴巴被堵上了,手臂被麻绳捆绑住,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
程玄从怀里拿出一页纸张,握住男子的大拇指,就着新鲜血液,在口供上画好押。
若不是留着此人有用,怕人流血而亡,程玄才懒得管他。
难得大发善心地给孙二手掌伤口倒了些药粉末止血,用的是市面上最廉价的金创药,反正不值几个铜板,程玄也不心疼。
盛京主街繁华热闹,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充斥着烟火气息。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的小姑娘拿着两串糖葫芦从身边经过,与楚长宁差不多年岁的模样,蹦蹦跳跳地走向立在拱桥的另一个小丫头。
程玄举目四顾,果然在人群里发现了卖糖葫芦的老翁。
“一串糖葫芦,要油纸包的。”
来到大理寺,令程玄始料不及的是八皇子。
似乎,前世八皇子与楚长宁并无往来啊!
程玄没想过楚长宁会给自己好脸色,因为他,楚长宁清誉不保,为盛京女眷们背后嘲笑……他只是放下了东西,转身离开。
姑且算……算是误会她的赔礼吧!
在此之前,他也如旁观者一样误会楚长宁唆人行凶,误会她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放下糖葫芦,程玄不碍她的眼,转身离去。
可是卫青云那个小白脸怎么又来了,程玄心里堵得慌。
令程玄更错愕的是,楚长宁竟会吃他带来的东西。
她半蹲着,眼神慌乱,腮颊鼓鼓,如一只觅食的小仓鼠。
他的情绪恍若一根绳子,任凭楚长宁绷得紧紧和松开。
身后传来卫青云渐趋渐近的脚步声,程玄好看的眉眼冷若冰霜,落到越过身边的卫青云,见那小白脸走到楚长宁面前,嘘寒问暖。
一对璧人说着话,程玄冷笑:“县主的喜好真是叫人捉摸不透,一会儿对粗鄙小食拒之千里,一会儿又钟爱无比。可唯独在喜爱小白脸上格外专一,公主府养了不少面庞白净的翩翩少年郎,又与大理寺卫寺正牵扯不清。”
听到程玄的话,楚长宁单挑了挑眉梢,不知这马奴发哪门子疯病,回击:“莫不是,你在变相夸自己?”
程玄一噎,蓦然想起自己还未如前世一样投军,肩臂尚不宽阔,身量不够高大修长,肤色尚未晒成蜜蜡色……
浑浑噩噩走出大理寺,程玄不知不觉走到公主府。
他突然皱了皱眉毛,抬眼,发现公主府门口不知被谁扔了一地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空气里夹杂着诸多腐烂物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自楚长宁被请去大理寺后,公主府门口每日都是这般狼藉,见惯不怪。
他掩了掩口鼻,往公主府角门过去,看到一老一少推搡着。
见到程玄,老人问明他是公主府的人,一骨碌往他怀里塞东西:“家中没什么拿得出手,犬子偶然猎得野鸡野兔,给县主和长公主补补身子。”
眼前一老一少俱是生面孔,程玄询问:“你们是何人?”
老者面上有几分不自在,布衣长衫打扮的少年开口道:“说来惭愧,两年前的雪天,我父亲因饥寒交迫晕倒在清平县主的仪仗前,还伤了腿骨。当时我错怪了县主,闹得满盛京里都误会县主,道县主纵仆伤人。哪想县主不但没有怪罪于我,事后给我在学堂交了束脩,还找了一份差事,家里日子渐渐好起来。我深感羞愧,与我父亲向左邻右舍解释,可是大家都不相信。”
目送少年搀扶着老者一瘸一拐离开,微风卷起落叶,程玄心情复杂。
他记忆里的楚长宁,仗着有长公主与太后的宠爱,刁蛮任性,飞扬跋扈,甚至连元珍公主都不放在眼里。
她目下无尘,纵仆伤人、唆人行凶……恶行累累,眼中没有王法,一副歹毒心肠。
她与卫青云都到了纳彩求亲,转眼她被囚深宫,卫青云因她被贬官……
他以此奚落折磨楚长宁,她面上丝毫不显,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依照平常的样子用膳,看不出任何破绽。
有时连程玄都在想,她到底有没有心?
其实他和案发后希望楚长宁认罪的旁观者,没什么两样。
世人心里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楚长宁做好事,人们不会信。可一旦与不好的人或事有了牵连,那就是楚长宁犯下了恶行。
程玄摇摇头,拎着野兔野鸡去见长公主。
经过层层通传,一盏茶后,他才见到长公主。
长公主先是将他打量了一圈,不明白女儿为何对程玄的籍契那么关切:“倚翠说你有要事禀告,是何事?”
