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楚长宁的马车停到公主府门前, 瞧见路边也停着辆马车,问了门房,才知北祁王之女登门拜访。
到了前厅, 果然瞧见塔娜, 身侧的长公主正作陪。
她上前,福了福身子:“郡主。”
塔娜连忙放下茶盏, 过来亲昵地揽着她的胳膊:“来到盛京数日, 我听说公主府也有不少稀罕的名花, 可否带我一观?”
楚长宁不动声色地抽了抽胳膊:“当然可以。”
同塔娜说完,她转头去看长公主:“我来招待郡主,阿娘回去歇息吧!”
长公主哪里看不透塔娜的小心思, 颔首应允。
穿过长长曲折的走廊,进入到内院, 寒露过后, 天气由暖转凉, 早晚露气深深。
十月,正是赏菊赏金桂的季节,可眼下二人并无赏花的雅致。
楚长宁没有绕弯子, 平铺直叙地道:“郡主不是来赏花,是吗?”
塔娜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去见了程玄,他还好吗?”
楚长宁惊讶塔娜郡主特意为这种小事登门, 轻轻“嗯”了一声。
这位郡主看程玄的眼神, 对程玄的心思,半分没隐藏, 但凡不是眼盲心瞎的人,都看得出来塔娜有多喜欢程玄。
楚长宁也看出来了。
塔娜忐忑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困惑在心,他对你那么好, 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在我们草原上这样的大英雄,也会收到很多女子的格桑花,愿意以身相许。为何你看见他眼里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讨厌,你怎么能这样?”
“郡主。”楚长宁出声打断:“在我们大周有一句话,人际交往,切莫交浅言深。”
塔娜听得一知半解,约莫晓得这不是什么好话:“我明白,所以你生我气了吗,你会不会不要我这个朋友,也不同我说话?”
楚长宁听着好笑:“日后郡主无事,大可来找我玩耍,我们大周有马场马球,下场耍一耍,可好玩了。”
塔娜听着甚是心动,立刻将刚才的小心翼翼抛到了脑后,兴奋地追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
“半月后,忠勇候夫人会在东苑举办一场马球赛。”
听到楚长宁的话,塔娜咯咯地笑:“恰好赶上我离京之前,还来得及。我父王说,下月便要启程回北祁。”
说到后面,塔娜拉长一张脸,她在盛京玩得乐不思蜀,何况程玄现在有了五皇子的身份,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西北。她也不能来盛京,见不到人,自是闷闷不乐。
送走塔娜,楚长宁回了自己的拂月阁。
*
“我们主子便是吩咐,回去让你们县主亲自送来。”管事硬着头皮,对面前俏生生的女子说:“盼秋萍姑娘知晓我夹在中间的难处,好生回去同你家主子说说。”
得到秋萍的回复,楚长宁的指节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
她也不生气,理了理裙摆起身,命门房备了一辆马车。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回无需管事带路,楚长宁也能寻摸到程玄的寝室。
见了楚长宁,程玄阴阳怪气:“三催四请,县主才肯尊驾亲临。不是说要做给皇上看吗,怎么才做了一日,就半途而废?”
“五皇子这遭怪腔怪调的作派,比三年前仅有十二岁的八皇子还要幼稚。”楚长宁反唇相讥,睨向摆放在床前的太师椅,也不必他开口,自顾自地坐了过去。
她若无其事抬抬手,秋萍将刚温好的汤药取出。
听到八皇子,程玄面色僵了僵,看了看汤药,又去望向楚长宁。
他心知,就算自己死了,她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说不定还会拍手称快。
思及此,程玄伸出手,冷抽一口气。
楚长宁拧眉:“又怎么了?”
程玄佯装着:“胳膊麻了,抬不起来。”
“你昨儿不受还好好的?”他的话,她一字不信,喊了声“秋萍”。
秋萍上前要去服侍着喂药,程玄薄唇轻扬,讽刺一笑:“县主既是想报恩,怎的交由下人代劳?”
楚长宁无奈,从秋萍手里接过药碗和汤匙,起身行了几步,坐到床沿边。
程玄咽下一口,不满道:“县主是报恩还是报仇,这是要把我烫死?”
这一回,楚长宁细心地吹了吹,晾得温一些,才往他唇边送。
“好苦。”程玄紧皱眉头,下巴指了指蜜饯儿。
楚长宁以汤匙舀了一颗,塞到他嘴里,如此往复,喂下一碗汤药,足足花了一刻钟。
还是照旧等程玄睡着,她才离开。
只是今儿她没诵读心经安眠,而是讲起了儿时母亲哄她入睡的小故事。
“禅师同他的弟子下山,沙弥对世间俗物,皆不识。
师父一一告知:“黄牛,为农户耕田;马匹,出行打仗都需要它;鸡犬,能报时,能守门。”
沙弥恭敬听着,没一会儿,见一豆蔻年华的女子经过,沙弥惊问:“这又是何物?”
