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俱是一怔,楚长宁别开脸去,抬头望院子望头顶黑压压的天:“我什么也没瞧见,阿娘爹爹,继续,你们继续。”
话毕,楚长宁一左一右拉回呆愣的夏竹秋萍,火急火燎出了栖霞阁。
人都走光,留下倚翠一人。
本以为公主驸马感情出了问题,见县主亲自过来,当下倚翠也没来及回禀,没想到会瞧见……
咳咳。
见楚长宁离去,倚翠屈了屈膝:“奴婢也什么没瞧见,什么听见,奴婢回去睡觉。”
倚翠拔腿就跑,跟后头有冤魂在追似的。
留下长公主和楚若英陷入窘态,彻骨寒风吹过长廊,长公主鼻尖痒痒,打了个喷嚏。
楚若英脱去外衣披到她身上:“外头冷,回屋子,有些打算,我本想过些日子再告知,现在却是不得不说。”
等回到内室,楚若英才将自己的规划和盘托出。
长公主惊讶出声:“什么,你说带我们出盛京,以后不回来了?”
楚若英下意识瞄了一眼门外走廊,压低声音说:“此乃下下之策。先帝想要长宁和亲北梁时,她的提议,那时为夫便已经派人着手去办那些琐事。譬如户籍路引,还有日后要用到的银两。现在新帝登基,他对长宁的心思,你我皆知,三宫六院那是虎狼窝,为了女儿,这盛京不能再呆下去。”
夜已深,白霜悄然无声地覆盖在廊下扶手,栖霞阁寝室的灯火,一直燃到后半夜。
用过早膳,楚长宁被母亲叫到房间说会子话。
倚翠和夏竹立在廊下,以免有仆役靠近。
从栖霞阁回来,楚长宁没有再倒掉药汁,开始认真服药。
服药完,往嘴里塞一颗蜜饯儿。
前世,她被囚禁在皇宫里,无人说话,好在有书籍可以翻阅,曾在一册游闻奇谈上见过,教人如何伪装假死之态。
楚长宁本想利用风寒之症,借由父母相助,假死脱身。
这样的行径,存在风险,并非万无一失。
得知爹爹另有安排,她这样一具虚弱的身子,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拖累。
一旦肯认真吃药,仔细调养着身子,不过才两日,楚长宁的病症已然有了好转。
宫里的新帝,以为是御医妙手回春,重重厚赐一番,还破格提拔那名御医。
这一日,楚长宁才服完汤药,听闻新帝尊驾以至前厅,说是邀长公主驸马一同在城外围猎。
长公主驸马是为下臣,不好拒绝。
马车轱辘轱辘出城,坐在马车内的楚长宁,手中捧着暖炉,不觉寒冷。
挑开帘子,她张望一番,最后落到前面高头大马的几道背影上。
一路无话,直到入了围场,楚长宁从马车下来,不多时,感受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到自己背上。
不用回头看,都晓得这道视线的主人,是谁。
前头枯草丛里飞快划过一抹灰色,程玄搭弓拉箭,羽箭飞出,一击即中。
“皇上的箭术,百步穿杨,出神入化啊!”侍卫上前提住灰兔子的一对大耳朵回来,立在一旁的小路子适时恭维地说,一脸谄媚之相。
程玄眉目舒展,目光巡视一圈密林,不见异常。
他收回目光,朝这边看来。
楚长宁取过弓箭,殷勤地递给爹爹。
楚若英同样弯弓搭箭,目标朝林中一只觅食的雉鸡,羽箭飞出,惊走那低头啄虫子的雉鸡。
漂亮的双翅一展,盘旋着飞远。
楚若英茫然一瞬,楚长宁开口想要安抚,听得那头程玄抢先一步道:“雉鸡狡猾多端,姑父莫要灰心丧气。”
这个称呼,令楚若英心里咯噔一下,一面严肃拱手:“是,微臣自当尽力。”
程玄面上划过不自然,和煦道:“都是一家人,这里没有君臣之分,姑父可唤我的名字,怀昭。”
楚若英哪里肯,严肃认真纠正:“圣人云,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是为伦理。微臣岂敢欺君罔上?”
