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招来身边小厮,低声道:“看好县主,若是有什么出格之事,且来回我。”
“是。”小厮应了声,悄悄跟在后面。
夏竹到拂月阁取药箱,还没回来。
回到室内,解开身上的披风交给秋萍搭在臂弯,端坐主位里的贵族女子,捧着一盏茶,浅酌一口。
满室清香,引得坐在她下手边的程玄舔了舔干涸的唇瓣,顾忌到手臂的伤口,他并未伸手去端茶盏。
这一会儿功夫,夏竹回来了。
着人打了盆温水,夏竹对程玄道:“接下来还需程大人移步屏风后,脱去外衣。”
楚长宁觉得麻烦,又不是没看过,可这话她不能说,轻轻放下茶盏,从玉盘里捻起一颗芙蓉酥。
张峰搀扶着程玄,去到屏风后。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听夏竹清脆的嗓音:“请程大人把内衫也脱掉,方便奴婢治伤。”
他的这处伤口靠近肩头的位置,不把衣服脱掉,的确很难包扎。
程玄沉声:“不用你,张峰,你来。”
张峰迟疑地说:“可是大人上次还嫌弃属下笨手笨脚,要不还是交给夏竹姑娘,女子的手指天生柔软,比属下灵活轻巧,定不会让大人吃痛。”
“闭嘴。”程玄冷声:“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让你过来,磨磨蹭蹭做什么?”
张峰一个激灵,不敢再推脱,接过夏竹的活计儿,将帕子拧干,伸手去帮他褪下内衫。
楚长宁吃着点心,见夏竹从屏风后走出,眨着无辜的圆眼,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儿。
程玄那厮不知好歹,挑三拣四,活该他疼死疼活,看把夏竹惹得……楚长宁拿起一块芙蓉酥递到夏竹嘴边,以作安慰。
这小丫头有了吃食,果真立马开怀。
却听里头传来程玄咬牙切齿的声音:“下手这么重,你是想谋害本官吗?”
张峰又怂又怕的道歉:“对,对不起大人,属下轻一点。”
上完药,伤口裹好棉布绷带,程玄冷脸穿衣,等他们从屏风后走出,他早已穿戴整齐,一掀衣摆,四平八稳地坐下。
他手臂自然地放在座椅扶手,手边的茶盏和糕点,未有碰过的痕迹。
她轻笑:“程大人不喝茶不吃糕点,莫不是怀疑我在里面下了毒?”
程玄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一言不发。
楚长宁上前,从盘子里取了一块糕点,轻咬一口,搁下,双手捧起他手边的茶盏,啜饮一口。
搁下茶盏,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角。
程玄眸光幽深,注意到她手里的帕子一角绣制着金灿灿的香瓜。
这一夜的折腾,困意袭来,瞧了瞧天边的启明星,楚长宁道:“天色不早,本县主送程大人出府。”
这是逐客了。
程玄掠过她面上的表情,有点意外。
之所以一口答应,便是他打算看楚长宁葫芦里卖什么药?
莫非,当真是他冤枉了她?
难得她转了性子,对他存了几分善心。
见楚长宁踏步往外行走,程玄起身跟在她身后。
前面的楚长宁放缓了脚步,等待身后人与自己并肩而行,借着广袖的掩饰,偷摸触碰对方的指尖……
好不容易逮到人,她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她在赌,也想知道程玄是不是故意放荣国公父子逃去西北……
他身边传来清雅的幽香,与花香不同,也不是世面上的香料,很是独特。
程玄感觉不对时,将手背在身后,往边上偏了偏身体,盯着楚长宁停在半空的手臂,又去看楚长宁的脸。
瞅见她偷鸡不成气急败坏的脸色,他憋着笑,揣着明白装糊涂:“县主这是何意?”
楚长宁压了压心火,面上故作轻松:“程大人头上有一片树叶,本县主瞧着碍眼。”
这厮,果真是又碍眼又可恶。
草率了,这混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程玄忍着笑:“哦,这样啊,张峰,你帮本官取走。”
张峰个子比之程玄矮上一小截儿,等程玄垂下头颅,他踮起脚横看竖看,又揉了揉眼睛,道:“没有啊,县主是不是看错了?”
楚长宁借坡下驴:“或许是没睡好觉,瞧着眼花,程大人请。”
程玄双手背在身后,欣赏她在一边急得跳脚,又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一扫几日以来奔波的劳累,心神舒畅极了。
他想看楚长宁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法子,但楚长宁压根儿不是一个按规矩来的人。
一截冰凉的指尖戳到脸颊,程玄明显愣了下神,下意识想:女子的手,都是这般冰凉吗?
