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及家眷守完上半夜,下半夜由楚长宁和父母接着守,因着本朝规矩停灵不得闭门,殿门大敞,即便放置火炉子,仍是往里灌着冷风。
入门时,听见里头传来小路子着急的声音:“您已经两夜一天没有合眼,这样下去熬不住。”
她扫了眼对面蒲团里跪着的人,身穿棉麻素服,眼底更是没有生气似的,瞧着怪吓人。
匆匆一扫,楚长宁收回目光。
瞧见他们,小路子跟瞧见了天王菩萨一般,屁颠屁颠跑过来:“几日以来,殿下积劳成疾,受了风寒,还请长公主驸马帮忙规劝规劝。”
楚若英没接这活计儿,无声拿眼神看向身侧的女儿。
楚长宁会意,硬着头皮站出,走上前去:“殿下,更深露重,回去吧!”
程玄抬起无神的眼睛,眼眸里布满了红血丝,落到楚长宁的眉目,迟疑下,朝小路子招手。
小路子面上一松,过去搀扶着。
起身后,程玄朝她道:“同我出去走走?”
盯着他的眼睛,楚长宁硬不下心肠,颔首。
出了殿门,经过曲折的回廊,程玄挥退了小路子,叫小路子在边上望风,突然转头问道:“你信孤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楚长宁几乎下意识想起先帝驾崩后,市井坊间传出程玄得位不正的流言,亦有人挖出一块巨石,上面书刻着颠覆大周之缪言。
可笑的是,明显是有心人一手策划的拙劣谎言,却引得坊间百姓们信以为真。
甚至联想到西北连下一月大雪,冻死无数牲畜,天降灾难,向世人示警,把一切灾祸的缘由往程玄头上扣。
就在程玄以为等不到她的回答,耳边传来一声被风吹得淡薄的嗓音:
“我信你。”
他诧异看来,楚长宁言辞清晰:“我信你,不是信殿下品行高洁,是知道以殿下的性格,不会对先帝下手。你比任何人都希望先帝活着,因为自始至终你想要的,不过是一句真心实意的道歉。”
心口有暖流淌过,程玄从未想过,楚长宁竟是如此了解自己。
他征求着询问:“我能抱一抱你吗?”
从他眼里看不到一丝情.欲,楚长宁只看到无边的孤寂,好像没有家的孩子,无助地裹着身上仅有的薄薄的衣裳,却仍是感受到冬日寒冷,渴求着想要汲取那一丝温暖。
夜色滚哝,回廊上寒风呼啸而过。
见她没有拒绝,程玄小心翼翼将面前的人,抱个满怀。
她身上体温不高,却叫程玄感受到一种名为“温暖”的东西。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哽咽道:“谢谢你信我,还有,我很后悔,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还好,他可以重来一世,这一世他会弥补遗憾,不会再走错路。
耳畔传来的嗓音,叫楚长宁心慌意乱:“殿下,是哭了吗?”
第86章 跳入火坑 考虑也不行
陷入绝望里舔舐伤口的一头孤狼, 如果没有人站在岸上拉一把,凶狠残暴成什么样子,没人知道。
楚长宁没有推开他, 是默认, 也是怜悯。
过后,她们都没有再提及这个拥抱。
约莫守到快天亮, 回寝殿歇下两个时辰, 楚长宁起床梳洗装扮妥帖, 因着先帝丧期,素服素脸,顶着眼下明显青色, 用过些膳食。
从外头进来的夏竹,一面把双手放置炭盆烘烤着, 一面说:“太子身边的内侍小路子, 求见县主。”
小路子进来时, 正好秋萍端着汤药入内,轻扫一眼,小路子不敢多看, 只盯着脚尖道:“县主金安,太子请您一道去个地方。”
刚睡醒的楚长宁,脑子还迷糊着:“什么地方?”
