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放下药碗,道:“他便是程玄。”
太后压下莫名的亲和感,暗暗心惊:她总觉得此人瞧着格外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扫见皇帝疲惫的面色,太后是既心疼又无奈:“林选侍自戕的前几日,总是喊闹着广安宫有鬼,这些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宫里不太平,闹得人心惶惶,哀家做主,到白云观里做一场法事。”
提到这茬,皇帝想到照料林选侍的老宫女来回禀,说林选侍嘴里总是念叨着沈贵妃化作鬼魂,来找她报仇了。
从前,皇帝看着林选侍尽心尽力伺候他十数载,又痛失唯一皇儿,存了些怜悯和情分,还觉得林雅蓁很无辜,都是受了荣国公父子的胁迫,留她一条性命,在冷宫了此残生。
现今看来林雅蓁并不清白,难道他真的错了?
*
程玄去往西北,已有月余。
四月的盛京,阴雨绵绵,接连半个月都是飘着雨,墙角屋内地板一片潮湿,路上做蓑衣油纸伞的买卖,比卖米粮的铺子还要紧俏些。
宫里的皇后,打从年前被犯了忌讳,身体便一直不大好,初时,皇帝还存了几分夫妻情意。
至林选侍自戕后,皇帝给坤宁宫下了禁令,只对外称道太医嘱咐皇后需静养,怕过了病气,不许任何人踏入坤宁宫。
外人瞧着,帝后彻底撕破脸,皇帝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皇后留。
文国公火急火燎去四皇子府邸,却见他身边拥着个侍妾,反问:“外公,我只想知道一事,我母妃之死,您可有参与其中?”
这话把文国公问得一懵,继而反应过来:“林选侍,是你下的手,栽到皇后头上?”
是啊,是他做的,没留什么证据,所以皇帝虽怀疑是皇后杀人灭口,却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自是不会连累到他和文国公。
四皇子得意洋洋,掐了一把身边女子的软腰。
春盈忍气吞声,如木偶人一般依偎在四皇子怀里。
文国公差点没站稳,后退一步,稳了稳身体,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他:“你好心狠,皇后与你母亲一脉相承,怎会对你母亲下手?”
“这么说,外公没有参与。”顿了顿,四皇子又道:“我派人去找旧日里照料生母的老嬷嬷,刚有了音讯,好巧不巧,那老嬷嬷便摔落河里淹死。这又作何解释?”
文国公显然想到了某些可疑之处,没有继续辩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无论如何,皇后是你的嫡母,也是血缘上的亲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你的前程,皇后殚精竭虑,还不惜放下身段去挑拨八皇子和怀恩侯府。你八岁时高烧不退,是皇后衣不解带的照料你的起居,两天两夜不合眼,她……”
“够了。”四皇子打断道:“若不是看在从前待我的情分,皇后怎会只是被禁足坤宁宫?我心意已决,外祖不必多言。”
是啊,初时,皇后对他如珠如宝。
后来啊,皇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嫡子,待他,完全变了。
第60章 边关议和 (二更)果子酒
四月末, 皇帝重游甘泉宫,翌日颁布了一道罪己诏。通告全国,承认过错, 同时替沈国公一家平反, 追封沈国公为异姓秦王,满门忠烈赐衣冠冢, 葬于东陵。
永安伯喜极而泣, 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又叩又拜, 他没想到年迈的自己,真的等到了为恩公平反的这一天。
下了朝,永安伯顾不上脱掉束缚的官帽官袍, 派人快马加鞭将这个好消息送至西北,第一时间叫程玄知晓。
收到消息时, 已进入六月, 程玄拿着永安伯的信件, 他的内心无甚波动,至于永安伯信里激动难言的情绪,他甚至难以认同。
人死不能复生, 一道罪己诏,便可抵消那些过错和一百多条人命吗?
他的外祖一家,他的生母, 他本该如普通人一样成长的人生, 全部被毁掉了……
重生一世,他知道他那位父皇并不是诚心诚意悔过, 只是迫于朝臣们的逼迫和畏于人言,不得不站出来,做做样子罢了。
将信件放到碳炉里焚烧, 将余烬拨弄散开,程玄这才从议事厅走出,回自己的寝室。
顺手带上门,他边走边解开衣襟领扣,脱去的外衫搭在屏风里,忽地,他眼神往屏风后的床榻一扫,眉目俱冷。
飞快披上外衣,他拔出剑鞘,往床榻的方向过去,借着微弱的烛火,瞅着床榻上的绸被隆起一个小鼓包,他冷声道:“你是何人派来行刺本官?”