程玄直述来意:“我这里有一份口供和人证,可以替县主自证清白。”
长公主面露惊讶,沉吟道:“当真?只要口供有价值,你想要什么,本公主都可以满足。”
程玄道:“我想拿回籍契,替自己赎身。”
第24章 脱离掌控 一个小小马奴,何以劳你伤神……
“这个……”
怎么一个两个都来要籍契,偏巧答应过女儿明儿给她送去,不好反悔……长公主面露迟疑,就听下方站立笔挺的黑衣少年开口:“程玄只是一介马奴,难道程玄的籍契,比得过清平县主的清白重要?”
话一激,长公主再无任何犹豫,抬手命倚翠去寝室取来。
倚翠捧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回来,长公主翻出程玄的籍契和卖身契,一并还了给他。
长公主倒不怕他拿假的证词诓骗自己,等接过信封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眼里有了笑意:“驸马派了两批人出去,一边监视荣国公府的动静,一边派人追查挟持春盈的黑衣人,怎么你却想到要从许家的一个小丫鬟身上着手?”
程玄坦然道:“驸马乃诗礼人家出身,君子端方,行得是阳谋手段。哪里会想到底层下面的那些腌臜之事,也会毁了上面主子们的大好前程。”
楚若英之所以没想到破绽在许家一个小丫鬟身上,是因为楚若英一开始追查的方向就错了。
他们不知道黑衣人并不只是挟持春盈,而是要杀了春盈,好栽赃嫁祸给楚长宁。
只有程玄看出春盈有所隐瞒,知道死掉的黑衣人才是真正凶手。于是他意识到,许家丫鬟的口供也是模棱两可。
事后,许郎中家的婢女最初说好像见到楚长宁身边的丫鬟,后来又一口咬定自己去买姑娘爱吃的糕点,临走前看到楚长宁的婢女往她们姑娘的方向过去。
当时荣国公府正在燃放烟花,楚长宁和丫鬟被人流冲散,案发的那段时间里,没有人可以证明见过楚长宁,以至于百口莫辩。
程玄敢肯定,这丫鬟必定是被人收买。
丫鬟指认的人,应是春盈。
事后派人解决掉春盈,然后顺理成章地嫁祸到楚长宁身上,好叫楚长宁坐实杀人灭口的罪名。
偏偏春盈得救了,没死。
那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遂而又栽到花灯庙会后不见行踪的夏竹身上……
大理寺特意派人到夏竹老家,却说村子里左邻右舍声称没见到过夏竹。
也就是说夏竹所谓的回乡探亲,根本就是个幌子。
如今官府张贴了夏竹的画像,正在四处捉拿她。
至于夏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又干了什么事情,除了楚长宁,恐怕没人知道。
不管是长公主还是大理寺问询了好多回,楚长宁都不肯透露夏竹的行踪。
显然这个武艺高强的婢女要去办的事,在楚长宁看来,比她自身的安危还重要。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楚长宁甘愿背黑锅,也要闭口不言的隐瞒住?
略微失神,程玄对上长公主探究的眼神,道:“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可以找到孙二。另外我怀疑之前挟持春盈的黑衣人,可能是真正的凶手,公主驸马或可往这个方向追查。”
从前堂走出,程玄回去收拾行李。
除了楚长宁赏赐的一些中看不中用的古玩摆件,装了两个包裹,其实他自己没几件行李。
左肩右肩各搭了包裹,他立在走廊,回身望向住过的柴房,在这里度过不知多少个难熬的漆黑冷夜,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从公主府出来,他突然不知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都道盛京繁华,人人向往的天子皇城,可这里没有他的家啊!
与此同时,城西大理寺。
送走一拨一拨来看望自己的人,或有人关切她,或有人在心里嘲笑她从云端落入泥里……
楚长宁卧在榻上,双臂环膝,眼睫失神地望着某个角落,周身与幽静的环境融为一体,好像一件没有生气的木偶。
“县主。”
闻声,楚长宁抬头望去,看到穿一身暗红色锦服的卫青云,墨黑发丝全部嵌在官帽里,白净脸,浓眉大眼,风姿毓秀,一身书卷正气。
自打她到了大理寺,这人每日雷打不动来看自己。
先是拿云香居的点心来,楚长宁不太爱吃,他就换醉仙坊的甜果子,每日变着花样。
今儿晌午前卫青云才来过,程玄和他是前后脚,当时程玄拿话讽刺她,面上表情像极了记忆里的新帝,事后她越想越不妙……楚长宁皱了皱眉毛:“你怎么又来了?”