太子本也不打算瞒着, 小路子便自作主张地回:“坤宁宫。”
坤宁宫, 是废后居住的地方。
先帝没有扯下那块遮羞布时,还肯皇后几分颜面, 对外只道是皇后生病,宜静养,不宜见客。
自四皇子造反后, 文国公府被满门抄家,皇后被褫夺封号,金册凤印被收回,金碧辉煌的坤宁宫,真正沦为一座冷宫。
直到停在坤宁宫门前,楚长宁记忆一瞬被拉回不久前,坤宁宫内金玉做饰,桂殿兰宫,不过短短一月时日,宫人被全部撤离,墙角石阶堆积着枯瘦落叶,尚未化开的积雪,没有得到清洗打理,朱门遍布灰尘,整座宫殿听不到说话声,只听见寒风肆掠的回音。
等楚长宁靠近,程玄招手,立时有宫人放行,一行人入内,院子里更添萧瑟。
程玄走在前头,楚长宁落在身后一步,见他径直前往主殿方向过去,未得入内,听见里头传来瓷器被摔破的清脆声。
“你们这些捧高踩低奴才,从前本宫手指头里漏出点东西,就够你们吃一辈子。如今本宫落势,竟拿吃这些猪狗不食的残羹剩饭来糊弄。”
宫人好声好气的说话:“您早就不是皇后,能有一碗米粥果腹,很不错了。奴才也是遵照上面的意思,能有什么法子,拿奴才撒气,不顶用。”
灰衣小太监从主殿退出,迎面撞上程玄和楚长宁,内心忐忑,刚才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小太监要来参拜,被程玄抬手打断:“下去吧。”
挥退其他人,连小路子和张峰也一左一右守在外面把风。
宫殿内,仅剩下程玄楚长宁,以及端坐长条案前的废后,披头散发,毫无往日里尊贵的仪容。
见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无声靠近,背对着光线,瞧得不太真切。
等离得近些,看清面前的程玄,废后吓得面如土色。
无它,只因听闻先帝驾崩,程玄不日继位。
见废后的神情,程玄心中犹如明镜一般:“心虚了,你做过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午夜梦回,可有梦到林雅蓁和我母妃来向你索命?”
废后精神恍惚,经受不住面前人锐利的目光,手脚发颤,强自着镇定地说:“本宫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程玄睨向畏缩着浑身发颤的废后,嗤笑:“当年只因孤的名字里有一个“昭”,昭乃日月,象征光明降临之意,只因这一个名字,便惹你动起杀意,你唆使林雅蓁诬陷沈国公通敌反叛,害死沈家一百多口人命。”
废后仍旧嘴硬,端坐着:“本宫没有做过。”
一手背在身后,程玄言辞凿凿:“雁过留痕,你做的那些腌臜事,再是隐蔽,只要是做过,必然留有痕迹。林贵妃临死前,早已同孤坦白一切,你才是真正的幕后刽子手。”
“不,林雅蓁那个贱人,分明是巡儿对她下手,怎么可能是你。若不是那个蠢货栽赃嫁祸到本宫头上,本宫如何会为皇帝猜忌?”废后如疯子一般,对着空气,嘴里神神叨叨:“我没有错,是皇帝,是李巡他们的错。”
“是啊,为了替四哥铺路,你做了许多事,为了打压被父皇看重的八弟,不惜挑拨八弟和公主府的关系。你派人唆使利诱怀恩侯夫人当众给县主难堪,为了储君之位,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甚至可以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庶妹下手。”
听完程玄一席话,楚长宁只觉得耳朵嗡鸣一声,在某些事情上,她好像错怪了程玄。
曾以为是程玄在刻意挑拨公主府和八皇子的关系,试图削弱八皇子的左膀右臂,替自己谋求利益。
几乎下意识的,楚长宁朝程玄看去,忆起昨夜他猩红着眼角,同她道歉。
他和先帝,不一样!
她不知道登上帝王的程玄,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至少,她相信眼前的程玄,是真的在改变。
感受到身侧传来的微光,程玄目的已达,朗声道:“知先帝驾崩,坤宁宫废后哀莫心死,故而追逐先帝而去。”
话毕,以小路子为首的灰衣太监们入得内殿。
恰好一阵风穿过敞开的殿门,掀起小路子双手捧着托盘的一角绸布。
眼尖的楚长宁,看见里面是一条白绫。
正好这时程玄扭头看来,眉眼亮晶晶,仿佛是在闲庭漫步一样的悠闲自在:“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太适合县主,我们出去吧!”
他说话的神态,仿佛是在品头论足今日的天气,眉目舒朗,谈笑间,许多人或事灰飞烟灭。
楚长宁如同木偶一般,僵手僵脚走出。
紧闭的殿门,关不住里头传出的怒骂,案桌被掀翻的杂乱声。
一会儿,里头没了动静,小路子及几个灰衣小太监走出:“回殿下,事情已办妥。”
程玄睇出一个满意的眼神,温声同身侧的人说:“坤宁宫偏殿关押李巡和他的所有家眷,县主可想去瞧瞧?”
她只想尽快回温暖的寝殿,不想被风吹得脑仁疼,楚长宁无甚兴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我才不做那等痛打落水狗之事。”
程玄面上轻笑,却忍不住想,如果是八弟呢,她可愿瞧瞧?
沉吟着,他没有开口问出。
他们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极为不易,他不想打破眼前的和谐氛围。
两日后,先帝龙棺被抬至皇陵,至于废后,死得悄无声息,一卷草席,草草掩埋在乱葬岗。
接下来,礼部上下筹备着准备新帝登基大典。
钦天监定了吉日,在腊月二十,离除夕,仅有十日。
广安宫,积雪化去,殿外堆着一地纷纷洒洒的落叶。
小婢女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瓷盅,眼含惊喜:“奴婢拿首饰和侍卫换了碗肉汤,还是热的,主子用些罢,对身子好。”
床榻里的男子睁开眼眸,如琉璃般清澈,他恍若未闻,只是暮气沉沉地询问:“消息呢,可有递出去?”
