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李筠攥着她的衣角,信誓旦旦:“表姐,以后我一定送一座金屋子给你。”
楚长宁没有多想,以为他是要送好多奇珍异宝给自己,遂而,点了点头:“好呀。”
李筠落后她一步,清澈的眼眸里盛着光亮,一错不错盯着比他高出一个脑袋的楚长宁,心底流淌着一片温暖。
他喊:“表姐。”
楚长宁轻轻应了一声。
他又喊:“表姐,表姐……”
楚长宁这才侧脸,稍稍垂下脸颊,白皙的面庞镀着一层柔光,精致而美好,剪水双眸看他:“什么事?”
“无事。”李筠不自觉扬着唇角:“就是想多喊几遍表姐。”
楚长宁心知他在宫里生存下来,一路走来艰辛无比,心一软,纵容道:“随你。”
李筠的唇角眼角,俱是染上了笑意:“表姐,表姐,表姐……”
第38章 樱花树下 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表姐。”
楚长宁回过身去, 立在她面前的是身量高挺的少年,一身靛蓝色丝质长衫,不浓不淡的剑眉下, 眼眸清润。
他的脸颊褪去了稚气, 两年的时光,稚童身量如抽枝发芽一般, 从比楚长宁矮一个脑袋的小豆丁, 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和楚长宁站在一起, 甚至还比她高上一截儿。
正值花开的四月,尚不繁茂的枝头间,点缀着无数的樱花。
清风徐来, 枝头簌簌落下细碎的花瓣,吹到树下二人的乌发里, 肩头。
楚长宁驻足, 听少年道:“表姐, 你看这些樱花,很美。”
她抬眼望了望这片樱花林,忽地, 弯下腰去,双手作捧月状,从地上收集了一捧花瓣, 朝面前的少年砸去。
李筠不甘示弱, 也有样学样。
这边的欢声笑语,传到了不远处的御花园, 皇后正赏着花,命侍女去将园子里开得最艳丽的一朵牡丹折下。
这时,耳边传来男女嬉闹声, 听不真切,还以为是宫里的哪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采花的宫女把牡丹呈到跟前,皇后接过细瞧了瞧,赞美道:“果真是国色天香。”
这时宫女来报,在樱花林子里玩闹的人,居然是清平县主和八皇子。
皇后冷冷一笑,白皙的指骨轻轻用力,方才那朵被她称赞为国色天香的牡丹,立时被毁去,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
两年了。
这两年里,公主府与八皇子来往密切,盛京只要不是眼瞎的,都知道公主府站队了八皇子。
三皇子和林贵妃与公主府联姻不成,使了一系列手段,反而结了仇,便娶了兵部尚书之女为正妃。
四皇子因还未娶妻,便先有了宠妾的不堪名声,既要家世好又要相貌好,在可供范围内的选择就艰难了些。
直到去年元宵节,一直没有着落的四皇子,突然被皇帝亲口赐婚,对方是个翰林院大学士之女,容貌才情普通又寻常,放眼从前,皇后压根儿也不会多瞧一眼。
过后着人一打听,哟,原来这家小姐还是被退过婚事的!
清平县主和五品官员之女的对比,这其中差距甚大。
皇后率先接受不了一个被退亲的女子做儿媳,名声差,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还是文国公说皇帝自有考量,劝她宽心。
半月后,准亲家从翰林院五品学士擢升为礼部侍郎,正三品的官衔。
比之三皇子的岳家,整整差了两个品级,瞬间矮了一头。可把林贵妃给得意的,恨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赐婚的旨意都下了,木已成舟,皇后也无力回天,四皇子娶妻那晚,皇后比娶正妃的四皇子还难受。
四皇子是不愿娶自己不爱的女子,皇后纯粹是比林贵妃矮了一截,深受打击,心里不平衡。
不过最难受的,应该是春盈那个贱婢。
这些念头在脑子打了个转儿,现实里才过去几息的时间。
每每想到这里,皇后气不打一处来,恨极了春盈那贱婢。
“凝秀,你派人到四皇子府里知会一声,让四皇子妃来宫里一趟,她自会晓得怎么办事。”
凝秀答是,转身交代宫人办差去了。
四皇子娶了正妃,便到宫外立府别居,却也不远,从四皇子府到皇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等楚长宁出宫时,恰好与四皇子妃撞上,双方相互道安,她感受一道灼热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顺着望过去,便瞧见春盈杏眼泪光闪闪的模样。
楚长宁的目光一扫而过,没有停留,在夏竹的搀扶下,钻进马车,车撵缓缓行驶出宫门。
倒是夏竹颇为解气:“春盈虽有四皇子宠爱,可皇后和四皇子妃都不是吃素的。看春盈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可把奴婢给膈应到了,难道她以为背弃县主,县主还会替她出头不成?县主,你怎么都不说话?”