卫青云将藏在身后的手臂拿出,原来是一竹篮子的花。
他结结巴巴道:“方,方才下官在街上遇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穿着薄薄的春衣,瞧着怪可怜的,是以,是以……”
楚长宁顺着他的话,道:“是以,你就将花都买了下来。”
闻言,卫青云抬眼瞧了眼,扫见楚长宁起身来到跟前,一张白净脸瞬间被烟霞染上了绯色。
他心口如有一只小鹿撞来撞去,说话越发结巴了:“是,县主,下官想,想……”
楚长宁的目光掠过他从耳根子一路烧到脸颊的红云,心里纳闷,难道她做了什么不合礼法的举止?
母亲每次来都会带些汤汤水水,或是公主府厨子做的饭菜,再就是防寒保暖的各种物件儿,只有卫青云会拿这种没有半点用处的花朵来。
可姑娘们谁不爱花,楚长宁也不例外,她瞅着花篮:“有没有茶花?”
卫青云摇摇头,从花篮里取出花瓣呈明黄色的不知名的一枝花:“下官,最喜爱的,便是朝阳花。”
楚长宁接过朝阳花,凑到鼻尖闻了闻,有别于普通的花香,是一种绿草植物的清香,不难闻。
离得近了,卫青云才看清楚长宁眼下的一抹浅淡青色,即便用脂粉掩盖,眼睛里藏不住的疲惫和红血丝。
他急道:“县主这几日可是未曾好眠?”
楚长宁转过身去,坐在长条案前,嗓音轻淡:“还好,每日可眯上一两个时辰。”
卫青云望着楚长宁背过去的背影,恍然意识到她年初也才刚及笄。
她说的都是假话吧!
乍然换了环境,又是如此简陋的寝室,她面上不显,可心里的无助和害怕无法对人言道。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想叫父母担心,也不想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别说是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就是换作是他遇到这种事情,不见得能比她表现得沉着冷静。
卫青云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心里钝刀子割肉一样的疼:“下官只恨自己浪费了六年光阴,若是早早做了官,如今便可帮得上县主。”
这桩案子一开始被交由大理寺主审,后续又加入刑部协助。他资历尚浅,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
想了想,卫青云突然朗声道:“若夫修道,先观其心。心为神主,动静从心;心动无静,不动了真……”
楚长宁脊背僵了僵,稍稍侧身,发现卫青云席地而坐,一本正经的朗诵一篇心经。
初听不觉,过一会儿,她心口宁静无垢,紧接着眼皮子沉得如千斤顶,最后干脆撑着下巴,打起了瞌睡。
许是近几日以来精神紧绷,耗费心神应付,楚长宁这一闭眼,竟难得睡着了。
还做了个好梦。
朝阳花松松握在掌心,楚长宁瞌眼熟睡,卫青云放轻了脚步离开。
他能为她做的,真的不多。
从前的卫青云并不恋慕权势,十年寒窗苦读高中,更多的还是为了家族荣誉兴衰。
他从未如眼下这般渴望拥有足够高的地位和权势。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护住自己在意的人。
而不是如眼下这般,等对方遇到危险困难时,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插不上手,说不上话。
不知不觉,一觉睡到朝阳初升,光线从透气窗里投射进来。
围墙外,传来包子馒头阳春面的吆喝声。
没一会儿,长公主领着一大群丫鬟呼啦啦进来。
见到母亲,楚长宁得知了自己很快可以离开大理寺的好消息。
脸上的笑意还未扬起,紧接着楚长宁听母亲说程玄已经离开公主府,她百思不得其解:“阿娘,您怎么就把卖身契给了他?”
同样,长公主也不明白女儿为何重视一个下人,道:“不过是一个小马奴而已,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楚长宁突然不说话,往边上瞧了瞧。
一瞬,长公主福至心灵,立刻让所有丫鬟们出去,只留下心腹倚翠在外面通道里把风。
室内除了她们母女,没有旁的人,隔壁也没有夹层可以偷听到谈话内容。
楚长宁还是不太放心,凑近小声道:“阿娘,咱们公主府可有豢养死士?”
长公主膝下只有楚长宁这么一个女儿,公主府有多少家底,压根儿没打算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