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着五哥而来。
心爱的女人,在五哥最爱的时候,快要香消玉殒,是五哥抛弃自尊自爱,费心费力苦苦哀求得来的,从今往后,表姐在五哥心里是独一无二,谁也替代不了。
沉重的眼皮缓缓瞌上,李筠唇角含着浅笑,配上他可怖的面容,诡异莫测。
院判自有一套分辨解毒之法,待试验过后,回首禀明:“废八皇子身上的血液,的确可以解县主身上锁兰草之毒。”
程玄轻轻颔首,示意御医们自去解毒。
移步过去,他握住绸被两角,替李筠掩去遗容,吩咐张峰:“将人安葬在东陵。”
张峰迟疑道:“东陵,历来是王爷品级的寝陵,可是要按照王爷的规制下葬?”
程玄沉吟不语。
八弟手脚筋俱断,又不是能掐会算,能预料他们何时赶回皇宫,他好趁机服下毒药。
最后,程玄把眼神落在那一碟子蜜饯儿。
见此,程玄大度地点头,算作应允。
*
睁开眼睛,室内的摆设物件儿,是她的拂月阁。
本以为那是一场梦,楚长宁想要翻身坐起,刚有动作,肩臂被拉扯的伤痛,疼得她脑瓜子嗡嗡作响。
不是梦,原来都是真的!
她虽然中毒,陷入昏迷,耳边依稀可以听见一些不成段落的说话声。
解完毒,加上肩头有伤,楚长宁在拂月阁躺了一日。
因有上好的金创药,她伤势恢复得极快,第二日,已经不疼。
长公主派倚翠过来打发了句话,楚长宁心知肚明要商议某些事情,连秋萍也没叫跟,只带夏竹一个丫头。
去到栖霞阁,按照往常一样,还是倚翠和夏竹在外头廊下守着。
室内,暖阁里。
一方长条案,摆着干果糕点,楚长宁捡了块桂花糕放到嘴里,咬一口,绵软糯香。
等楚若英简短说完计划,征询她们的意见,长公主蛾眉一簇,为难道:“我们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太后,皇帝不敢怎样,万一皇帝将怒火撒到楚家怎么办?”
楚若英稳坐钓鱼台:“去年时,为夫已同楚家宗亲说明,请出族谱,将我的名字从族谱划掉,从此,楚若英与楚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被蒙在鼓里的长公主,并未生气,自古忠孝难两全,驸马为保宗族不受牵连,同时又兼顾自己的小家庭,世上能做到这样的男子,屈指可数。
长公主突然温情脉脉:“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楚若英目光灼灼:“能有公主这样兰心蕙性的美眷,若英不枉此生。”
“咳咳。”楚长宁轻咳一声,将话题重新扯回:“什么时候出发?爹爹可有规划去到何处?”
长公主若无其事整理衣摆,楚若英抵拳在唇,缓解了下尴尬,道:“我们一家三口出行,太过打眼,是以,要分为两拨出城,时间,定在除夕傍晚,至于地点,思来想去,去西北最好。”
楚长宁感叹:“妙,西北是程玄的大本营,灯下黑,想来他不会料到我们会藏身西北。”
定下计划,楚若英又格外叮嘱她,不宜外泄,连夏竹也不能晓得他们出逃计划,否则便是害了夏竹。
楚长宁一一点头,模样认真。
风吹腊梅,簌簌落下一地红色花瓣。
皇宫,乾清宫。
得人提点的南安王,早早进贡参拜皇帝,并奉上一份礼盒。
彼时的新帝,靠在贵妃塌里,单手握着颗石子,另一只手握着刻刀,南安王抬起眼帘瞧过一眼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匆匆垂首,心中纳罕——皇上何时迷上的石雕?
小路子接过南安王手中礼盒,呈到皇帝面前。
身穿五爪金龙袍的矜贵男子一掀眼皮,随手揭开上头盖子,扫见里面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约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这样的珍宝,不多见。
程玄满意点头:“前些日子,王叔递的折子,朕看过,王叔想回封地颐养天年,朕,应允了。”
“谢皇上体恤。”那封折子,等南安王一家从大理寺出来,便呈到太子东宫,一直没个音讯儿,原来是早已觊觎上自家宝库里的夜明珠。
财宝易得,人头却只有一个,只要不是皇帝对他起了杀心就好。终于卸下一块心头大石,南安王面上多了几分真切,又朝上座的人拜了三拜:“听闻兖州地杰人灵,微臣与内子早已打点好行装,来不及给皇帝道贺新年,便在这里提前祝皇上身体安泰,万寿无疆。”
瞧南安王火急火燎地,程玄试探地问:“王叔何必如此着急,当真不留下过完年再走?”