绸被里冒出怯生生的一张白净脸,那女子拥被坐起身,见他持剑而立,张口给自己安了个刺客的名头,吓得魂不附体:“大人,奴婢不是刺客,是,是听人吩咐来伺候大人。”
那女子露着圆润的肩头,白净的脸颊染上一团红云,又羞又窘迫,让程玄一下子想起了春盈,也是这幅作态。
春盈能把四皇子迷得七荤八素,约莫四皇子也是喜欢这种调调。
他可不喜女子伏低做小的模样儿,抬剑斩了头顶悬挂的帘帐,囫囵将床上的女子包成一个茧,狠狠威胁:“别动,若你想活命,好生呆着。”
说罢,程玄把佩剑收回剑鞘,旋了个脚尖,出门喊道:“来人。”
听到动静,张峰匆匆过来,便听程参将撒着无名火:“来人,将里面的女子给本官丢出去,是谁允许你们随意进出本官的寝室?”
因缉拿反贼有功,程玄又高升至三品参将,仅次于总兵副总兵之下,恰逢鞑子趁乱越过边境烧杀抢掠,皇帝派程参将和推官袁顺驻兵镇守,肃清敌军。
接连几场大捷,敌方死伤惨重,又十分狡猾,打一个地方换一个位置,愣是叫人摸不到他们的巢穴。
作为主帅的程玄半点不着急,更不肯亏待自己半分,见敌人没了动静,再也不肯呆着荒漠,回城里的府邸享福,才是正经。
却不想,刚回来碰到这茬。
张峰见惯了上峰大人发脾气,习以为常,听专门负责照料程玄生活起居的士兵答话:“是,是王副将说大人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属下拦了,可拦不住王副将。”
说话间,王副将跌跌撞撞跑来,开口便问:“可是那婢子招待不周,下官再去给大人另外寻觅一位可心的人儿。”
程玄面色黑成锅底:“来人,将王副将拿下,仗刑二十,这便是本官立下的规矩。日后再有人擅自闯入本官的寝室,定不姑息。”
王副将面如菜色,没成想自己讨好别的大人的手段,百试不爽,怎么到了程大人这里,偏偏撞上南墙?
未曾听说过,这位大人家中有妻室,似乎身边连个婢女也没有,冷冷清清,再者男子在外面搂搂抱抱都是风流场上的逢场作戏,稀疏平常得很。
这世上哪有不贪恋美色钱财之人,王副将心想,这回送错了,下回他知道该送什么了。
哎哟,板子真疼。
这厢,张峰招呼着几个士兵,将那裹着绸被的女子抬出。
那女子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是哀怨,途中绸被滑落一角,惊鸿一瞥,那圆润的肩头,啧啧,众将士不敢再多看一眼。
末了,又听上峰大人命令道:“将床榻和帘帐搬出去扔了,把窗子全部打开,散散味儿。”
被程大人鄙夷嫌弃,那女子面上羞愤欲死,若不是被绸被裹着身子,动弹不得,恨不得当即撞柱。
张峰吸了吸鼻子,不解:“挺好闻的,香香的,不臭。”
重新规整好寝室,已是到了后半夜,程玄翻来覆去一整夜,睡不安稳。
做了一场梦,梦到前世楚长宁躺在雕花的床榻里,纤细的手臂从碧色绸被滑落,如鲜花失去了生机……
一觉醒来,他心口莫名堵得慌。
上峰大人心情不佳,张峰提议逛逛市集,买一些当地的特产和工艺品,回去送给兄长和公主驸马他们。
闻言,程玄来了两分兴致。
“大人,你看看这个发梳形状独特,县主一定喜欢。”
听到张峰的话,程玄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细细端详着:“县主一向眼光甚高,这东西太差,就图一个新鲜乐子。”
眼见卖东西的商贩一脸不高兴,要不是见他们二人谈吐不俗,早就把人赶到一旁,不做他们生意。
张峰乐呵呵地掏了银子买下,转身,见程玄撞到一个女子。大人素来十分爱整洁,不爱与人触碰,连昨夜那女子躺过的床榻,愣是丢出去,不要,重新换了张新的。
思及此,张峰弯腰去扶,那女子却犟得很,操着一口晦涩的口音:“不要你,我要他来扶,分明是他撞了我。”
程玄咧了咧唇:“那姑娘好生坐在地上,别起来。”
女子一噎:“你……”
张峰好心解释道:“我们大人不是有心的,地上凉,姑娘快起来吧!”