程玄剑眉一拢,心道,什么夫为妻纲,驸马几时振过夫纲?圣人云,之乎者也,都是一通屁话。
他刻意示好,软和姿态,偏偏楚若英不冷不热,软硬不吃。
面上到底还要给驸马几分薄面,程玄没有再去热脸贴冷脸,转头移向正与长公主挨在一处说悄悄话的楚长宁。
今儿她外面穿着一件浅蓝色斗篷,因还在国丧期,装扮素雅得很,发髻不繁杂,镶着两根同色发带,耳垂挂着圆润的小珍珠,一晃一晃。
林间的静谧,被头顶一声急促上升的烟花炸裂声,打破。
是围栏巡逻的队伍遇到危险,及时发出信号,在示警。
以薛勉为首,吩咐手下的御林军:“保护皇上,全力戒备。”
程玄眉宇并无意外,反而唇角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终于来了。
果然,很快便有一队蒙面的黑衣人出现在树林,约莫七八十人数。
抽出随身佩剑,程玄朗声道:“一队人马,随朕去会会他们。余下的人,负责护卫长公主一家安全,不得有失。”
程玄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过去,抬剑便是砍掉两个黑衣人的脑袋,如砍瓜削菜一般利落。
仅凭几十个身手寻常的死士,想要杀他,是痴人说梦。
还道李巡和李筠,这二人沆瀣一气,能谋划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
就这?
手起剑落,他心中闪过狐疑,这些死士的身手,实在太烂,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及不上。
不好,他中计了。
等程玄调转马头,朝楚长宁所在的方向赶去,顾盼间,仍不见异动,不免心中疑惑,难道是他多想?
“县主,外面刀剑无眼,奴婢扶您回马车内歇息。”身侧的侍女低眉垂目,道。
手臂送至半空,楚长宁突然顿住,瞅着面前侍女低垂的眉目,似有几分熟悉:“你是……?”
不等话说出口,那侍女骤然抬起眼睫,忽闪忽闪地眨着,一瞬把楚长宁带回被八皇子掳走的那段记忆。
“是你。”
两个字脱口而出,意识到小丫眼底裹挟着一股杀意,楚长宁本能地去从广袖里取匕首。
一支发簪,比楚长宁的手速更快地没入她的肩臂。
落后一瞬,楚长宁手中握着的匕首,奋力捅进面前侍女的腹部。
小丫瞪大眼睛,垂首看向自己的腹部。
本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见主子,她完成了主子的任务,主子知道,一定很开心。
只是,小丫再也不能瞧见主子开心的模样,无神的双眼,往后仰去。
“来人,御医呢,快让御医过来。”
楚若英抱着女儿安放在车室内,听御医诊治无甚大碍,只是皮肉伤。
下一秒,楚长宁一口鲜血涌出,昏死过去。
对上皇帝和长公主凉飕飕的眼神,御医脚步虚浮地又重新诊断一遍,心有戚戚:“只看脉象,的确不像是中毒,观县主吐出血的颜色,似乎又是中毒之症。这样的病症,微臣从未见过。”
程玄大步回走,拎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丫:“告诉朕,你给她下了什么毒,解药在哪,朕可以饶你一命。”
“没有,解药。”小丫失神的目光从程玄脸上挪开,看着头顶白云碧蓝,缓缓瞌上眼。
程玄恨不能把此人碎尸万段,想到什么,他回身走向马车,脑海里只停留一个念头。
他咬牙切齿:“回宫,去广安宫找李筠拿解药。”
车马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皇宫,抱着楚长宁,他直奔广安宫,一脚踢开那扇灰扑扑的殿门。
闻声,半倚半靠在床榻里的人扭头看来,扫见门口这一幕,心中了然。
踏入破败,但打理得还算干净的寝殿,程玄一错不错盯着床榻里的人:“只要八弟拿出解药,八弟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不管什么,皇上都肯给?”李筠往来人怀里的楚长宁扫视一眼,移开,落到程玄身上,那身象征着帝王的明黄服饰,令他刺眼无比:“好啊,既然皇上什么都愿意做,那皇上跪下来求我啊!”
几乎没有犹豫,程玄把怀里的楚长宁交给楚若英,一掀衣摆,双膝跪到冰冷的地面。
此时的程玄,无比后悔。
八弟的存在,犹如一根肉刺般扎在他的心头。每每忆起楚长宁对八弟与众不同,为八弟谋算计划着前程,甚至有一部分可能,为了八弟,她或许动过杀他的念头。
每每思及,那根肉刺,便扎进心里更深一分。
程玄不想承认,其实他嫉妒八弟,嫉妒得快要发狂。
只要八弟活着一日,他便不能安心。
早知今日,实不该放任李筠和李巡狼狈为奸,还刻意给他们制造机会,那是因为,他以为他们要对付的人,是自己。
如果早知李筠真正的目的,是楚长宁,就算被朝臣和百姓们大骂暴君,他也会毫不犹豫赐死李筠。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遑论尊贵如天子,程玄舍弃一身自傲尊严,猩红着眼角:“求你,给我解药。”
因为手脚筋被挑断,李筠尝试着利用胳膊和膝盖,端坐起身,享受着被至高无上的帝王匍匐跪地恳求,心头畅快淋漓。
李筠冷笑:“这样跪着求人的滋味儿,不好受吧!当初,你命人挑断我的手筋脚筋,让我变成一个废人,就算现在你把皇位拱手让我,也不能让我变成一个正常人。”
“八弟恨朕,朕都可以理解,可楚长宁做错了什么,她还为你求情,你就这样报答她?”