“不了不了。”南安王忙忙摆手,唯恐再呆下去,指不定哪日一不留神,掉了项上脑袋。
拜别皇帝,南安王着急火忙回府,立时打点行礼,离开盛京。
却说,程玄得了硕大的夜明珠,心情好转。
举步来到一所宫殿,拉开殿门,里头漆黑一片,门窗被什么东西掩盖得密不透光,整个大殿宽敞空旷。
头顶的黑布垂下,垂直挂着丝丝缕缕的细线,微弱的光线与黑布倒映,仿若夜空里的熠熠生辉的星辰。
细瞧之下,原来那些细线悬挂着荧光石,并非杂乱无章,一眼望去,可以瞧见最明显的北斗七星,二十八星宿等等。
打燃火折子,点起烛火,程玄从镜盒里取出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挂在西南方位。
单手背在身后,他绕着大殿转了一圈,眉梢染上自傲:“月亮星辰,朕有何不敢摘?”
小路子适时恭维:“皇上一番苦心,不说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就是这些荧光石都是皇上亲力亲为,亲手雕琢,莫说是县主,便是奴才这个无欲无情的阉人瞧见,也深受触动啊!”
立在一侧的张峰瞧着,是挺好看,乍然见到,他还震惊得合不拢嘴。
可张峰自来嘴笨,不如小路子会说讨喜话,哄皇上开心,通常他不触皇上霉头,便是万事大吉。
“是嘛,雕刻这些荧光石其实也不难。”为了刻石头,他还划伤了手指,不过想到楚长宁会欢喜,那么一切都是值得。
那时送她火红狐裘,不能抽身亲自去猎,一直是他心底的遗憾,这座宫殿,是他与楚长宁的遗憾。
唯有,解开这个心结。
除夕将至,程玄忍住不去找楚长宁,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去调养,不管是身体还有内心。
未来他们会有许多时日,他等得起。
因着处于国丧期,今年的辞旧岁,并无往年办得热闹。
宫宴,亦不如往年喜庆。
同父母先去慈宁宫拜见太后,程玄早已恭候多时,朝楚长宁打量一眼,掠过长公主驸马。
这边嘘寒问暖说过几句,有宫人来请,之后一同来到宴厅。
片刻后,皇上圣驾以至,宴厅一片齐整的跪拜:“皇上圣安,太后金安。”
宴会进行到尾声,长公主一家辞行,没走出宫门,皇帝身边的太监小路子急促赶来,怀里抱着只小花狗,气喘吁吁:“县主想把小花接回公主府养两日,皇上已应允。还有几日,是县主生辰,皇上特意为县主准备好生辰礼。”
接过小花,楚长宁轻轻“哦”了一声,她想,她可能拿不到他的生辰礼。
出了宫门,华贵的马车一路疾跑,到了主街,人开始多了起来。
热闹繁华的主街,谁也没有留意到,马车停留一瞬,两个装扮成小厮模样的人走下马车,来到一处偏僻的巷子口,钻入一辆简朴的马车,一路朝城门疾驰而去。
因着除夕这日主街最是热闹,商贩汇聚,城门也会晚半个时辰关闭。
她们到时,刚过戌时,城门还未关闭,户籍路引清清白白的人家,守城侍卫哪有不放的道理。
出了城门,赶马车的人没敢停歇,一路赶往渡口,乘船去到下一个站点等着汇合。
在楚长宁和倚翠出城遇到盘查的时间,公主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还未出马车,长公主对身边的“女儿”说教:“今夜很冷,把帽子戴上,小心着身子。”
里头传来女子轻“嗯”一声,长公主拉着女儿走下车,蒙蒙橘黄灯火,瞧不太真切,就这样蒙混过关。
因着县主要到栖霞阁守夜,有栖霞阁的婢女照料,允县主院子里的人早早歇下,听秋萍说往年县主也是到栖霞阁守岁,春栀冬至听过,没有放在心上。
临睡前,春栀感叹道:“县主对夏竹姐姐真好,允夏竹姐姐回家提前和婶子侄子侄女儿们过年。”
冬至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回:“可不是,县主对我们好,这样的主子,自当更尽心尽力伺候着。”
第89章 羊肉馅饼 格桑花
守完岁, “县主”便在栖霞阁偏房歇下。
启明星升起,天边灰蒙蒙。
楚若英同朝臣门在宫门,等候入宫朝见参拜皇帝。
刚至卯时, 高大的两扇朱门缓缓拉开。
向皇帝恭贺新年, 朝臣们缓缓退出,各自回家, 并列百官之中的楚若英, 身姿高挺, 如鹤立鸡群一般,身后有人高喊了一声“驸马”。
小路子屁颠屁颠跑来,一张脸圆润喜气:“驸马移步, 皇上有请。”
楚若英望着头顶的天色,他这边一耽搁, 长公主在公主府不知道急成什么样, 只好闷头随着小路子过去。
到了乾清宫, 小路子立在门口,不肯进。
抬步进到殿内,楚若英一掀衣摆要行跪礼, 被身着衮服的青年男子虚扶一把。
程玄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讲君臣之礼。此番叫姑父来,是有一件难事。”
楚若英问:“何事?”
