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长公主真如传言的那么不堪,驸马能同长公主夫妻伉俪情深十数载?
楚家家风严谨, 纵使楚长宁被养得娇惯了些,不可能歪到哪里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理寺几日的相处,使得卫青云彻底对她改观。
那位嚣张跋扈的县主啊,其实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外表瞧着唬人得很,说话也难听,总是高傲跟个小孔雀似的,其实她分明害怕极了,嘴上还要逞强说不怕。
她跟盛京的那些女子,格外不同。
当然,她也生得极美,若不是她有一副貌美的皮囊,怕是他也无甚闲情逸致去好奇,去弄懂她。
卫青云自嘲一笑,他本就是一个俗人,俗透了的大俗人。
风吹云开,雾霭消散,清辉流泻于人间大地。
抬头仰望苍穹,卫青云不免慨叹:“原来月亮出来时,是瞧不见星光的。”
身后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头的夏竹举起灯笼照一照,将面前的人辨了辨,奇道:“卫大人,您怎么在这?”
卫青云侧过身来,眼底一瞬闪过惊喜,抬腿往前行了几步,似想起什么,停在那里,眉梢的喜意被风吹淡了许多:“多用了些膳食,顺道出来走一走,消消食。”
夏竹诧异极了,她们公主府与卫府离得甚远,得绕小半个盛京,这趟消食,回去卫大人只怕还得用些夜宵填补填补吧!
到底夏竹没有开口,想着几年前长公主有意替主子觅一位良婿,觅来觅去,最后觅到卫大人。
撇开这茬不提,夏竹担忧地问:“大人一个人出门,怎的身边也不带一个小厮?”
“无事。”卫青云回头张望下,想起出门时,似乎听见耳后传来言墨的声音,想来是自己走得急,言墨没跟上。
停了停,他仍是忍不住询问:“你们主子,可还安好?”
夏竹想也不想,回:“安好,都安好。近几日主子睡得香吃得好,劳烦大人惦念。只是外边露气深重,卫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那就好。”卫青云慌张垂下眼眸,欣长垂下的睫毛掩盖了目中酸楚,从夏竹身上挪开,扫了一眼墙角几枝瘦薄的桃枝,转身原路返回。
蒙蒙月色之下,地上剪影,形只单影。
夏竹拢了拢挂在身侧的一只食盒,目送了一段,便上前敲着偏门:“开开门,我是夏竹。”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替主子出门买东西,出去了好一会儿,可总算回来。”门房的婆子喋喋不休抱怨。
夏竹从钱袋子里摸出一吊银钱,递出:“别说出去。”
得了赏,婆子自是连连应下,满口奉承。
回到拂月阁,夏竹放下食盒,从内里取出一只瓷盅:“奴婢一路紧赶慢赶,生怕被人瞧见主子嘴馋,闹着要吃雪花酪。”
因楚长宁体虚,因而只能偷摸背着母亲偶尔一尝,今儿室内炭盆烧得旺盛,叫人口干舌燥,她便想起这道冬日冷食。
“这雪花酪,乃是取碎冰,调加蜂蜜,佐以酸梅汁、果酪,夏日最是解暑,冬日里用着,别有一番风味。”楚长宁拿汤匙搅拌了下,送到唇边,冷浸浸打了个战,只觉心口清润的冷流淌过,不似刚才那般心烦意燥:“这时候要是再配些果子酒饮,那才叫好。剩下的,你们自个儿分去。”
夏竹送了一勺到嘴巴里,突然想起卫青云来:“县主,方才奴婢回来时撞见卫大人,他一个人也不知何时来的,立在偏门那处,怪怪的。”
楚长宁一默,早些她便晓得卫青云的父亲及大伯因八皇子谋反之事被牵连,正关押在大理寺。
不仅卫家,南安王也被牵连,明眼人都看得出卫家与南安王未参与到谋反,否则事发后,不会束手就擒地等着官府上门拿人。
眼下皇帝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政务全部交由程玄代为处理,大理寺不放人,背后定是有程玄授意。
知道背后人是谁,又能做什么?
她几乎可以猜到自己替卫家和南安王求情,程玄会是怎样的反应?
直到翌日,楚长宁得知卫府定亲一事。
“听说,定的是卫夫人娘家一位庶出侄女儿,按理说,以卫大人现在的官位品级,嫡女也是高攀,只是不知卫大人和卫夫人是如何想的。”春栀把从外边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
楚长宁微笑着听,面上瞧不见半点异常。
她大约明白卫家着急忙慌给卫青云定亲,是为的何事?
