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不解地看向楚长宁,自己本应该讨厌楚长宁,如果不是因为她,程玄也不会受伤。
可一想到,她是程玄拼了命要护住的人,跟对方的目光对上,楚长宁眼里的善意,让塔娜窜上脑门的怒火,顿时被浇灭。
塔娜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站在楚长宁身边。
茶凉了,又续上,如此数回,前厅里鸦雀无声,更无人说话,越发叫人心慌。
只要不是那心瞎眼盲的,扫见皇帝的脸色,都能知道帝王此刻心情极不佳。
也对,难得出宫围栏秋猎,在行宫遇到刺客,准备充裕之下,差点还被刺客得手。危急关头,幸得县主和程参将救驾,否则怕是皇帝已经傧了天。
楚长宁也在等消息,其实很多时候程玄的行为,有迹可循,只是她一直在逃避,不愿去相信。
白云观那次,她发现程玄对自己不仅仅是恨,那极致的恨意里,夹杂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微妙情绪。
后悔吗?
她不后悔。
前世那些纷乱如麻的记忆在脑子里炸裂开来,新帝虽从未在外物上苛待过她半分,寝室里垫着价值百金的羊绒毯,黄花梨雕刻的并蒂莲缠枝屏风,雕刻着飞鸟走神的紫檀木书案,各式家具摆件儿无一不精细,可新帝将她如笼鸟一般关在深宫后院,如对待鸟雀一般逗弄。
楚长宁是贵族女子,在意的从不是这些外物,她吃糠咽菜,也自有风骨气节,不愿沦为别人把玩的鸟雀。
若不是新帝以父母的性命要挟她,楚长宁早就跟他同归于尽。
后来她也的确付诸行动,结果,失败了。
外头树干上的知了,不停歇地低鸣,烦人得很。
这番折腾,已至半夜,在场之人要么皇室宗亲,要么官位显赫,哪里遭过这种罪,虽心有余悸,到底等得都有些吃不消,屁股半点没敢挪动,双腿都麻了,可没有皇帝发话,谁也不敢走动。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外头有御林军的侍卫,领着太医院院判过来回话。
皇帝急得站了起来,双脚落地麻痹一瞬,差点栽倒,还是身边的张德子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皇上小心。”
皇帝摆了摆手,即刻让那行礼的院判平身,迫不及待问:“情况如何?”
院判不好将话说得太满,回头有个不好,罪责全落到自个儿身上,于是道:“回皇上,幸好没有扎伤心肺,不过我们都尽了力,到底能不能醒来,还要看程,看那位大人的求生意志。”
瞧着皇帝如此关切,院判心里有数,说不准啊,这一觉醒来,那位大人就不姓程,改姓李喽!
皇帝面色并未好转,吩咐薛勉道:“去,把内库最好的药材人参全部取来。”
薛勉听令,派手下急赶火赶回盛京取药。
一连两日,程玄未曾苏醒。
门外有御林军把守,没有皇帝的手令,不许任何人进入,楚长宁也被拦在外面进不去,即便没有爹爹的话,她从皇帝的行为举止,也猜到了几分。
楚长宁背过身去,想着事情,心事重重。
立在廊下的张峰瞧了,追了来,同她抱怨道:“以为只有属下不能进,原来县主也不能进,这时候要是能找到上峰大人惦念的小娘子去看他一眼,跟上峰大人说说话,说不定大人就醒过来了。”
度过了最危急的夜晚,程玄仍没有苏醒的迹象,太医们合计起来一商量,给出了个最不好的判断。
楚长宁不知自己是希望程玄苏醒,还是希望他像这样一直沉睡,永远不要醒来。
听了张峰的话,她问:“你怎么知道,你们大人有惦念的小娘子?”
张峰觉得县主不是外人,想也没想,回:“三年前,属下和大人一起从军去往辽东,大人盯着二里亭看了一上午,他没有家人在盛京,不是等小娘子难道还有别人?”
夕阳落下,从盛京发来的紧急消息,八皇子出事了。
楚长宁要了马车,只带了秋萍和几个护卫,当夜出发,赶回盛京。
翌日一早,程玄苏醒。
他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楚长宁来接他。
昏黄的光圈里,天地间仅剩眼前那一条小路,他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在辽东时,张峰被塔娜郡主刺了一刀,嘴里念叨一堆胡话,说什么母亲来接他走了。
等张峰伤势痊愈的差不多了,说什么人临死前,会有地府阴差化作一个人心底最思念最想要见到的人,来接人,这样人们才心甘情愿被勾去魂魄。
张峰见到已故的母亲,程玄前世见到的不是生母,也不是他那位父皇,而是楚长宁!
分不清什么时候,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却嘴硬不肯承认。
醒来后,程玄着急地问身边太医:“县主人呢,她怎么没来?”
