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长宁眼皮半瞌,掌心划破的皮肤涂抹了药膏,虽看着红肿可怖,但早就不疼,就是女人来的小日子在发作。
自从她在宁远侯府落了水后,便有了这个毛病,每每来时,绞疼出一身冷汗,闹腾得很。
幸而吃了御医开的药方子调理,本来好了些,想必是又受了冻,这次发作得越发严重。
“奴婢刚去瞧了瞧热闹,御林军到宁远侯府抄家时,宁远侯一家子撒泼打滚的,没了尊贵,跟瞧猴戏似的。”
说起这个,夏竹格外解气。
楚长宁沉吟道:“宁远侯府被抄家,只不过是一个开头。只是皇帝未必会处罚大皇子,毕竟亲疏有别,再如何,大皇子毕竟是天子骨肉。”
夏竹立刻会意:“奴婢虽愚笨,也明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慰藉罢了,县主也委屈,奴婢晓得。”
楚长宁轻叹:“我是怕你想不开,你素来是个大胆的。”
夏竹保证道:“县主放心,奴婢没有看到凶手遭报应,还没有尝遍世间美食,可紧着自己的这条小命。”
说话间,秋萍将煮好的药汤端了来,拿汤匙舀了一勺,吹得温了些,才去喂她。
楚长宁喝下一口药汁,小脸皱得跟苦瓜似的。
喝完整碗药汁,夏竹捻着一颗甜蜜饯儿喂到她唇边。
楚长宁嘴里含着蜜饯,唇齿没那么苦涩,问:“爹爹呢?”
夏竹回她:“驸马下了朝,回了趟公主府,着人到库房里备了好些人参鹿茸,出门去了。”
楚长宁又问:“你可知去了哪儿?”
夏竹回:“我问了驸马身边的小厮,好像是去程将军家。”
第50章 心凉一截 难道县主不认可下官的才能……
远离繁华主街地段的桃溪巷, 多是商户在此租赁,两进两出的院子,面积不大, 倒也整洁干净。
打头的一辆马车徐徐停在巷子口里, 绸缎面儿,挂着流苏, 比员外家还要奢华富贵, 再看那一排排的奴仆, 身上穿的布料都是上好的棉布,惹得巷子里的人家频频张望。
尤其是那走下马车的中年男子,生得儒雅温润, 相貌堂堂,派了身边小厮来打听, 临走时还给了一吊赏钱。
听身边街坊邻居询问, 那人回神, 道:“是两年前搬来的那户,好像是个将军还是什么的。”
一行人停在寻摸到了一户院子,小厮上前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有人应了声。
仆人回屋通知,张峰搀扶着程玄走出,见到楚若英, 面色微讶:“驸马。”
楚若英冲他点点下巴, 算作回应,眼神在身着藕白内衫, 披了件墨色外衣的程玄身上打量,见他五官生得俊美清雅,眼下一道红痕平添几分艳丽, 高挺的鼻梁和侧脸的轮廓线,从某些角度看去,竟是像极了当今圣上。
他还未开口,那厢程玄的目光从楚若英身后一排仆人捧着的礼盒移开,道:“驸马此举,为何?”
楚若英稍稍缓神,说:“这是小女的一番心意,感念程将军多次搭手相救。”
程玄“哦”了一声,拉长了尾音,复而又扫向那些垒得高高的礼盒,他怎么就半点不信呢!
见他如此,楚若英以为程玄不屑一顾,八成是不肯收下。
谁知下一秒,程玄大手一挥,薄薄的唇角一扬:“那就多谢了,还请驸马回去转告县主,下官谢过县主的美意。”
楚若英又问:“听御医说,程将军的伤势很严重,还需卧床静养,今儿唐突登门打搅,且回去休息吧!”
驸马的诚意,程玄看得出来,神色真切了几分:“说来,多谢公主和驸马替下官请来御医。”
楚若英自惭形遂:“应该的,应该的。”
打从桃溪巷回来,楚若英便对程玄夸口称赞,道他明是非,知礼懂礼,还以德报怨,对公主府没有丝毫怨恨,巴拉巴拉……
“爹爹口中的人,是程玄吗?”楚长宁从面前玉盘里捻起一块荔枝干,她怀疑程玄是不是给她爹爹灌了什么迷魂汤。
长公主与女儿站到同一阵线,说实话,她不太相信这世上有以德报怨的人,道:“面子功夫谁不会,说不定他只是隐忍不发,等将来有权有势再报复回来。”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存在,可楚若英出身在簪缨世家,学的是孔孟之道,君子端方,自是不屑使那些腌臜手段。若不是这回女儿出了事,想必她们还要继续把他蒙在鼓里……
如此行径,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回失败,难免还有下一回,为人为己,楚若英不能再看着她们继续引火自焚。
心里有了计策,他肃了肃脸,道:“请家法。”
楚长宁和长公主,俱是一惊。
夫妻成婚十数载,长公主头一回见驸马冷脸,不苟言笑:“驸马这是要做甚?”