午时过后,母亲派人送来两坛子果酒,说是太子殿下新得了些佳酿,特意送来一些。
长公主留下一部分,另外的,遣人送了来。
昨夜偶然提了一嘴果子酒,今儿程玄就命人送了来,未免巧合了些。
可院子里的丫头,都是她身边可靠的人,想来应是赶巧。
冬至这日,盛行吃饺子。
几乎掐着饭点,程玄来到公主府,搁前厅一坐,总不能自家不用饭食,跟着一块儿喝西北风陪聊。
只客气问了一句,那厮半句客套也无,没皮没脸道:“六姑姑盛情,怀昭恭敬不如从命。”
长公主一哑,既是发出了邀请,这时候不好给人脸色瞧,况且他大权在握,虽说不刻意讨好,但也不能把关系弄僵。
见他暂时没有积怨报复之心,于是长公主待人接物,也真切了两分。
闻得有客人来家里,来到前厅的楚长宁,瞥见程玄也在,并不意外。
席上,长公主随口一问:“不知可还合殿下口味?”
程玄回道:“公主府的厨子,比宫里的御厨也不差什么,其实来盛京前,我不晓得原来冬至要吃饺子,我们那儿,不过冬至节。”
长公主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是戳到人痛处,面上两分不自然,更多的是怜悯。
他本是出身富贵,却流落在外,没有家族培养,仍能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这样身世坎坷的孩子,任谁见到都会动容。
再者,长公主听女儿说起,太子好似晓得她们从前谋划的那些,没有怨怪,反而总是登门拜访,时时亲近,虽有时送来的礼不尽人意,可瞧着年岁不大,似乎没有什么坏心思。
他已是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公主府无甚被图谋,思来想去,一瞬,长公主竟是难得瞧他看顺眼了些。
仅仅只是没那么碍眼,一想到他图谋的不是别的,是自家女儿,长公主心情不美。
要说长公主心里不二人选的佳婿,还属卫家卫青云。
只可惜,卫家已给卫青云订了门亲事。
想到自己女儿将来的着落,长公主忧愁不已,再无谈性,一顿饭,吃得安静。
饭毕,没有父母开口,楚长宁不好离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程玄突然提起大赦天下的圣旨:“驸马收集大皇子的种种罪证,我已呈给陈太师及几位大臣们,昨日正式商榷完,初步敲定赦免之人,大皇子不在名单之列。圣旨明日便要下,好巧不巧,卫家便对外宣布喜事,这下子卫家可谓是双喜临门。”
他嘴里同楚若英说着,眼角往长公主下手边的楚长宁脸上瞄去,见她面上平静,一如前世听闻卫青云娶妻时的神色。
前世,她与卫青云已走完三礼五节,只待最后迎娶的吉日,乍然听闻未婚夫另娶她人,尚且跟个没事人一般,这世早早撇开了卫青云,想来她心里果真没有卫青云。
那就只有八弟。
“如此,太好了。”怪不得楚若英惊讶,本以为自己还需从长计议,没想到大皇子被定罪的事,顺利得出乎意料。
白云观途中,大皇子唆使贼人意图损毁楚长宁名声,又残害夏竹堂叔这条无辜性命,若不是皇帝昏聩胡涂护着,大皇子早该被问罪斩首。
埋在心底的一根刺,眼看要被拔掉,楚若英去看程玄,那日幸而得程玄搭救楚长宁。
也是那日,程玄受了极重的伤,想来程玄亦是想要大皇子认罪伏法。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程玄才告辞。
楚长宁带着婢女回拂月阁,夏竹一路上心情高昂:“县主,奴婢刚才听见大皇子不会被赦免,能确定吗,会不会中途临时生出什么变故?”
她心不在焉,拍了拍夏竹的小脑袋:“太子殿下肯对我们透露,必是八.九不离十。”
夏竹吸吸鼻子:“太好了,等大皇子伏法那日,奴婢要去给堂叔烧纸钱。”
楚长宁哄着她:“好好好,都依你。”
夏竹这才破涕转笑。
果不其然,大赦天下的圣旨很快下来,四皇子和八皇子皆被贬为庶民,然活罪难逃死罪难免,幽禁终生,不得踏出冷宫一步。
至于大皇子,私造兵器,贪污腐败,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
灰衣小太监捧着木质托盘进入地牢,笑吟吟:“毒酒和白绫,贵人选一个上路,也好走得体面些,莫要奴才们亲自动手,那就不好看。”
大皇子一向胆小怕事,哪里肯就犯,扯着嗓子干嚎:“不是我,我没有私造兵器,那都是别人栽赃陷害。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父皇,凭什么四弟八弟举兵造反,能得到赦免,儿臣只是贪了些金银,什么也没做,凭什么不赦免儿臣,儿臣不服啊,父皇!”