以前的数次指尖触碰,无一意外,她的手指总是凉的。
在山洞,她发烧时,除了额头滚烫,身子也是发凉,跟块冰似的,冻人得很。
脸颊上冰凉的触感,稍纵即逝,程玄回神,凝视着面前楚长宁的脸色一瞬冷淡。
那种厌恶的眼神,跟他记忆里毫无差别。
不是体恤他受了伤,她才开口问他要不要治伤?
他心里酸涩交加,不是滋味儿。
楚长宁冷下脸:“本县主困乏了,程大人可自行离去。”
她转过身的背影,没有半分迟疑。
程玄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是他不曾察觉的自嘲。
早该料到的,不是吗?
张峰不明白,上峰大人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只觉后背一凉,双手还没来得及捂住嘴,往外蹦出一句:“大人,你是不是生县主的气,气她不经同意擅自碰了你的脸,其实大人的脸还是很俊美的,没有被县主戳坏。”
直视上峰阴恻恻的眼神,张峰嘴里的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县主不是故意的,县主只是对喜欢的人才有这样的举止,譬如她身边的夏竹秋萍她们。”
程玄略一沉吟,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好话啊!
将他与楚长宁身边的婢女一概而论,张峰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以下犯上?
想来,这怂包没这个胆量。
程玄抬手扣了张峰一脑门,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救这愣头愣脑的人。
有朝一日,他不是被楚长宁气死,就是被这个下属气死,程玄泄气道:“你吃着我的粮,倒是对县主忠心耿耿。”
张峰捂着脑门,战战兢兢道:“属下不敢。”
等程玄走出公主府,言墨悄悄去回了驸马。
自楚长宁和程玄去前厅,楚若英好生叮嘱了八皇子一番,叫他先回去。
此刻栖霞阁内,染着红烛,长公主和驸马还未歇下。
怀恩侯的一番话,叫长公主已有了七分不满,还是看在八皇子的脸面,没有同怀恩侯计较,可今儿瞧着八皇子还有别的心思。
长公主很是不安:“如今
我们一心扶持八皇子,可若有朝一日,他荣登大宝,想要我们的女儿困在他的后宫,这可怎么办?”
楚若英揉了揉眉心,道:“不急,八皇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想必皇帝那边自有主张。”
长公主并未被抚慰,仍是忧心忡忡。
这时,门外倚翠说言墨回来了。
听得小厮将前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直到说起楚长宁对程玄有亲密之举时,楚若英紧皱眉头。
第57章 春栀冬至 请皇上三思
她赌对了。
从刚得到的记忆片段里, 他果然是有意放荣国公父子逃去西北……
前世,荣国公父子率叛兵逃出盛京,逃到城外, 便被军机营和程玄带来的援兵所俘虏, 荣国公父子埋伏的军队,事先被一锅端掉。
之后便是押往大理寺地牢受讯, 抄家查封, 还意外发现一所炼铁炼铜制作兵器的窝点, 拿着铁证如山的证据对林家父子用刑,林三郎没挨住,很快招供, 继而替沈国公一家平反……
荣国公父子是陷害沈家的主谋,程玄岂会放过他们?
这其中一定牵扯着什么利益, 值得程玄甘愿冒着风险这么做。
若不是看在程玄为国为民受伤的份儿上, 刚才她不会只是拿手指戳他的脸, 楚长宁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在走神,耳畔传来秋萍的声音:“县主, 擦把手。”
秋萍从铜盆里捞起方帕拧干,在旁伺候着楚长宁净手。
又擦了把脸,她往脸颊抹了些香膏, 那厢春栀和冬至铺好绸被, 夏竹放下帘帐,放了只汤婆子暖床, 等楚长宁入寝时,被窝里暖和舒适。
囫囵睡了个觉,再睁眼, 已到了晌午,外头天色昏沉,约莫是要下雨的天气。
厨房里温着午膳,她用了碗饭,到栖霞阁去寻母亲。
院子里,面前的长条案上摆放一束开得娇艳的腊梅,取过剪刀修剪枝桠,插在盛了清水的白玉瓷瓶里。
听完一席话,长公主略一沉吟,问女儿:“在你的梦里,三皇子可由逃出广安宫?”
楚长宁摇摇头:“并未。”
长公主顿时了然于胸:“今早我收到确切消息,共有两伙人,一伙到刑部营救荣国公父子,一伙冲到皇宫,从广安宫里救走了三皇子,却没有去管林贵妃。”
楚长宁更看不明白,问:“阿娘,你说程玄为何要放走三皇子?”
