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长宁胸脯起伏,轻吐浊气:“我竟不知,这里面还有这一茬。你又是如何晓得,那金创药是我给的?”
本以为从大理寺出来遇到的那场刺杀,春盈胆大包天推她一把,已是最大的弑主之举。不想,里面还有这些弯弯绕绕。
程玄一直紧盯她的眉眼,回她:“那金创药疗效甚好,千金难求,专供皇室之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怎么可能拿得出来。我现在就把人提出来杀掉,给你出出气?”
楚长宁冲他摇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狠辣:“杀掉一个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不叫解恨,叫解脱。叫她一直活在地狱受苦受罪,才是最痛苦最折磨人。”
程玄认可地点头,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些,我们继续?”
楚长宁支着手臂轻锤着肩膀,犯了懒:“不玩了,好累,今日就到这里。”
程玄面上颇有些可惜,只得作罢。
等钻进马车,楚长宁立即将狐裘从肩上取了下来,叫冬至放回木匣子里。
夏竹从帘子里往外探了探,奇道:“午时还日头高悬,这会子暗沉沉的云,怕是一会儿要下雨。”
夏竹这话说出没多会儿,回到公主府,就见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狂风,掀得院子里早已光秃秃的树木,更显萧条。
长于墙角的几枝海棠,在风里飘摇,另有一些名贵的花卉品种,早已被院子里的丫鬟们收回屋檐之下,悉心照料。
至到夜间,外边狂风大作,一夜不得安生,室内地龙暖炉,烧得热乎乎,楚长宁一夜睡得香甜。
一早,楚长宁伸着懒腰下床,见夏竹推门而入,惊喜地说:“县主,外面下了好大的雪,足有奴婢膝盖这么高,这样的恶劣天气,咱们终于不必去皇宫。”
楚长宁打断她:“不,要去的。”
夏竹扁了扁嘴,嘟囔着:“就算太子权势滔天,县主也是金尊玉贵,您不必委屈自己。”
楚长宁无奈失笑:“我心里自有主意,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
用过早膳,她又是雷打不动去往皇宫。
一连几日反常之态,长公主和楚若英早已察觉蹊跷。
东宫,书房内。
暖融融的室内,书案前的人搁下朱笔,将脊背往后一送,双目紧闭,抬手揉捏着眉心。
有清浅的脚步声入内,是个身着灰衣的小太监。
初时,程玄尚未留意,闻见一阵清澈茶香,只当是伺候茶水的小太监。
满室茶香之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脂粉味儿。
程玄警觉地睁开眼眸,眯了眯眼,掠向立在跟前的灰衣小太监。
未来得及开口盘问,听得门外传来朝楚长宁行礼声,他猛地起身,长腿迈出,三步并作两步。
踏出书房,迎面与楚长宁撞上。
他的眼神落到她冻得发白的嘴唇,挂着水珠的湿润鸦色羽睫,乌发里肩头上堆积着雪花,已有一片濡湿感。
“这样大雪天,你出门作甚?”想起她自来是顾前不顾后,不注意爱惜自个儿身体,程玄说话时,不免带了几分严厉。
他心疼地替她打掉云鬓里的雪粒,刚一抬手,被她偏了偏身子,躲过。
手臂停在半空一瞬,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他沉默地握了个拳,失望收回,垂在身侧。
楚长宁面上不太自然,抬手拍掉乌发里的雪花,眨动着清润的眼珠,无辜道:“是殿下命我日日来的呀!”
莫名,他心口一堵。
同她清澈明亮的眼眸对视,他叫她来,她当真冒着大雪也来,不懂得圆滑变通,傻乎乎。
程玄不免自责,小心翼翼叮嘱:“别站在外头吹风,小心病邪入体。你真没用,连自己身子都照顾不好,你身边的丫头也是,出门也不知带一把伞。”
她眉飞色舞,道:“殿下莫要责怪她们,是我自己贪玩,在雪地里跑了会儿,可好玩了。”
他们难得有这样心平气和相处的时候,程玄将刚才她躲闪的那一点不快,抛在脑后。
进入殿内,她面上恢复些许气血,不再如刚才那样煞白的脸色,唇瓣透着浅浅肉粉,端庄之中透着点灵动,整个沉闷的屋子,好似从她进来之后,一瞬透亮起来。
楚长宁解开身上的碧色细纹缠枝花斗篷,目光一扫,落到从书房走出的小太监。
嫩脸细眉,那身灰扑扑的太监服穿在身上,怪模怪样。
因为好奇,她多瞧了两眼,擦肩而过时,那小太监许是没注意脚下,踩到了自个儿衣摆。
头上的帽子掉落,泄出一头秀丽乌发,如一匹上等绸缎子般黑亮丝滑。
那小太监脸颊微侧,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以及线条轮廓分明的侧脸,清眸红唇,如墙角盛开的一丛蔷薇花,幽香动人。
小太监先是一愣,紧接着慌忙去寻掉落在地的帽子,自欺欺人地戴上。
楚长宁觉得那装扮成小太监模样的人,瞧着有两分眼熟,不知哪里见过。
对方又是从程玄的书房走出,瞧那不合身的宽敞太监服,也掩盖不住山峦起伏的身段,她挑了挑眉梢,睨向身边的人:“殿下,艳福不浅啊!”