小丫点头:“那些看守的侍卫,不比别的差事能捞油水,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只要有钱,就是掉脑袋的事儿,都有人敢去做。”
陷入一阵沉默的李筠,眉心微拢。
最近他总感觉事情进行得过于顺利,顺利到好像是人为刻意安排,可他已经一无所有,不再害怕失去什么。
他只有一条烂命罢了。
这样的烂命,活着,亦或者是死,没什么区别。
或许,或许是老天终于睁开眼,见他一生孤苦,对他怜悯,给了他一次翻身的机会。
“主子喝口肉汤,暖和暖和。”
床前小丫的声音,打断掉李筠的思路,一直阴沉的眉眼,悄然爬上两分和煦:“我一个废人,吃喝都是浪费,你喝下,攒点气力,还能替我做些事情。”
小丫深受感动,她仍是不肯自用,好说歹说,非要先分给李筠,才肯作罢。
李筠根本不在乎喝不喝肉汤,如果不是因为小丫还有用处,在察觉是小丫放走楚长宁时,他就该杀掉她。
为了收买人心,他才给小丫几分好脸色瞧。
小丫却想多了,舀了肉汤送到李筠唇边,见他吞咽下去,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说话时不自觉失了分寸:“李巡根本是想利用我们,主子何必与他联手,冒那么大风险,万一得罪新帝……我们被幽禁在广安宫的日子,虽然吃穿用度差些,凄苦了些,可不用掺和到那些谋算里丢了性命,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也是极好。”
李筠一扫和煦,眉眼骤然转冷,比从千疮百孔的殿门外吹进的寒风还冷:“若你不想帮我做事,自可离去,我也不会勉强。”
小丫膝盖一软,忙放下瓷盅,恳切道:“愿意,就是豁出一条性命,奴婢也愿意,求主子别赶我走。”
前朝,市井流言越传越烈。
仅仅是流言蜚语,丝毫不能影响程玄。
随着新帝继位,整个大周随之换来另一番新气象。
新帝上任,改年号永平,大赦天下,免去受灾的西北三年赋税,又实行一系列新政。
因风寒入体,楚长宁缠绵病榻,一连半月都是窝在拂月阁。
这一日,冬至端来煨好的汤药。
前脚冬至刚走,后脚楚长宁把汤药倒在床下罐子里。
夏竹不解道:“昨儿宫里那位还派御医诊治开药,县主这病再不好,只怕要亲自来看人。”
楚长宁不提这茬,只问:“爹爹今儿回主卧没有,还是又睡书房?”
夏竹嘟囔着:“在门前站了一个多时辰,夜风凉得很,长公主不肯原谅,驸马只好又回书房睡觉。”
新帝登基那日,永安伯亲自登门拜访,同楚若英密谈,不知说了些什么。
一向恩爱的父母,竟是大吵一架,没多久,爹爹的被褥玉枕都被扔出。
楚长宁过去时,听见母亲房里摔碎的瓷器声,指责满:“他永安伯不愿自家孙女儿跳入火坑,求到跟前,你竟也舍得,想要把我的女儿推出填火坑,姑奶奶这关没过,你们休想算计。”
楚若英连连叫屈:“陈太师永安伯,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求到跟前,我只是周旋着说考虑考虑,没公主同意,为夫哪敢一口应下。”
摔物件儿的长公主迟疑一瞬,果断掀掉手边的一只粉瓷梅花瓶:“考虑也不行。”
第87章 一根肉刺 一命换一命
栖霞阁, 吹灭烛火,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浓浓暮色,周遭, 万籁俱寂。
少顷, 一个黑影从书房走出,不甘地按照记忆里, 摸索着来到寝室, 轻推着拉开一条门缝。
寝室熄火, 一片黑暗当头笼罩着,就着外头流泻的昏暗月光,他一路摸索着, 避开了屏风,没留神撞到架子。
怕惊醒床榻里的人, 他疼得龇牙咧嘴, 也得忍着, 不敢出声。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床榻前,楚若英伸手掀被, 不等他进行下一步动作,迎头被个软枕砸来,吓得一激灵。
接着, 长公主冷哼一声:“打哪儿来的登徒子?”
挨了一击, 楚若英委屈巴巴:“手下留情,公主, 是我。”
“管你是谁。”长公主心里存着火气,下手也无半点顾忌。
二人纠缠在一处,一路从房内扭打到屋外长廊, 一个攻击,一个东奔西躲。
正抱头鼠窜的楚若英,察觉身后的光亮,一抬眼,同拂月阁掌灯的两个小婢女,及楚长宁的目光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