长公主想到了某种可能,道:“虎毒不食子,即便皇帝再忌惮荣国公父子,也不会真的赐死三皇子,再不济也会留他一条性命。”
楚长宁脑海里灵光一闪,接过话茬:“所以三皇子一直呆在广安宫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试想下,三皇子跟叛兵一起逃走,路上遇到官兵围剿,不小心磕着碰着,甚至丢了性命。”
说话间,长公主把摆好的白玉瓶推到她跟前,楚长宁惊艳道:“高洁雅致,阿娘的花艺又有进展。”
长公主听得格外顺耳,不忘再三叮咛:“此子城府极深,日后你莫要出头,也不要与他有过多牵涉,那些事交给你阿娘和爹爹。”
楚长宁面上温顺应下,告了退。
这番谈话刚过去两日,传回盛京的消息,在逃往西北的路上,三皇子殁了!
程玄擒获荣国公父子,不日将会押送回盛京。
上一次,荣国公父子入京,百姓们夹道相迎,这一次迎接荣国公父子的是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透过巴掌大的缝隙,蹲在囚车里的林三郎被人吐了口唾沫星子,他一扫往日的风度翩翩,冲外面的百姓们破口大骂。
反倒是荣国公心如死灰一般,靠在角落里,任由百姓们辱骂,一言不发。
押送囚车的队伍,停在了大理寺,大理寺卿梁秉亲自出门来迎,对打头的这位朝中新贵,破有好感:“一路风尘仆仆,真是辛苦程大人。”
程玄是从四品的武官,梁秉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这番举动,是十分给面子,他跳下马背,朝梁秉拱了拱手:“梁大人此话真是折煞下官,都是天子办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梁秉扫过他疲惫的眉眼,以及囚车后的棺椁,着手下的人赶紧办了手续,一点没有耽搁时间,道:“程大人还要回宫复命,本官就不留你了。”
程玄道了谢,翻身上马,往皇宫的方向过去。
与荣国公父子一齐回盛京的,还有三皇子的尸首。
十余日不见,皇帝双鬓染上白霜,这个不惑之年的男子,既是手握权柄的天子,也是一位父亲。
人死为大,三皇子犯下的错事,随着身死,过去的往事烟消云散,抚摸着棺木的皇帝,此刻心里只惦念着三皇子往日里的孝顺。
身边的内侍关怀道:“皇上,保重龙体。”
太后捻着佛珠,一脸担忧:“皇帝顾念些自个儿的身体,云翰这孩子走了,他的身后事,皇帝还要拿出个章程来。”
皇帝拖着疲惫的身体,道:“那就着礼部还有钦天监选出个日子,风光大办一场。治丧规制,按亲王丧仪办理后事。”
那厢礼部尚书从文武百官里站出,欲要躬身,就听皇帝身侧的太后清咳一声,打断道:“皇帝,荣国公父子谋逆之罪,三皇子亦有参与其中,皇帝给三皇子厚葬,此举不妥。”
有御史从列队里站出,谏言:“太后此言有理,皇上此举,实为助长反贼气焰啊!应将三皇子葬在梨园山,且不许立碑,以为后人警示,也可抚慰被叛军所杀害的将士们的亡魂啊!”
皇帝与皇子公主们并不亲厚,唯有三皇子李云瀚长于膝下,因顾忌荣国公父子外戚专权,皇帝不会把皇位交到三皇子手里。
他最看重的一直是四皇子,现今,又多了一个八皇子。
出于愧疚或是别的心理,皇帝把所有的关怀和慈爱都给了三皇子,惯得他无法无天,不学无术,风流又纨绔。
面对太后和百官们的步步紧逼,皇帝脸上不复悲伤,态度冷峻地坚持:“朕看着这个从小疼爱到大的亲生骨肉,躺在冰冷的棺椁里,朕只是想把他葬在东陵,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你们都要逼迫朕?”
太后扫过皇帝斑驳的鬓发,眼角的皱纹,这才发现自己的皇儿早已不再年轻,中年痛失爱子,这种苦楚心境,她可以理解,一瞬心软。
见状,程玄朝兵部行列的队伍里睇出个眼色,一人越众而出,拱了拱手:“请皇上三思。”
有人做了出头鸟,其余文武百官纷纷应和:“请皇上三思。”
皇帝直朝那名官员看去,似乎是刚上任的兵部侍郎,眼角发红的越过兵部,环视在场的众多官员,没有一人同他站在一条线上。
最后,皇帝还是妥协了。
程玄冷眼瞧着这一幕,活着的时候,皇帝猜忌荣国公父子和三皇子勾连,抄走佩剑恨不得把三皇子砍了,好不容易愿望成真,林家满门抄斩,三皇子也一道死了,又要做出一副假惺惺的作态。
当年他母妃心存死志,葬身于火海,或许皇帝也是这番又悔又恨,悲伤难过。
这派虚情假意,看得程玄作呕。
可他又必须在这里站着,百官们都在宽慰天子,他一人抽身离开,太过打眼不说,更易引起帝王猜忌。
前世,三皇子呆在广安宫,一根汗毛也没少,皇帝都已对他产生猜忌,想要分去他手里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