她说的话,不含讥讽,真有几分艳羡之意。
程玄好像被人猛烈地刺了一记,皱眉。
等看清眼前的小太监是谁,程玄面上僵了僵,向楚长宁介绍:“她是永安伯之孙女,袁圆。”
介绍完毕,程玄冷脸数落:“永安伯德高望重,刚正不阿,你身为永安伯晚辈,且不说私自擅闯孤的书房,打扮成这幅样子,成何体统,真是丢尽了永安伯的颜面。”
袁圆往楚长宁方向停留,移向程玄,委屈道:“臣女只是想给太子殿下一个惊喜,几年前殿下偶然说红泥小火炉,煨着骨董羹,一家人凑在一块儿很是热闹。今儿下雪,殿下要不要来伯府用膳,县主也一块儿来嘛!”
不等楚长宁开口,程玄率先打断:“回去,否则孤派人通知永安伯,叫他亲自逮你回去。”
听到祖父威名,袁圆心肝儿一颤,不敢再任性胡来,同楚长宁道:“县主姐姐,那我走啦,以后你觉得无趣时,可以来找我玩儿。”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为着面子情,楚长宁冲袁圆点头。
人还没反应过来,胳膊被身边的程玄拽住,拉着她往书房过去,他边走边嘱咐道:“以后见到那丫头,莫要给她好脸瞧,你对她好上一分,她便缠着人不放。你要是无聊,你来找孤,孤带你去玩儿。”
留在外面的袁圆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起外界盛传的太子与公主府不合流言,照她看来,哪里不合,分明就是很合得来嘛!
瞧太子殿下对县主的亲密,耳边想起爹爹母亲的话,袁圆并不气馁。
书房内,程玄拿过她臂弯里的斗篷,挂在架子,回头见她站在炭盆前烤火,指节白如葱段,不由叫他回想起那日的“蜜烧鹿脯”,极有滋味儿。
喉结上下滚动,他目光定格地落到她细白的指尖儿,抬起手轻触薄唇,暗自品味。
那厢,楚长宁感受到书案后越发灼热的目光,眼珠微转,佯装镇定。
外面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小路子跌跌撞撞跑来,高声大呼:“殿下,皇上刚才又昏迷过去,院判请您亲自过去一趟。”
楚长宁呼吸一滞,她想起建平十九年,皇帝宾天。
这一世,皇帝奇迹般拖延至今,如今除夕将至,再熬一熬,就熬过建平十九年。
第85章 抱个满怀 殿下,是哭了吗?
赶到乾清宫时, 御医们愁眉紧锁,刚商榷完方案,见太子殿下尊驾, 急忙上前行礼。
太后紧随其后, 抬抬手:“不必那些虚礼,皇帝龙体如何?”
以院判为首, 站出来道:“从前的保守治疗, 已收效见微, 我等只能尽力而为。”
这话的意思,是尽人事听天命。
闻得噩耗,太后脚步虚浮, 差点一头栽下去。
身边的楚长宁见势不对,眼疾手快搀扶了把:“皇祖母。”
面对外孙女担忧的眼神, 帮忙抚着心口替她顺气, 太后强撑着打起精神, 道:“无碍,哀家早已见惯大风大浪,不管发生什么事, 还撑得住。”
眼瞧着天色已晚,宫门将要下钥。
因担心太后身子骨儿,楚长宁让秋萍回去向长公主驸马递话, 说她今儿留在宫里陪伴皇祖母, 不回去了。
回到公主府,秋萍刻意提及皇帝龙体欠安, 太后心悸发作。
长公主驸马对视一眼,知道那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一旦宫门下钥, 外边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乾清宫,寝殿内,早已掌灯燃着烛火。
几位太医垂头丧气地从里间走出,冲面前一身橙黄色锦袍的男子,无奈摇头:“皇帝暂时清醒过来,请殿下恕罪,微臣们已经尽力而为。”
听出了潜台词,撇开众人,他大步迈入寝殿,寝宫里随处可见彰显帝王权威的规制摆件儿。
御床里,亮黄色的帷帐,绸被玉枕里的中年男子双鬓青丝浸染风霜,听见脚步声,老态龙钟的帝王僵硬地转动着脖子。
有一瞬,似灯光迷了眼,帝王好似见到在梦里遍寻不到的人,回光返照地嗫嚅着嘴唇,一开一合:“沈,沈婷。”
沈婷,正是沈贵妃的闺名。
停至床榻前的程玄,冷眸冷眼,轻笑。
帝王迟来的深情,可惜他的母妃再也瞧不见。
父子反目成仇,晚景凄凉,父皇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本以为他会拍手称快,可他心里头似乎并不畅快,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来。
他有无数的话想要羞辱讽刺,一开口,只问了句,“父皇,可曾后悔?”