恰恰这时皇帝步入寝室,看着程玄,眼中情绪复杂:“孩子,你可知自己的身世?”
程玄摇了摇头:“微臣自小,是由一位奶娘抚养长大。”
皇帝从怀中摸出那块玉珏:“这可是你随身之物?”
程玄点了点头,望向皇帝的眼中闪过错愕:“奶娘似乎也不太清楚,只说这是生父留下的东西,想来父亲可能是有难言苦衷,万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将微臣扔弃。微臣与奶娘相依为命的长大,要不是一场洪水吞噬了奶娘性命,微臣无依无靠,一路逃荒,辗转来到盛京,遇见皇帝这样的明君,才有了今日的程玄。”
他每说一句话,就是一把钝刀子,刀刀割在皇帝的软肉。
第64章 中毒风波 可你还是选择了骗我
其实早在程玄闯入皇帝视野里, 关于他的身世和人生轨迹的详录,被摆放到皇帝的御书案。
因那场洪水,导致当地许多百姓们或死伤或流离失所, 已不可考究, 程玄随商队一路来盛京的人生轨迹,留有诸多痕迹, 大致与他的说辞相差无几。
他不怨怪生父, 还通情达理地体谅生父难处, 想来是个懂得感恩的孝顺孩子……皇帝深受触动,内心不但没有开怀,反而越加自责。
若是当年派人好好看顾着沈贵妃, 兴许不会酿成甘泉宫的一场大火,皇儿也不会流落在外, 吃尽苦头。
这个皇儿早已随着命运的安排来到身边, 可自己却一直没有认出他。
侧坐在床沿边, 皇帝到底是老了,比不上年轻时可以肆意挥霍身体,几夜未曾好眠, 眼下留有明显的一抹青黑色,眼眶里布满红血丝,掩不住的疲惫。
皇帝热切地眼神盯着趴在床榻里的年轻男子, 道:“你可知, 其实你并不姓程,你本该姓李, 名为李怀昭。”
早在皇帝询问自己身世时,敏锐如程玄,便已察觉到了什么。
自小的经历, 令他惯会察言观色,只一扫皇帝,知道他的父皇爱听什么,他张口就说些什么。
此刻,程玄装模作样地一脸茫然,甚至不用开口多说一句话,只流露出一个好奇的眼神。
皇帝身边的张德子见了,一拍脑门:“哎哟,我的小祖宗,还没缓过神来,坐你面前的皇上,便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程玄费力地侧过头颅,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错愕之中混杂着惊惶,抿了抿薄唇:“张总管莫要说笑,皇上,可是微臣做错了什么,要以这种无稽之谈捉弄我?”
皇帝心里有数,举了举掌心的玉珏:“你说这是你从小戴在身上的物件儿,是你生父之物,可它分明是朕亲手给予朕的五皇子,若你不是朕的皇儿,为何此物会在你身上?还有你胳膊内侧的一块烫痕,与甘泉宫炭盆的花纹一致,你就是朕一直在寻找的怀昭啊!”
程玄放置玉枕边的手臂,猝不及防被皇帝粗粒的掌心覆盖,他飞快垂下黑眸,掩去眼底的一抹厌恶。
他垂首,默不作声。
张德子立在一旁,暗暗着急,恨不得自个儿上前代程玄把皇帝这个亲爹认下。
走廊外,传来薛勉的声音:“皇上,到了换药的时辰。”
没有听见程玄喊自己一声“父皇”,皇帝内心失望,打起了精神,和善关怀地安抚:“你先好好休息,朕下午再来看你。”
等走到门口,皇帝差点撞到一个没头没脑的丫头,眯眼辨了辨,好像有些眼熟。
张德子适时提醒道:“皇上,这是县主身边的大丫鬟,叫夏竹。”
皇帝抬抬手:“平身,你手里端着什么东西?”
夏竹直起腰来,不卑不亢地说:“回皇上,这是补气补血的汤药,县主吩咐了,每日都要熬的,熬了一个时辰才好。”
皇帝满意地颔首,朝院判的方位瞧去。
院判会意,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试过无毒,才允许夏竹入内。
这几日,行宫里传得沸沸扬扬,都道程大人命里富贵,是帝王龙子,夏竹也听了一耳朵,待穿过绘制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镂空屏风,正好与床榻里的俊美男子,目光交汇。
夏竹福了福身子:“大人。”
程玄的眼睛掠过夏竹,往她身后望去,望了个空,眼下萦绕着浅淡的失落:“你们主子呢?”