说话间,小厮取来一根长鞭,楚若英双手捧过长鞭,递向长公主:“公主若执意纵容女儿谋划当朝官员,下官做不得主,也无话可说,但请公主责罚。”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丈夫,手心手背都是肉,长公主的视线在夫君与女儿身上来回打转,颇感为难。
楚长宁心头有千言万绪,她知道爹爹的初心是为她们好,为整个公主府好,当初就是因为怕遭到爹爹反对,是以才决定隐瞒他。
如今瞒不了,她从尾指褪下白玉指环,放到了长条案。
楚若英面色由阴转晴,也将长鞭放到了长条案,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顶,道:“这个家里有爹爹顶着,定不会让你受欺负。”
楚长宁乖顺地点了点小脑袋,嘴巴里包着荔枝干,含糊不清:“知道了,爹爹。”
在拂月阁修养的几日,膝盖掌心的伤口结了痂,扭伤的脚脖子消了肿,只是走路时仍旧有些不适。
这一日,夏竹眉飞色舞来同她说,宁远侯一家子被押去大理寺审案,如不出意外,判决很快下来。
与此同时,大理寺卿拉着匹马,在宫门外踌躇不前。
若问何事困扰着他,概因那沦为坊间饭后谈资的宁远侯,本是奔着查贪污受贿和草菅人命,却不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意外牵扯出谋害清平县主之事,人证物证俱有,板上钉钉。
此事波及到大皇子与淑妃和清平县主与长公主身上,这就不大好办!
一边是太后的心头肉,一边是天子骨肉,一个处理不好,倒霉的就是他梁秉。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到时他安然能回老家卖红薯已是幸事,怕就怕在要赔掉自己的这颗脑袋。
下属向他献了一计,梁秉深以为然。
入了宫,觐见皇帝的路上刻意放慢了脚步,他与皇帝身边的内侍说了几句话。
张德子是个老人精,哪里看不透,于是对大理寺卿嘱咐了一句:“梁大人只需记住一点,不管如何,大皇子始终是皇上的血脉。”
梁秉如雷贯耳,真切实意地感谢:“多谢张内官。”
张德子又道:“与人为善,也是与自己为善。梁大人莫要客气,说不定日后咱家还有求到梁大人头上的时候。”
二人相互吹捧一番,梁秉迈进了乾清宫。
君臣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只知皇帝发了好大脾气,摔茶盏摔摆件儿的,末了还抽走佩剑要去斩了大皇子。
得了音信的太后,过来劝了两句,皇帝虽饶过大皇子一条性命,却把他关进了三皇子呆过的广安宫。
大皇子生母淑妃,褫夺妃位,贬为最莫等的选侍。
朝堂和后宫脱不了干系,大多数时候,嫔妃的母族犯了事,牵连不到皇帝后宫的妃嫔,除非是犯了什么罪恶滔天之事。
大皇子被关押进广安宫,最开心的,要属三皇子。
想当初,三皇子被关进广安宫,大皇子那张欺软怕硬的嘴脸,幸而自家舅舅表兄有权有势,换作大皇子那一干扶不起的母族,想要从广安宫出来,怕是难如登天。
外界纷纷芸芸,人言可畏,皇后稳坐六宫之首,耳聪目明,靠着得到的线索,半猜半想,将事情估摸了个大概,料定是公主府扳倒了大皇子和宁远侯府。
“想不到长公主的驸马,有如此能耐!”皇后对身边的心腹感慨,内心也越发后悔,若是当初与公主府结盟,哪里还有八皇子的这些屁事儿?
去了一趟豫州,八皇子那早逝的生母由嫔位,荫封为皇贵妃,连着几级跳,这可是历来都没有过的,连八皇子不怎么亲近的母族,也从伯公府提升到侯府。
子凭母贵,八皇子圣眷正浓,俨然成了朝中新贵,朝臣们见势,纷纷投入其门下,已经有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三皇子为皇帝忌惮,好不容易大皇子也倒下,四皇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却又在这时候冒出来个八皇子。
皇帝这般大肆封赏八皇子,对四皇子不闻不问的态度……引得皇后内心煎熬,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容颜越发憔悴。
“娘娘,你莫要操心旁的事,还是多关心关心四皇子。”凝秀细软的手指替皇后揉着太阳穴,温声提醒。
皇后感叹道:“是啊,这两年四皇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性子敦厚,如今日渐阴沉,也不怎么往本宫这儿跑。你说,他是不是知道那件事?”
凝秀宽慰道:“那件事做得很干净,依奴婢看来,说不准是四皇子府里的那个侍妾在作妖。”
“本宫也不是没想过这茬,可总觉得四皇子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你找人打听打听他平时都去什么地方?”
