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珍目露诧异,未曾想过眼前人也会关怀自己,眼神飘忽着定格在远处:“其实从小到大,我虽贵为公主,却很羡慕你。不是所有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孩子,我真的很羡慕你,长宁,你可有真心喜爱过一个人?”
真心喜爱一个人,却被母妃逼迫下嫁给别的男子,只为保全母族绵延的富贵。
长公主驸马,都不是那样的人。若是有人逼迫楚长宁,怕是长公主第一个跳起来要打人。
嚣张跋扈如长公主,不甘委屈,更不会叫自己的女儿委屈求全。
北风吹过长廊,挂在廊下的红灯笼和红绸布被吹得簌簌作响。
楚长宁轻抬帕子,掩唇轻笑:“元珍公主还未饮酒,便先醉了。”
意识到失态的元珍,也在笑,只是笑容里,藏着些许愁苦。
立在一旁的春栀打眼瞄了瞄,又垂下脑袋,盯着脚尖鞋面儿瞧。
一会儿功夫,敲敲打打的喜庆奏乐从高墙外飘入内宅,前院一阵闹哄哄,似乎是迎亲的队伍回来。
前头暖阁里的官眷们鱼贯而出,往前堂的方向过去,元珍开口:“我们也瞧瞧热闹去。”
这样大喜的日子,并不讲究把女子约束在内宅,楚长宁略一沉吟,便跟着过去。
前堂挤满了人,热闹得很,她刻意寻个不起眼的角落,瞧见一对身着大红喜服的璧人,一前一后。
往事不堪回首,她早已放下,打心底里替卫青云高兴,因为这一世啊,他终于不用被贬去偏远的蛮荒之地,仍是带给卫家骄傲和荣耀的儿郎。
人群里被起哄着要闹洞房的卫青云,余光扫见长公主驸马,停留一瞬,匆匆划开,如水面坠入的石子,心湖掀起一圈涟漪。
既是长公主驸马尊驾光临,想来她也会来。
他没想到她会来,当年匆匆一瞥,她是那样鲜活饱满的颜色,只是他早已匹配不上她。
今后他会为人夫为人父,肩上重担,再也不是从前可以随心所欲的人,不该贪恋的人不该去看,多瞧一眼,平添罪过。
行完礼节,接下来要开席。
本不指望这样的场合能吃上什么,席间一道糖醋里脊肉,很是合楚长宁的口味,是以多用了些。
用完席,该回府,程玄过来同长公主驸马说道一声,没作幺蛾子。
外人瞧着,太子殿下面色严肃,能如此礼仪周到,是忌惮皇帝太后的缘故。暂时隐忍不发,等待日后大权在握,必然要大肆报复。
元珍倒是想起自己出嫁前,母妃多番叮嘱自己同楚长宁握手言和,还说出一件骇人听闻之事……
初时元珍也不信,可今儿瞧着,心底不由得打起鼓擂。
回到公主府,天边缀着夕阳余晖,火烧透了云彩,煞是好看。
刚踏入拂月阁,便听秋萍来报,说是小花跑丢了。
“府内花园墙角都寻过,连个狗洞也找不着,偏偏小花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
听了秋萍的话,楚长宁赶回拂月阁,一路呼唤。
往日里不管那只贪玩的小花狗在哪儿,只要一喊它的名字,它就会屁颠屁颠跳出来,乖巧得很。
这头楚长宁让人四处张贴悬赏榜,只要寻到“小花”者,赏白银千两。
那厢东宫内,一阵接一阵的犬吠,吵得程玄脑瓜子抽疼:“别吵,再乱叫,信不信孤宰了你。”
小花狗好似通人性般,夹着尾巴,低低呜咽地哼唧。
程玄双手往后一背,绕着铁笼转悠一圈,满意道:“好生呆着,明儿就能见到你的主子。”
一早,楚长宁收到太后懿旨,宣她入宫说说话。
至回盛京后,为躲避程玄,楚长宁几乎没怎么入宫,刻意挑着夏竹秋萍带在身边,这才出发前往慈宁宫。
这段时日发生太多的事,太后年事已高,身子骨也不如从前硬朗,俩祖孙仍是有许多悄悄话要说。
撇开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太后突然一转话题:“辰时,太子来同哀家请安,前阵子元珍出降,哀家瞧着他对你颇有几分心思,你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楚长宁一五一十道:“皇祖母,孙女宁愿常伴青灯,也不愿意去与人争宠算计。”
太后眉宇被忧愁笼罩,轻叹:“哀家当然晓得,你同你阿娘性情脾气一个模子刻出来,寻个满腹经纶的儒雅君子做夫郎,是最好不过。当初就是因为没想把你往那个位置推,所以任由你阿娘纵着你的性子,也不曾管过分毫。眼下哀家瞧着太子,瞧不明白他,怕是不肯罢休。”
楚长宁自然晓得,扫见太后眼角深刻的皱纹,一阵自责心酸:“听惊絮说,皇祖母这几日膳食不过半碗,您可要好好保重身体,莫要替我劳心劳神,我心里也是有主意的,您大可放心。”
从慈宁宫出来,有个眼熟的灰衣小太监挡住去路。
“县主,太子殿下有请。”
楚长宁没好气:“你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本县主有要事出宫,不见。”
灰衣小太监从窄袖里取出一根红绳,道:“此物,不知县主可还识得?”