“我家主子回盛京了。”说着,夏竹又道:“不过我家县主离开前,特意嘱咐奴婢留下来好好照料大人,直到大人身体痊愈为止。”
“回盛京?好端端,她回盛京做什么?”见夏竹欲言又止的神情,程玄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费力地支着两条胳膊,想要从床榻起身,因着动作撕扯到了背脊上的伤口,他皱了皱眉头,却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细微破碎的声音。
夏竹放下托盘,上前要去搀扶,被程玄偏了偏身体,躲开。
他冷声:“这里不用你,出去。”
夏竹是个死心眼的丫头,回了句:“县主交代的话,奴婢必须尽心尽力做好。”
这厢说着话,那厢入内的院判支使着得力干将取出金创药和棉布,准备上前更换药膏,程玄面色阴沉:“本官要脱衣换药,还不出去。”
夏竹扁了扁嘴:“那等大人换完药,奴婢再来伺候大人。”
没一会儿,太医们鱼贯而出,夏竹回到寝室,眼神一扫,放置床边的汤药半点没动:“大人,这都是以上好药材熬煮的,最适合补血补气,您多少用点,全了县主的一番心意。”
程玄觉得她聒噪得很,一手端过瓷盅,面不改色喝下大半,不耐烦地说:“这下满意了,出去。”
夏竹还是不依,翻来覆去都是一句:“县主命奴婢照料大人,奴婢哪儿也不能去。”
正值头疼之际,程玄听见门外传来张峰和御林军起冲突,扬声道:“张峰是本官的亲信,让他进来。”
得了口令,御林军放行。
一入内,张峰恨不得哭天抹泪:“大人,您终于醒过来,属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
好端端被人咒了,程玄当下阴着脸。
见状,夏竹掩唇轻笑。
这时,张峰才后知后觉,扫见房内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小丫鬟俏生生立在那里,身段标志,轻笑的模样儿,灵动活泼,比之她平日里凶巴巴,可爱多了。
“你来说,县主回盛京去做什么?”
上峰大人突兀的一句话,张峰下意识没转过弯来,回想了下,才知程玄口中的人是楚长宁,他自是知无不答:“盛京传来消息八皇子中毒,情况好似很严重,所以县主和长公主先赶回去了。”
果然……程玄内心一片荒凉,此刻恨不得能扣着喉咙,把汤药吐出来还她,与她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他又重新趴了回去:“你们都出去,本官想一个人静静。”
张峰不知上峰大人怎么突然变了张脸,跟外面天气似的,前两日还艳阳高照,今儿一早起来时阴沉沉的乌云罩在头顶,约莫是要下一场大雨了。
往外走着,张峰看见夏竹那丫头还杵在原地不动,推搡了她一把,结果夏竹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一跤,反应过来后,追着他打。
夏竹活动完筋骨,在门外站定,跟个门神似的。
她身旁的张峰揉着一头包,委屈得跟个小媳妇儿似的。
盛京,皇宫。
为了尽快赶路,一路楚长宁几乎没有合过眼,她与长公主在行宫帮不上忙,留了楚若英照看着,一同赶回皇城。
八皇子中毒昏迷后,府里的管事和下人都被看管起来,太后亲自将人接回慈宁宫照看。
有太后坐镇,下面的人有条不紊,太医们忙进忙出,等楚长宁赶回来时,八皇子体内的毒,已经得到控制。
见女儿外孙女风尘仆仆,太后疼惜地嘱咐她们照顾好身体,这才将话茬转到八皇子身上:“据御医推测,是产自邕州的一种叫肉褐麟小伞的蘑菇里提取的汁液,毒如砒霜。幸好八皇子近几日为国事操劳,忧国忧民,所食分量不多,才幸而逃过一劫。”
“邕州?”楚长宁与长公主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测。
邕州,是宁王封地。
楚长宁察觉到怪异:“从前宁王还是大皇子时,虽才智不如其它几位皇子,也不会如此愚蠢,明目张胆对八皇子下毒。万一八皇子有个不测,宁王能安然脱身?”
长公主认可地点头。
太后又道:“说来,你们走后,八皇子代为监国的几日里,朝堂上有御史弹劾宁王在邕州招兵买马,意图不轨,想来便是如此,惹得宁王狗急跳墙。”
真的是这样?宁王留在朝堂的暗茬,早就被她们的人密切监视着,有个风吹草动,都能预先提防……
一边是弹劾宁王的罪证,一边是八皇子中毒,楚长宁品出了一股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眼见八皇子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楚长宁和长公主一路没怎么合眼,身体和精神濒临到临界点,也没有出宫回公主府,暂时先住在太后慈宁宫偏殿的客房,将就一晚。
半夜,有丫鬟过来通报八皇子醒了,楚长宁披了件外衣,秋萍又给她加了件披风。
主仆匆匆赶到主殿时,恰好与长公主撞上,一个眼神对视,不用说话,默契十足地没有半点耽搁,进入内殿。
八皇子身体还很虚弱,见到长公主,支撑着要爬起来,被长公主拦了把:“你身上的毒素还未完全除去,好生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