凝秀应了一声,出宫。
等身上干净了,楚长宁去了一趟慈宁宫,刚从太后那儿出来,被张德子请去了乾清宫。
见到她,皇帝放下了折子,抬手要去虚扶,被楚长宁躲了躲。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僵了僵,却并未动怒,这个外甥女打小看着长大,养得一身娇惯脾气,这样使使小性子也好,发了脾气,不会记仇。
皇帝将手背在身后,缓解尴尬:“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一会儿叫张德子叫内库给你挑些好玩意儿,压压惊。”
楚长宁深知皇帝宠爱她的缘故,除了看在太后和胞妹的份上,也有她自身性格的原因。
自古帝王家哪一任皇帝不是从血雨腥风里走来,父子成仇,兄弟反目,比比皆是。
天家无情,却又偶尔艳羡民间的血脉亲情,所有人对他毕恭毕敬,只有楚长宁高兴了,给笑脸,不高兴了,板着脸,一点也不掩饰。可偏偏她如此,皇帝却越发喜欢她的真性情。
楚长宁面无表情地反问:“皇上以为一些首饰珠宝,就把我打发了?”
平日里没有外人的时候,喊他皇帝舅舅,今天连舅舅也不喊一声,皇帝长吁短叹:“朕知道你受了天大委屈,也没有说要放过祸首。等过几日,淑选侍会暴毙,也算是替你讨回公道。”
为了保大皇子,他才将大皇子生母推出来做个了结,楚长宁明知这已是皇帝做出的最大让步,她心里有了准备,仍是心凉一截。
楚长宁压下不甘,双手去环住皇帝的胳膊,摇了摇:“既是如此,我要舅舅内库里顶好的那柄玉如意,下回公主府举办宴会,我好拿出来显摆显摆。”
“那玉如意是年后进贡的,一共两柄,你倒是会挑东西。”皇帝虽有些肉疼,但瞧见她对自己亲昵的举动,朝张德子使了个眼色,叫他去取。
见她支支吾吾,皇帝询问:“又怎么了?”
楚长宁犹豫道:“长宁还有一事,此次遇险,幸得程玄将军搭救,我曾允诺只要他救我,便在皇帝舅舅面前替他说好话。”
皇帝和颜悦色:“你甚少替人开口,此子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就是你不说,舅舅也要给他升官。”
迟疑了下,楚长宁又道:“往后舅舅少看些折子,反正每天都有看不完的,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这番话,格外熨贴着皇帝的内心,他没太在意,欣慰地颔首:“知道关心人,不枉舅舅对你一番疼爱。外面日头晒,回去时记得叫丫鬟撑着伞。”
楚长宁点头答是,福了福身子,往外退。
从乾清宫出来,热浪滚滚,主仆俩撑着油纸伞,走在宫道,意外撞见了卫青云从宫门外走来。
若是换作往日,楚长宁自是不会搭理他。
眼下,她略一思忖,冲擦肩而过的人喊了一声:“卫大人,等一等。”
卫青云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愣在原地,直到楚长宁走来,对他说:“据我所知,卫大人不是一个贪慕权势之人。自古以来皇权争斗,总是离不开尸山血海,动辄连累家眷亲属,望你三思,莫要搅和到夺嫡争储的这趟浑水里。”
惊喜来得太快,卫青云仿佛在做梦一样,不敢置信道:“县主,是在关心我?”
楚长宁一噎:“本县主只是让你三思而后行,你莫要多想那些有的没的。”
卫青云沉默了一瞬,反问:“既是不关心下官,县主何必多言?既是明知这里面前途艰险,不愿我掺和,县主为何又要掺和进去?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八皇子一派,县主应该高兴才对,难道县主不认可下官的才能?”
一连三问,楚长宁辩不过他,苦笑:“你怎么就是一根筋的书呆子呢!”
卫青云呆了呆,不明意味,又道:“县主曾说下官无用,下官只是想爬到更高的位置,能为县主所用罢了。”
楚长宁内心复杂极了。
阿娘曾说过,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不会在乎你的身份和地位,不计较得失,全心全意为你付出。
有父母,有爱你的人。
阿娘遇到了,与之结为一世夫妻。
她也遇到了,只是她错过了。
楚长宁喉咙发堵,张了张嘴唇,蓦地,感受一道视线附着在脊背,如猛兽锁定他的猎物一般。
她回身,撞到来人锐利的漆黑眼眸里。
第51章 堕落献媚 跟你合作,就是与虎谋皮……
大老远, 瞧见那一对璧人的侧影,看得程玄心里窝火。
见楚长宁朝自己看来,他露出自得的笑:“前日子送去我府里的补品, 我很满意, 多谢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