“这不是小花脖子上戴的红绳?”
夏竹惊讶出声,说来,这红绳还是长公主派倚翠姐姐送的,她替小花戴上,过了手的物件儿,所以一眼将它认出。
跟在前头的小路子去往东宫,楚长宁顾不得打量雕梁画栋的亭台,随着指引来到书房。
她迈入东宫,身后的夏竹和秋萍却被拦在外头。
眼看夏竹要在程玄地盘动手,程玄岂是善茬,若是夏竹被他记恨上……楚长宁不敢深想,只冲身后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踏入其内,一眼瞧见书房正中央摆着只铁笼子,及书案前,身姿笔挺如青松的狗太子。
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小花先迟疑了一瞬,然后摇头摆尾,着急地在铁笼里转来转去。
她暗暗磨牙:“我当盛京是打哪儿来的偷鸡摸狗之辈,原来是太子派人潜入公主府偷狗。”
闻声,那人回过身来,一身橙黄色便服,腰间束着一条玉带,人模人样。
太子几经血雨腥风才得以坐上现在的位置,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主儿,这位县主又是一贯跋扈,这二人撞到一处……立在一旁的小路子心惊肉跳,盯着自个儿脚尖儿,默默往外退出。
程玄并不生气,踱步上前:“算不得偷,这狗是孤花银子买来的,要回自己的东西,如何算得上偷?”
楚长宁哑口无言,从怀里摸了摸,才记起她出宫没带银子,从发髻里摸了一支金簪:“这簪子是大内御造,价值千两银子。”
程玄刻意逗她:“瞧瞧孤的东宫,是不是很气派,你觉得孤会差你这点银子?”
扫见他唇角噙着的笑意,楚长宁一瞬明白,把金簪收回:“你想怎样?”
程玄一步步逼近:“不想怎样,只是想每日见到你。”
楚长宁偏了偏身子,皱眉。
即便贵为太子,他仍是如一个缺爱的孩童般,处处试探,疑神疑鬼,甚至想要利用她所在意的人或物,逼她就范。
楚长宁既可怜他,又厌恶他的种种行径。
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楚长宁试图跟他讲道理:“太子殿下总是喜欢用这种要挟人的手段,达到自己目的,可是我不喜欢,我很讨厌被人威胁。换位思考,如果别人以各种利益威逼你和不喜欢女子相处,甚
至要娶那个女子,太子会如何?”
程玄认真想了想,他唇角含着笑,眉眼却被染上零星冰霜:“威胁孤的人,都死了,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威胁孤。你想要权势,想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楚长宁冷哼:“我不要权势,我要天上的月亮,要天上的星辰,有本事你去摘呀!”
程玄一哑,耐心:“这个孤办不到,你可以要点别的?”
楚长宁抬手一指铁笼子:“我要小花。”
程玄气得下巴颏儿发抖,回身取过放置在案上的佩剑,拔开剑鞘:“你宁愿要一条狗,也不要孤,我的好县主,劝你好好想清楚再开口。”
他剑指铁笼,明晃晃的威胁。
楚长宁在“小花”和程玄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败下阵来:“不想跟你说话。”
她抬步要走,程玄哪里肯轻易放人,手里的佩剑落到地上,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将人扯了回来。
被一股大力拖得倒退几步,等楚长宁站稳,鼻尖撞到一堵人墙,她皱着鼻子,见那厮目光灼灼盯她:“你生气,我哄过你。我还在生气,你还没有哄我呢!”