灰衣小太监意味深长一笑:“您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了那位金枝玉叶,您就安安心心等着上路,既然您不选,奴才斗胆替您做主。”
那小太监招了招手,立时有两名太监上前,一左一右驾着大皇子,小太监握起酒壶,单手捏开大皇子的嘴巴,壶嘴往他嘴里倒灌。
一阵的抽搐后,大皇子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小路子走出地牢,撞见了张峰和夏竹,冲她们点头,表示事情已办妥。
大仇得报,夏竹别提有多畅快,面上在笑,笑着笑着,大颗大颗泪珠子往下掉:“县主特意给我放了一天假,我要回去告诉婶子,还要给堂叔烧纸钱。”
张峰被她欺负惯了,从未见过她这样哭哭啼啼,手足无措道:“你,你别哭啊,我陪你一起,一路护送你回去,只要你别哭。”
“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连我都打不过。”夏竹擦了把眼泪,难得没有对张峰拳脚相加,走了一段距离,顿住回头:“喂,你不是说陪我一起吗?”
张峰一怔,急忙追了出去。
过完冬至,进入腊月,到了梅花盛开的季节。
卫家过礼走得仓促,日子也定得仓促,就在腊月初五,向盛京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派发了请帖。
楚长宁也收到请帖,因着从前的旧事,她并未打算前往。
不出门不惹事,难得低调。
可程玄并不叫她如意,一大早特意从皇宫绕道公主府,楚长宁怕他疑心病发作,只得捏着鼻子去一趟卫府。
记忆里,卫府似乎有一丛梅花。
入了卫府,果然瞧见庭院角落里几枝梅花,在严寒冬日里,悄然绽放,寒香彻骨。
见到梅花,偶然想起前世她与卫青云城郊踏雪赏花,很是风雅。
偶然踩踏积雪落了空,风姿如青竹的男子匆匆过来扶她,青葱岁月,也曾被烟霞轻染,也曾心弦拨动。
见她入了院,眼神便落到梅花上,程玄道:“喜欢?孤这就去帮你折几枝。”
楚长宁一时头脑发晕,开口制止:“殿下,这梅花养得极好,想来主人很是爱惜,我只是个俗人,不懂得赏梅。”
程玄把手往后一背:“孤开口,莫说只是几枝梅花,就是把梅花树挖了搬回去,卫家也得拱手相让。”
楚长宁没忍住翻个白眼儿,不想同这粗鄙之人一般见识。
第81章 石榴鲜红 孤知道,你会哄人撒娇
不去理会身后的人, 她朝前面并肩而行的长公主驸马奔去,穿过庭院,男客们止步, 女眷们入得内院。
长公主母女俩甫一出现, 闹哄哄的暖阁逐渐寂静。
地下烧着地龙,屋内一股热浪袭来, 温度适宜, 屋内官眷们俱是装扮得贵气, 珠钗环佩,静静站在原地,亦或侧身看来, 面上神色各异。
与公主府不睦之人,面上忍不住幸灾乐祸, 其余官眷们则是见惯皇城内瞬息万变的局势, 今朝这家圣眷正浓, 指不定哪日又被抄家问罪,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谁知昔日践踏的人, 日后会不会有一番别的造化,更多的人则是选择沉默,关系阖家兴衰荣辱之事, 哪里会如小孩子家家口不择言, 纵使冷嘲热讽,又不能叫人少一块肉, 干脆闭口不言。
长公主仿佛没有瞧见在场众妇打量的眼神,身上的服饰与头饰,俱是精心挑选, 丝毫没有半分马虎,云鬓花颜金步摇,繁丽雍容而不显俗气。
只要有人给公主府发帖,长公主便不会龟缩在府里,某些落井下石之人想要看公主府的笑话,她就偏不如她们的意。
“长公主金安,县主金安。”
长公主轻点下巴,抬手道:“起来吧,今日卫家大喜,我也来讨一杯喜酒喝。”
同众命妇说完,长公主扭头去看跟在身侧的女儿:“你且自去寻着玩儿。”
楚长宁轻“嗯”一声,带着身边夏竹春栀走出暖阁,迎面吹拂沁入骨子里的寒风,她拢了拢身上水雾碧绿色织锦面的披风,余光扫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转头要走。
元珍不打算放过她,在身后大喊:“县主这是要去哪儿?”
楚长宁没心情同她斗嘴,步伐匆匆,元珍急步跟在后头。
甩不掉人,她只好停下,待元珍上前,累得直不起腰,气喘吁吁道:“往日里瞧见本公主恨不得上来掐架,今儿却躲着我,你吃错东西?”
楚长宁自是没有好话,反唇相讥:“元珍公主新婚燕尔,新妇出门,不去暖阁交际,我一个闺阁女子同你有什么可说的。”
往人心肝软肉里戳刀子的这腔话,叫元珍气得咬牙,又莫名怀念从前她们双双不对付的时光。
元珍又气又感慨:“你还是一张嘴,不饶人。不过那时候是真的好,少女不知愁滋味,哪里像现在这般,外人瞧着花团锦簇,其实内里冷暖,只有自个儿晓得。”
出降才不到一月,元珍便不遮不掩说出这番话,楚长宁到底硬不下心肠,软言劝说:“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造化,端看自己如何想的。若是每每遇事忧愁善感,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