楚长宁老神在在:“你啊,不要只盯着皇子府里一个侍妾身上,眼光要放得长远些。”
夏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起一事:“今儿,好像是张领队弟弟从边关送家书的日子。”
楚长宁差点忘了这茬,赶紧催促外面赶马的小厮,好快些回府。
公主府,拂月阁。
楚长宁卸去发髻里累赘的钗环,换了件轻便的常服,来到栖霞阁。
母亲和爹爹都在。
楚长宁接过长条案上的信件,一目十行看完,与往常一般,约莫是一些军中生活的鸡毛蒜皮事,但也能提取到些许有价值的线索。
送书信的,不是别人,是张峰给哥哥张旗的家书。
为了防止军营机密泄露给敌营细作,从辽东发出的家书,都是经过甄别检阅的。
最开始,是几个歪七扭八的常见字,与一些图案,靠张旗半辨半猜弟弟的家书,才能勉强认得。
后来字迹逐渐清晰,认得许多生僻字,言语之中对程玄多有赞叹。说他用兵如神,一封书信,大半的篇幅洋洋洒洒在赞誉程玄……
其实,不用张峰说,楚长宁都知道程玄在辽东的响亮名头。
两年前,东阳王带着三十万大军至辽东边境迎战倭寇,初时败兵两场,折损了不少将士。后来军中有人献出一妙计,果然战事大捷。
士兵们士气高涨,一鼓作气将倭寇重创,从辽东传出的捷报,一路快马加鞭送至盛京,皇帝龙颜大悦,着人厚厚赏赐了进言献策之人。
那人,正是程玄。
连推举程玄从军的永安伯爵侯,也被皇帝另眼相看,盛赞永安伯爵侯忧国忧民,为百官之表率。
永安伯爵候听完此话,望向金銮殿龙椅里的无情帝王,心情复杂极了。
一年前,程玄已被封为昭信校尉,是个正六品的武官。
张峰的家书里,间或写一些辽东的风土人情,时常也会提及程玄。
譬如,说近几日辽东接连风雨天气,空气潮湿,程校尉放到匣子里的几块桂花糕都发了霉。又说那桂花糕他极为宝贝,一整天脸色阴沉沉,跟辽东的天气一样,然后巴拉巴拉一堆……
又譬如,这几日在海域操练,晒得发慌,有士兵往脸上涂抹女子用的玉肤膏,被程校尉没收,斥责那名士兵娘们唧唧,没有男子气概。
但张峰似乎看到,程校尉私底下在偷偷自用……
诸如此类,经常叫楚长宁一脑门子困惑。
今儿的家书还算平常,说是辽东有一种形似尖刀的鱼类,叫凤尾鱼,肉质鲜美,可惜极难捕获,巴拉巴拉……
看完书信,楚长宁交还给张旗。
张旗肃着脸,收在怀里。
最初,他以为是长公主和县主心血来潮,后来张旗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发现长公主和县主只是通过家书提取某些她们想要知道的讯息,或者是在关注着什么?
好像,对程玄格外敌视!
为了报答长公主,张旗打算让弟弟在程玄身边潜伏,充当内应。
结果被县主否决,于是张旗也如往常一般回些自己的家常琐事。
等张旗退下,母女俩又合计了一番。
从栖霞阁出来,外边暮色低垂,屋檐廊下挂着照明的灯笼。
橘黄色的光线铺在走道,将她笼罩着。
这时门房有了响动,没一会儿,身穿驸马都尉服的楚若英带着一身寒气回来,前面有小厮掌灯,楚长宁立在廊下,喊了声:“爹爹,用过晚膳没?”
楚若英回栖霞阁的方向一停,侧身朝廊下走来:“在宫里用了些,露气重,你怎么还在外边走动?”
“女儿刚从阿娘房里出来。”停顿了下,楚长宁又问:“爹爹这时候才从宫里出来,是有什么紧急军务,可是豫州又出了事?”