看把他给美的,她只想给他一拳头。
“本县主不会哄人。”她挣脱不得,恼怒地别开脸去,不理人。
气呼呼的小模样儿,令程玄忍不住举起手指戳了下她的脸颊,白如羊乳,细致滑腻,轻轻一按压,如染了胭脂般晕染开来。
不敢再碰,怕碰坏了她,程玄眼神从那双盛着怒火的美目,蜻蜓点水般划过鼻尖,落到那因生气,而微微张开的唇瓣,像挂在枝头的石榴一样鲜红。
他不自觉吞咽了下,薄唇轻吐:“孤知道,你会哄人撒娇的,就像对你爹爹那样。”
脸颊一痛,楚长宁又听他提及,想起围栏秋猎他也在,从鼻子里哼哼:“想不到你不止偷狗,还会偷听别人谈话,你真无耻,真卑鄙。”
程玄乐呵道:“我什么底细,你早就晓得,索性我也懒得装什么正人君子,怪累得慌。你爱怎么骂,怎么骂,随你高兴。”
他摊牌,他不装了。
气急如楚长宁,镇定下来后,眼眸划过那条禁锢自己腰肢的胳膊,一只手慢慢从他胸膛滑落,探入广袖之内。
见她垂眸,鸦青色浓密的眼睫轻垂,察觉到她眼底的杀意,程玄剑眉一挑,圈住的手臂松开,举手打落她手里的匕首:“县主想杀我,没这么容易。”
第82章 小鹿乱撞 酥腰软烟罗
得了自由, 楚长宁连连后退几步站稳,见身前那抹橙黄身影笔挺如松,一手放至身后, 沉声:“孤, 明日恭候县主大驾。”
楚长宁盯向落到地上的匕首,终是泄气。
她一言不发往外走, 算作默认。
外头的夏竹和秋萍着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 团团转, 一抬眼,迎面撞见楚长宁走出,匆忙迎上前去:“县主。”
见夏竹秋萍关切的目光, 楚长宁冲二人轻点下巴,示意自己无事:“回公主府。”
身后小路子追了来, 手里用食盒装着一物:“下面的人猎得一头鹿子, 殿下取了最鲜嫩的一块鹿里脊给县主。”
楚长宁以眼神示意, 夏竹双手接过,瞧着食盒不大,还挺沉。
一路无话, 回到公主府。
听闻楚长宁从宫里带回一块鹿肉,还是最鲜嫩的一块里脊,这样的好东西, 通常猎户会留下自用, 市面上几乎买不到。
揭开食盒瞧了瞧,鲜红的肉块新鲜富有弹性, 长公主顿时厨兴大涨:“一头鹿身上,统共只有这么一块里脊,用来做蜜烧鹿脯, 最是鲜甜。”
长公主厨艺极佳,只是鲜少去到灶台围转,听她这般说辞,楚若英摩拳擦掌地对女儿道:“咱们有口福了。”
楚长宁也只是偶尔吃过一两回这鹿脯,想到那干香不腻的鲜美的滋味儿,仿佛有只小手在心口挠爪爪。
挥手令厨房的管事退出,楚若英负责清洗,长公主片着鹿肉,楚长宁则负责跑腿取各式的厨具,后因长公主嫌弃粗手笨脚,将她赶出厨房。
楚长宁委屈巴巴,身侧夏竹安慰地拍着她的手臂:“县主不笨,县主是奴婢见过最聪明的人。”
得了抚慰,楚长宁心里果然好受些许。
外边天色已经黑透,公主府才张罗着用晚饭。
席上除了蜜烧鹿脯,还有长公主的拿手菜,桂花羹,连楚长宁都多用一碗米饭。
饭毕,长公主问了楚长宁太后身体如何,听她说精神头还好,又问程玄有没有为难她,楚长宁略一迟疑,将白日里发生的事藏在腹中,摇头,不曾对母亲多言道一个字。
用过饭后,长公主驸马慢慢遛弯回去栖霞阁。
月辉之下,两道剪影被斜拉得老长。
二人衣袖相连,已是十数载的夫妻,仍是久处不腻,甜似蜜饯儿。
停在身后的楚长宁,望着父母的背影,不期然想起白日里皇祖母的一番话。
若她当真寻一个满腹经纶的儒雅男子做夫郎,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和夫郎,必定如阿娘爹爹这般琴瑟和鸣,岁月相守。
眼前的画面,如和煦暖风吹拂的春日美景,温暖而美好,她只是害怕失手打碎。
爱一个人,即便一方强势,也可做到平等尊重,而不是像程玄那样或放下身段卑微讨好,或专横霸道的威逼利诱。
她已见过如父母这般美好的感情,又怎么可能为根本不懂爱的程玄动心?
入夜,院子里豢养的狼狗听见墙外打更声,时不时叫唤,惹得院子里的人难有好眠。
用过早膳,瞧外边艳阳高照,楚长宁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往皇宫方向过去。
手里抱着只汤婆子,外边的暖阳透过帘子,斜斜照入车室,周身暖洋洋的楚长宁,不知是打第几个哈欠。
夏竹也被传染几分,以手捂着唇,杏眼里泛起水光:“自从豢养狼狗,听见脚步声叫唤,听见打更声叫唤,见天儿的睡不着好觉,昨夜县主也没睡好,干嘛不多歇会儿?谁都想不到堂堂太子殿下,竟做出偷狗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楚长宁冲夏竹摇头:“他那人睚眦必报,进了宫,你可别乱说话。”
夏竹连忙去捂嘴,心有戚戚:“奴婢晓得。”
刚入皇宫,立时有小太监疾步跑来,不知在外边恭候多久,面上喜庆得很:“县主总算来了,殿下方才还问道您。”
小路子在前头带路,好似生怕她能跟丢了一般,楚长宁自小在宫里玩耍,哪里有小道可以抄近路,她门清,闭着眼都能走出皇宫。
又是夏竹春栀被拦在门外,楚长宁早有心里准备,睇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今儿秋萍没来,换了春栀。
春栀不如夏竹胆大包天,只盯着自个儿脚尖儿,话也不多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