程玄一脸为难, 道:“是先帝颁下的赐婚圣旨, 朕与永安伯达成共识,替永安伯的孙女另外寻一桩婚配。只是到时, 朝中诸如陈太师之流,必然主张不可忤逆先帝遗诏,届时还请姑父同朕站在一处。”
此话, 自然是说给楚若英听的。
定了定心神,楚若英道:“陈太师德高望重,先帝在时,对其礼士亲贤,皇上此举极为不妥。既是先帝遗愿,皇上应该承担这份责任和义务,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程玄一挑剑眉,收回搀扶楚若英的手臂,将手背到身后,走出两步,顿住,回身道:“朕,偏不。”
楚若英当真不知他属意的,并非永安伯之孙女?
这一会儿耽搁,天光大亮,楚若英着急回去,只拱手道:“陈太师和永安伯皆是朝中重臣,还请皇上日后遇事,多听取两老的意见,若无别的要事,微臣这便告退。”
目送楚若英离开,程玄收回目光,朝门外走来的小路子道:“今儿早起,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对了,公主府那边可有何事?”
小路子一派胸有成竹,道:“没有异常,往年县主也是同和长公主驸马一道守岁,今年照例如此。”
程玄轻轻颔首,一手从御书案的青花釉笔筒里找出刻刀,兀自垂眸,认真刻起石子。
偏眼皮不安分,突突跳动,那股子的不安,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手中刻刀偏了一分,手指被划开一道血痕,程玄尚未反应,身边的小路子急着跑出:“来人,快,速速去宣御医。”
盯着鲜血淋漓的指节,随手把刻刀扔在御书案,程玄取出一块干净方帕擦拭手指,起身大步阔走:“一点小伤,不必劳师动众,替朕备一匹快马,朕现在要出宫。”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公主府方向过去,停至门前。
马上的程玄疾驰来到公主府,方才在偏门一瞥,瞧见那里停着一辆灰扑扑半新不旧的牛车。
一队中年夫妇低头摞着竹筐,边沿掉了几片嫩绿菜叶,约莫是城外送菜的商贩子。
匆匆扫过一眼,程玄跃下马背,却听闻长公主驸马不在府内,访友去了。
主人不在家,没有擅自硬闯的道理,他跨上马背,回宫。
掉头回去,直到停在宫门,偶然一瞥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队伍,瞧见他们的鞋袜沾了点点湿泥,污浊不堪。
昨夜下过零星小雨,主街湿漉漉,士兵巡逻,腿上不免沾染些泥浆子。
似乎,哪里不对劲儿。
突然闪过在公主府门前偶然瞥见的一对商贩,那种奇怪的念头,盘旋心口。
除夕前,宫里的御膳房早已囤积下不少蔬果,莫说盛京权贵,便是普通百姓们也知在腊月腌肉腌鱼囤年货,公主府却在大年初一叫菜贩子送菜?
不好。
“鞋袜干净如新,他们根本不是菜贩子。”程玄一勒缰绳,停下。
身后的薛勉和御林军见皇上一个人神神叨叨着什么,突然调转个马头,又返身回去。
薛勉和手下一脸茫然,只得紧跟在后。
这一次路过公主府,程玄并未下马,直奔城门而去。
盘问过守城侍卫,约莫一刻钟前,的确有一对菜贩子出城,细问之下,似乎是往朝东南方向过去。
程玄带兵追去,半个时辰后,终于截获住对方。
只是牛车上仅有一名车夫,及几摞夹带菜叶子的竹筐。
车夫一问三不知,只说是在路上捡到的这辆牛车,见是无主之物,一时动了邪念。
回去重新勘察车马今早新轧出的痕迹,想要从中寻到些线索,不过楚若英似早有预料,几个方位全部有轧出的车痕。
把车夫带回刑部严加拷问,御林军带队去到公主府楚家搜查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找到长公主驸马一家。
后知后觉的薛勉,将公主府一干奴婢看守起来,挨个儿审问细查。
不见了长公主身边的倚翠,驸马身边的小厮,还有县主的贴身丫鬟,夏竹。
据闻县主给她的婢女放了假,容那婢女回去和家人团圆。
等薛勉带人赶到夏竹的老家,才得知人早已搬走,至于去哪儿,左邻右舍,一问三不知。
奔波了一日,毫无收获。
暮色沉沉,皇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个奴婢装扮的清秀女子跪在乾清宫地上:“奴婢失职,请皇上责罚。”
上座的人,来不及更换衣衫,仍是早上入朝的一身庄重衮服,墨发全部束在金冠里,一双好看的剑眉斜飞入鬓,星目锐利而深邃,微眯着,不带一丝笑意,给人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势:“你且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