塔娜去看立在那里的高大男子,眯了眯眼,突然就认出他是谁,而面前的人,是他的走狗。
“张峰。”程玄觉得不对劲时,喊了声,张峰傻乎乎朝自己看来,他伸手去捞张峰,还未够到,便见到张峰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府邸门前,进进出出的郎中,卧在床榻里的张峰惨白着一张脸,对着空气抬起了手臂:“母亲,您来接我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程玄眉头不展,命令道:“不拘什么名贵药材,只要能救活,本官重重有赏。”
一盆一盆血水往外端,好在张峰命大,没刺中要害,捡回一条性命。
地牢里,程玄还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我是部日固德的女儿塔娜,你们胆敢对我用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们。”
“哦,是吗?”不知何时,程玄立在过道,轻飘飘扫了一眼塔娜,道:“你应该日夜祈祷我的属下度过危机,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不管你是部日固德的女儿,还是部日固德,我都会杀了你。”
塔娜是草原上的公主,怎会轻易被吓到,倔强道:“是你先伤了我兄长,我要替兄长报仇。”
程玄冷哼一声:“你们部落时不时骚扰边关百姓,烧杀抢掠,那他们找你父兄报仇,又有何错?”
塔娜无法辩驳,气鼓鼓坐到角落里。
隔了数日,部日固德派了使臣过来议和,消息送回盛京,皇帝龙颜大悦,一直以来西北战乱不断,百姓们民不聊生,若是两方停战,也算是为百姓们谋求福祉。
过了八月,很快迎来九月,架下的葡萄今年大获丰收,甜味儿比去年更足了,摘了几大竹筐子,全部拿去酿作果子酒。
春栀和冬至忙前忙后,楚长宁却心事重重,再不复去年的悠闲自得,每每睡至半夜,都要被噩梦惊醒。
因为她知道很快迎来围场秋猎,程玄会被召回盛京,随之身世浮出水面……
越慌什么越来什么,这日楚若英下朝回府,告知她不久部日固德会携女来到盛京朝拜,程玄也被从西北召回。
半月后,入京的队伍浩浩荡荡,程玄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身后的车撵里是部日固德和他唯一的掌上明珠。
盛京的繁华,塔娜不是没有听人描述过,可亲眼见到,还是不一样的,震撼极了。
盛京的男子,竟是都如程玄一般生得皮肤白皙,不过没有程玄身上那股子英气,想着,塔娜去看队首的程玄。
身边的小婢女道:“郡主,这程玄有什么好看,您怎么总是盯着他看?咱们部落里的儿郎威武雄壮,半点也不输他。”
“我就是喜欢看他。”塔娜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到马背上那抹笔挺的背影,道:“连父王也称赞他是草原上的巴特尔,用大周朝的话说,叫英雄出少年,是大周皇帝都很重视的国之栋梁。”
塔娜第一次来到盛京,看什么觉得好奇,东张西望,而盛京的百姓们也是头一次见到塔娜这样的装扮,指指点点。
第61章 拐弯抹角 你,你这个混球
北祁王携爱女入京的消息, 传遍盛京,皇帝举办了宴会,为他们接风洗尘, 同时也是对外宣告双方建立邦交之谊。
程玄与北祁王一同进宫面圣, 塔娜以草原上的礼仪行了礼,道:“大周皇上居住的皇宫可真美, 塔娜从未见过, 可以到处走走看看吗?”
“塔娜, 不得无礼。”北祁王冷声呵斥完,转头对端坐龙椅的皇帝道:“皇上,本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被宠坏,打小在草原野惯了, 言语有失之处, 还请原谅。”
皇帝不在意摆摆手:“无妨, 小郡主性子活泼,比盛京的大家闺秀们更有朝气。说来,朕有个外甥女, 她们两人脾气倒是极为相似。”
顿了顿,皇帝看向站在门外的御林军统领:“薛勉,你去带小郡主到皇宫里走一走。”
塔娜着急出声:“我不想要这位大人, 皇上可以让他陪我吗?”
顺着塔娜的指尖, 皇帝的目光落到站立得笔挺的程玄身上,眯了眯眼, 轻笑:“当然可以。”
走出金銮殿,程玄阔步昂首走在前面,身后的塔娜在追:“喂, 走这么急,你就不能等等我?”
程玄未放缓脚步,目不斜视。
塔娜小跑着,气喘吁吁地奔来:“你们大周皇帝可是说了,让你带我欣赏这里的风景。”
说着,塔娜伸手去挽他的胳膊,却见程玄偏了偏身体,面无表情道:“若是郡主对下官不满,可以去回禀皇上,让皇上另外指派人。”
塔娜习惯他冷言冷语,张了张嘴唇,还想发点牢骚,观他骤然身体一僵,乌发黑眸,眼珠微眯,好似眼底窜起了一股子火气。
顺着程玄的视线看过去,塔娜见到从一座宫殿走出的两个年轻男女。
尤其是走在前面的女子,是塔娜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就像她们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一样好看。
那女子冲她们看了一眼,擦肩而过,塔娜看到程玄追了上去。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递过去:“这是西北的特产,县主喜欢,就留在身边,不喜欢,扔了也可。”
楚长宁看不透程玄的用意,低头看着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随手往外扔开。
程玄默了默,弯腰拾起香囊,拍了拍看不见的灰尘,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跟前,拦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