师父正色告之:“这是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尸骨无存。”
不知是不是楚长宁的声音有一种安抚的奇异力量,听到后面,程玄眼皮子上下打架,心里只有一个人念头——县主便是一尊母老虎!
离开程府,弯腰钻入马车里,楚长宁刚坐定,听身边的夏竹抱怨:“就算他是五皇子,也没得叫县主伏低做小的道理。”
她轻笑:“程玄越是这么折腾,反而我心里越是坦然,你明白吗?”
夏竹不明白,摇了摇头。
一连十几日过去,得益于宫廷里的上等金创药,程玄的伤势大有好转,已能下地行走。
也是这一日开始,楚长宁再未登门,也不再送药。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蓝白云,盛京东南隅,东苑。
不同于三四月份的芳草萋萋,十月份虽仍有茂密的植被,除去四季青松,其余树叶由绿转黄,纷纷扬扬洒落,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忠勇候夫人举办的马球赛,遍邀盛京的皇室宗亲,只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至回京后一直在府内调养身体的五皇子,谢绝了朝臣们的拜访,却在今儿大驾光临。
侯夫人也没想烧热灶,但也不好独独落下五皇子的请帖,万万没想到这位朝中新贵竟是如此给面子。
听着周遭官眷们的恭维声,侯夫人赶紧携子去拜见五皇子。
身披大氅的程玄坐到亭子的软椅里,眉眼慵懒,摆了摆手:“夫人客气。”
他伸长了脖子往马场里瞧,忠勇候夫人偏了偏身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两抹红色身影并肩而行。
异族服饰的塔娜郡主,很好辨认。另一抹,似乎是公主府的那位县主。
素有所闻,五皇子潜龙在渊时,做过清平县主的马奴,二人仇视敌对,水火不容,侯夫人一脸忧心忡忡,生怕这场马球赛搞砸。
却说赛场里,塔娜为楚长宁的马术折服:“没想到中原女子并不是都那么死板没趣儿,长宁,你的马术很是精湛,刚才我都输了。”
楚长宁笑得畅快:“那是因为郡主还不懂规则,论马术,我可比不上。刚接触马球自然比不得我这个老手,等你日后勤加练习,我们再比试比试。”
“好啊。”塔娜一口应下,抬眼,只觉得眼前一晃,好半晌回神,道:“你笑起来像太阳一样灿烂美丽,你应该多笑笑。”
塔娜说着,眼角扫到一处,说:“程玄到了,你不过去问候一下吗?”
楚长宁顺着看过去,下意识皱眉:“郡主天真烂漫,未见过人心险恶,我只能告诫郡主,离此人远一些。”
说罢,她转身回自己的客房更衣。
这一会儿功夫,她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将内衫浸湿,贴在身上,桎梏得很。
从客房出来,夏竹塞了张纸条到她手里,说是张峰递来的。
楚长宁展开瞧了瞧,上面用毛笔写的字,字迹清晰,还算端正。
大意是约她到溪竹园见面,落款,程玄。
她瞧着字迹眼熟,不知道在哪儿见过,将纸条撕成细碎的末屑,全部扬到河渠里:“回府。”
夏竹还担心主子怕得罪五皇子,故而送上门被欺辱,欢呼道:“县主威武。”
另一边,张峰回溪竹园复命,程玄盯他一眼:“脸上怎么回事?”