程玄质问的话,刚落,长公主抢着说道:“枉长宁待你那般好,我们不求财不谋私利,你扪心自问,哪里有半分待你不好?没想到头来,你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现在还要害长宁,给她下毒,连往日的情谊都不顾念分毫,我真是有眼无珠。”
怀里抱着的人,好像连喘气声都轻了些,楚若英压下心头急躁,劝慰道:“微臣看着八皇子长大,深知你心眼不坏,知晓你是有苦衷的,有什么需求不满,你可以说出来。”
夫妻俩一唱一和,叫李筠忆起从前在公主府的点滴,态度软和下来:“我并未想过伤害表姐,只要及时服用解药,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闻言,楚若英循循善诱地问道:“那解药,在什么地方?”
李筠以下巴指着面前长条案上的一碟蜜饯儿,道:“我嘴巴里苦得很,可否给我尝一粒蜜饯儿?”
楚若英把女儿交由长公主照料,依言去做,等喂下一粒蜜饯儿,才被告知,从他枕下翻出一只木匣子:“这便是解药?”
床榻里的人摇了摇头,李筠出声道:“非也,它并非解药,是一枚毒丸。”
捏着药丸,楚若英不解看去。
又听李筠道:“这枚丹药,同样是毒药,需得一人服用,然后取其血液,方能解毒。同时,服下丹丸之人,不出一刻时间,便会七窍流血,不治身亡。”
“需得一命换一命,才能救回中毒之人。这种骇人听闻解毒法子,早年微臣游历四海时,偶然听闻过,似乎是西域某些世族不外传的锁兰草之毒?”从入殿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太医院判开口,心头萦绕着无数困惑。
“正是。”似看出院判的困惑,李筠笑着解释:“我家祖上,出自西域。”
待他解释完,面色一变,压抑着咬着牙龈,以让自己减轻痛苦。
收回目光,楚若英盯着手心的丹丸,又去看身侧的夫人:“公主,为夫要说一句对不起,没办法陪你岁月相伴,往后你要自个儿照顾自个儿。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你想改嫁,便改嫁,我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们,保佑你们。”
第88章 出逃西北 生辰礼
长公主下意识拒绝, 嗫嚅着嘴唇,下颚弧度线条发颤,目中横空伸出一条手臂, 夺过楚若英掌心的丹丸, 不由分说送进口中,惹得在场众人俱是怔愣。
“皇上。”
小路子和张峰不约而同喊出, 面上表情又惊又惧。
想要阻止, 可惜为时已晚, 随着他吞咽的动作,那颗丹药随着喉咙被咽下。
作为大周皇帝,但凡他出点意外, 只怕大周的江山,要风雨飘摇!
这是在场众人内心的念头, 一时, 广安宫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还是楚若英率先回过神, 朝退立人群后的太医院的人看去:“院判。”
院判哆嗦着手脚上前,伸出把脉的手指颤颤巍巍,探了探, 面上疑惑:“咦,不像是中毒之症?”
“呀。”
不知是谁惊叫出声,顺着那灰衣小太监, 众人的目光落到东南方位床榻的位置。
李筠脸色发紫, 口鼻缓缓溢出血迹,面目狰狞可怖。
压抑着心绞的剧痛, 一直捱到毒发,李筠唇角噙着一抹痛快又得意的笑:“我输了,输的彻底, 我不是输给五哥,只是输给时间,如果再给我两年时间经营,我不一定会输给你。”
吐出一口血沫,李筠仿佛被抽去浑身气力一般,再也不能维持端正笔挺的端坐姿态,狼狈地半伏在床沿。
他浑身犹如千万只蚂蚁啃噬般的剧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一片,面上却笑得肆意:“想不到吧,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一粒面粉团子,只有我的血,才可以救表姐。”
表姐怜他也好,怨他也罢,这辈子总归是将他记在心底。
仰面朝天,头顶是灰蓝色的帷帐,仿若她匆匆从围栏行宫赶回见他。
那日天色,也是灰蓝色。
不后悔自己欺骗她,只是难免有些不甘心罢了,他何曾不知四哥不过是在利用自己,所以他将计就计来了一招。
他不放心把表姐交给别人。
从前五哥肯为表姐挡刀挡剑,那是因为一无所有,现在的五哥,贵为大周天子,富有四海,数不清的妖娆妩媚女子愿意投怀送抱……他可怜的表姐,本应是无拘无束的飞鸟,不受禁锢,一旦入了五哥的后宫,结局可想而知。
他一个废人,即便苟活于世,也只是一个废人,他以自己为饵,布下这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