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人是谁,帝王浑浊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失望地说:“是你啊!”
程玄也是失望至极,眉眼黯淡:“不然,父皇以为是谁,以为母妃还愿意见您?若不是父皇嫉贤妒能,儿臣的母妃,沈家满门,何以招致灭门之祸?即便没有林贵妃林家父子,亦会有王家父子赵家父子,四海皆知沈家一门忠烈,即便昭雪平反,可故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这是你欠沈家的。连颁发罪己诏,仅仅是父皇摄于朝堂上的压力,事到如今,父皇还不曾有悔意?”
形容枯槁的帝王倔犟地不肯承认,在意识到自己一直深爱沈贵妃,意识到他的五皇子是那么卓秀,英姿勃发,一如当年的沈国公,令帝王脑海里闪过的悔恨念头,很快被甩掉。
帝王一面为自己有优秀的五皇子感到骄傲,一面又深深忌惮,这个五皇子实在太像当年的沈国公!
久久等不到回答,程玄咬着牙:“在父皇眼里,枕边人和骨肉血脉,都及不上江山权势重要。儿臣倒宁愿父皇一直做个冷血无情的帝王,而不是到了一定年纪,开始贪恋人世冷暖,殚精竭虑为四哥八弟谋求生路,父皇既是不放心,待父皇一走,儿臣便立即送他们上路,一路陪伴父皇,免得黄泉孤寂。”
“你,你敢,你这,逆子,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床榻里的帝王指着面前人大骂,因偏瘫多时,嘴唇歪斜着只能吐出简短的句子,挣扎着起身去撕扯面前人的衣襟。
程玄轻轻扯回自己的胳膊,那头的帝王愤怒交加,一口鲜血吐出,伏在床沿边,面上带着一抹自得之色:“朕,是天子,朕,没有错,错的,是你们!”
话落,帝王哇哇大口吐血,身体朝后倒去,放置胸前的手臂缓缓下垂,一双眼睛圆睁,写满着不甘心。
程玄闭目呆了片刻,才抬手拂过帝王的面颊,回身走出乾清宫。
门外的张德子见状,匆匆步入寝殿,紧接着跑出,凄声高呼:“皇上,龙驭归天。”
于是,这一夜盛京里的人听见从皇宫内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钟鸣,浑厚而绵长,呜呜咽咽,如悲如泣。
盛京许多人家被惊醒,长公主也被吵醒,身侧传来楚若英披着外衣的窸窸窣窣声响。
他心细如发:“慢九下,急促九下,一共撞了十八桩,我与其它大臣们在宫外守着,之后停灵守夜有得日子熬,你先好好睡一觉,不管出什么事,身体最紧要。”
见他手忙脚乱,连衣襟扣子也错了,长公主套上鞋袜,帮楚若英重新规整好。
目送楚若英走出房门,自己又重新躺回绸被里,只是这回却怎么也睡不着。
楚若英到时,宫门外早已候着文武百官,陈太师永安伯位列其中,皆是一身棉麻素服,神情哀恸。
天色蒙蒙亮,沉重的两道朱门被缓缓拉开,百官们依次有序地步入。
离得远远,楚长宁瞧见人群里同样穿素服的爹爹,随同百官一道入宫。
官员们齐整跪拜在乾清宫外的石阶,从内里走出一人,百官们又朝他叩拜着。
不知群情激昂地说了些什么,就见那厢陈太师费力地倚着权杖起身,从袖口里摸出一道明黄色圣旨。
待陈太师念过后,程玄脸色难看地接过。
没一会儿,宫里已经传遍,楚长宁也晓得陈太师拿出的圣旨写了什么,大意是皇帝传位于程玄,同时赐下一门婚事。
恰恰那人,昨儿她还瞧见过。
赐婚之人,是永安伯的孙女,袁圆。
永安伯,是最早扶持程玄的人,也是盛京根深蒂固的老牌世族。地位不如侯府国公府尊贵,底蕴深得很,关系网盘综交错着,若是娶了永安伯之孙女,有利于程玄稳固皇位。
喉咙一阵发痒,楚长宁清咳两声,才好受些。
秋萍被打发回家报信,她身边只有一个夏竹叽叽喳喳道:“昨儿县主贪玩受了风寒,莫要站在风口,快回暖阁歇歇,这些日子怕是难有歇息的时候。”
等回到慈宁宫,楚长宁见到同样素服的一道熟悉身影,眼睛一亮:“阿娘。”
正同母后说话的长公主闻言,朝她招手道:“脸白得没有血色,听说有咳嗽,过来把药喝了,阿娘好安心?”
平日里楚长宁肯定要嫌弃苦涩,不肯喝药。
宫里发生这么多事,都心烦着,她乖巧地端过药碗,一口气喝下。
前堂里,也不得安生。
先帝丧事有礼部官员操心,程玄仍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连几日,朝中各种琐事,政务繁忙。
过了头七,先帝灵柩要被抬去皇陵停灵,这七日之内,需得由皇室宗亲们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