辽东这两年战事告捷,西北鞑子也消停了,边关都没什么大事。
思来想去,楚长宁忆起上月豫州接连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雨,发了一场滔天的洪水。
房屋被冲毁,养的牲畜死了,田地里的粮食植被全部完了,几十万人流离失所,路边树皮树根都吃完了……折子递来盛京,皇帝当即派钦差大臣去赈灾……
楚若英颔首:“洪水退去后,豫州那边出现瘟疫,派去的钦差也染上了时疫,生命垂危。豫州混乱不堪,皇上十分头疼,着百官在乾清宫商量对策。”
楚长宁没想到豫州会这么严重,观楚若英神色疲乏,不免心疼:“爹爹千万要保重身体,女儿不耽搁您休息。”
“知道了,爹爹不累。”楚若英揉了揉她的头顶,一扫疲倦。
翌日,楚长宁到街上首饰铺子闲逛,看到路边突然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人们在抢食,五城兵马的人正在驱赶,维持城内秩序。
她惊讶问掌柜怎么盛京多了很多乞丐。
掌柜脱口问出:“都是从豫州过来的流民,人离乡贱,要不是为了活命,谁愿意背井离乡。听说那地方闹瘟疫,死了好些人,五城兵马司的人怕他们把瘟疫带来盛京,这才驱赶。”
一上午,楚长宁在茶楼坊间听了些许,才知豫州的形势,已极为严峻。
不止闹饥荒,听说瘟疫蔓延,已死了好几万人,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等楚长宁回公主府,便听母亲说起,今儿朝堂上,八皇子主动请缨前往豫州赈灾。
还有个卫青云也是。
第39章 酱烧鹿筋 (二更)人人盛赞三皇子和荣……
驸马爹爹也有毛遂自荐, 不过最后被皇帝驳回。
约莫是考量着太后那边的缘故,念及八皇子和卫青云勇气可嘉,便准他们从旁协助南安王一同到豫州赈灾。
豫州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之中, 时间紧迫, 半刻也耽搁不得,日子大致定下, 于两日后启程。
楚长宁还没入宫, 八皇子便先找来了公主府。
李筠被婢女引到前厅时, 就看到长公主和楚长宁都在。
先上前向长公主执礼,等落了座,这才向楚长宁瞧了一眼, 便匆匆挪开。
端坐主位的长公主沉吟,道:“豫州情况复杂, 你此行多加小心, 听闻先前派去的钦差大臣也被传染了瘟疫。要姑姑说, 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切,以后多的是机会向你父皇证明。文武百官都不愿去豫州送死,偏你和驸马一个两个都要去。”
话, 虽是埋怨话,却有浓浓的关切之意,李筠没有不耐烦, 言辞恳切:“知道六姑姑担心侄儿的安危, 只是我深知想要获得什么,便先要比旁人舍得豁出去。这次我若是能在豫州做出一番实业, 父皇势必会对我刮目相看,日后的经营,也更宽松些。”
长公主觉得有理, 欣慰颔首:“你倒是想得极深。”
望了望从坐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儿,长公主心知这对表姐弟还有别的话,便没有再多问,将空间留给两人。
等长公主一走,李筠便一改方才正正经经的模样,搭在扶手的手臂一松,身体轻靠在椅背,去望坐对面品茶的楚长宁。
李筠眨了眨眼,道:“事先未与表姐商量,所以表姐生我气了?”
见楚长宁只顾着喝茶,也不说话,李筠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到楚长宁身边,轻拽了拽她的广袖,一双清润的眼珠,格外无辜。
楚长宁放下茶盏,道:“我不生气,我知道八皇子心里有主意,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想立功,想在你父皇前表现,我都可以理解,但这次豫州之行,可能很危险。”
两年时间相处下来,一只猫啊狗啊的都有感情,更别说本就有血缘关系的表姐弟。
楚长宁早就将李筠看作弟弟一般,不仅担心八皇子的安危。
万一八皇子有事,那么公主府也……
楚长宁不敢深想,前有三皇子和林贵妃这匹恶狼,后有程玄这匹猛虎,她该如何替自己替公主府挣出一条生路?
李筠不知楚长宁的心思,又轻轻拽了下她的袖口:“我保证一定平安归来,后日出发去豫州,表姐会来送行吗?”
楚长宁面色稍松,敷衍地“嗯”了一声。
李筠见她神色怏怏,好像提不起兴致,想了想,将话题岔开到别处:“听说云香居新来了一位厨子,做的茶点饭食都好。每日都有人排着队去买,后日我便要出发,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如今儿表姐和我一起到云香居,尝尝新鲜。”
拗不过八皇子,楚长宁往外加了件薄披风,便随他去了云香居。
她坐着马车,八皇子骑马而行,走在前头。
下了马车,楚长宁听见一道熟悉的男音,定睛一看,竟是卫青云。
距离两年前,在东苑马场匆匆见过面,之后也在宫里撞见过一两回。
都是远远一望,更没有说过话,没想到今儿会这么巧,在云香居门口撞到。
看样子,卫青云比她们先到一步。
楚长宁收回目光,转过头去问身边人:“这么多人,可预订了雅间?”
李筠点了点下巴:“就在二楼。”
楚长宁和八皇子说着话,从旁经过,卫青云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眼中淡漠,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匆匆一眼,恍若隔世,那些在大理寺的守候陪伴的好时光,终归是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