张峰垂着脸,怕夏竹揍他的事被上峰大人知晓,怪罪夏竹,于是找了个借口:“路、路上摔的。”
“摔的,能把眼眶摔青?”程玄心下洞澈,并未戳穿他蹩脚的谎言。
主仆左等右等,等不见楚长宁。
对上程玄探究的眼神,张峰道:“属下把纸条送到了的。”
张峰跑开,没一会儿又跑回,气喘吁吁:“属下问人,一刻钟前,县主乘马车离开了东苑。”
*
在忠勇候夫人的马球赛上露过面,程玄不好一直呆府内,翌日一早,官袍加身,去了朝堂。
他调养身体的十余日里,皇帝与宗室们打起了拉锯战,一方坚持程玄是自己的骨血,一方坚持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最后的结果,太后亲自去了程府,见到程玄和他手臂内侧的烫痕,确认为五皇子。
由太后出面认下,宗室那边偃旗息鼓。
至此,程玄恢复五皇子身份,御赐府邸,一水儿的赏赐抬入府内,风头盖过了另外两位皇子。
“你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怎的不多修养些时日?”下了朝,皇帝独独召见五皇子,可见圣眷亲厚。
程玄拱了拱手:“微臣已无大碍,御医也说,多出来走动走动,更有益于身体的恢复。”
听他自称微臣,皇帝眉梢难掩失望,略一沉吟,打起精神头:“你已成年,父皇才将你认回,心中对你很是愧疚。按你的年纪,寻常人家出身的儿郎都已娶妻生子,朕也为你觅得一桩好姻缘,北祁王之女……”
“父皇。”程玄出声打断,拱了拱手,祸水东引道:“儿臣不孝,未曾替母妃守过孝,如今既是晓得自己的身世,自是要为母妃守孝三年。至于赐婚,八弟也到了年纪,又替他母妃守过孝。八弟生得龙章凤姿,定是不会辱没了塔娜郡主。”
第67章 必遭蚀骨 我偏不
皇帝明显怔了下, 难得皇儿肯主动同自己亲近,只要肯叫父皇,以后的事慢慢再来。
眼下, 不好一口回绝, 皇帝只好将赐婚之事暂时放下。
本就不是什么紧要的机密,原本没打算隐瞒, 皇帝巴不得程玄晓得, 道:“筠儿的婚事, 朕自有主张。你刚认祖归宗,想来还不太适应,先不提这些。出了朝堂, 你我便是父子,何需如此拘谨, 过来坐。”
程玄恭顺地坐在皇帝下手边, 问:“不知父皇为八弟定下的婚配, 是哪位官员之女?”
圣旨早已拟定,南安王那边也提前授意过了,不可能中途更改, 程玄如此迫不及待,为的何事,二人心下皆清明。
一个五皇子, 一个八皇子, 兄弟二人同时看上同一个女子,将来必是兄弟反目啊……皇帝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是南安王妃娘家的侄女儿。”
这是替八皇子笼络南安王, 巩固势力呢!
皇帝见他面上没有半分不悦,眉宇舒朗,一时也拿不准这个皇儿心里头想的是什么。
等程玄离开, 皇帝又召见了北祁王,及塔娜郡主。
这次,北祁王是来向皇帝辞行,他们至盛京已有一段时日,也该回去。
听完北祁王的一番话,皇帝揉了揉眉心,和煦地看向塔娜,循循善诱:“朕的盛京不只有马球赛,还有许许多多草原上看不到的稀奇有趣的玩意儿,小郡主当真不想留在盛京?”
塔娜自是很想留在盛京,只是想到父王……她肯定道:“我在盛京留下来许多美好的回忆,还有了自己的朋友,即便回到草原,我也会想念盛京,想念大周皇帝。”
北祁王欣慰地颔首,自己这个小女儿最是顽劣不堪,如美丽的格桑花一般,只适合存活在草原的沃土,并不适合盛京的尔虞我诈。
在这之前,皇帝数次同北祁王谈话间,有意无意提及塔娜和五皇子,似有意赐婚。这才有了北祁王迫不及待想要带塔娜回去的念头。
皇帝转动着绿扳指,只有贴身伺候的张德子,看出圣上心情不佳。
主位里的帝王,似是惋惜轻叹:“小郡主与朕的五皇子阴差阳错相识,你们二人郎才女貌,很是般配。朕亦是喜爱你,所以想问你,可愿嫁给朕的皇儿?”
北祁王怀中一紧,感叹皇帝是只老狐狸。
他下意识去看自己小女儿,盛京根本就是龙潭虎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乍然听到皇帝的话,塔娜呼吸一滞,胸口抑制不住地怦怦直跳,她并未侧脸去看身边父王极力暗示的眼神。
塔娜口干舌燥,这真是一个叫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好像只要她轻轻伸手一抓,就可以得到她一直求而不得的人。
是啊,程玄是人,不是一个任人转手的物件儿,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喜欢的人,不是她!
她缓了缓情绪,行了个草原上的礼节:“皇上喜爱塔娜,塔娜很开心。塔娜一直把五皇子当作朋友,不愿嫁给他。”
直到走出乾清宫,看着座座拔地而起的偌大宫殿,装修得奢靡富贵,好像多瞧上一眼,几乎能叫人迷失了方向。
一直沉默的北祁王开口:“塔娜,你可知父王为什么会带你来盛京?”
塔娜闷闷不乐,摇头:“不知。”
北祁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们草原上多得是强壮勇猛的儿郎,可你一个也瞧不上,偏偏喜欢上了一个中原人。若是不让你追来盛京,让你撞破了脑袋,这辈子你都不会忘掉他。”
塔娜觉得自己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却又无比认同父王的话。
其实在见到楚长宁第一面,塔娜就知道自己输了,无关容貌,是程玄看楚长宁的眼神。
那个美丽的女子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塔娜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