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里, 多出一双男人的黑色长靴,抬眼与威严的皇帝对上, 护卫吓得心肝儿一颤, 把铜盆放在一边, 跪地求饶:“属下无意冲撞,请皇上责罚。”
程玄脸色阴得能滴下水:“你是该罚,重打二十杖, 一杖也少不得,自去领罚。”
护卫砰砰叩头:“谢皇上开恩。”
末了, 捧着铜盆退下。
程玄跺跺脚, 试图打掉鞋面上的水珠, 小路子连忙取过干净的方帕,弯腰帮忙擦拭。
听得头顶传来帝王压抑怒火的声音:“张峰呢,死哪去了?”
从皇帝身后冒出个脑袋, 张峰弱声:“皇上,属下一直跟在您身后,您都不知道吗?”
程玄转过身:“怎么, 你皮痒痒, 也想挨罚?”
想到操练几个时辰,累得手臂抬不起来, 还不允许自己吃饭,张峰拉长一张脸:“属下不敢,皇上您跟县主吵架, 也不能平白无故叫属下们受牵连啊!”
张峰心里是这样想到,没想自己会不经大脑吐露,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嘴唇,可惜为时已晚。
背身过去的人一顿,头也不回地说:“看来你心中对朕很不满啊!”
张峰一个激灵,强烈的求生欲叫他好听的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丢:“没有没有,皇上英姿勃发、英明神武,属下敬仰还来不及,怎会对皇上不满,属下就是一时没管住嘴。您跟县主吵下去什么时候到头,还容易将仅有的情分全部耗去,我兄长常说,这女人哄哄就好了,你哄她,她也哄您,这日子才能过下去。这不,兄长娶了房嫂嫂,婚后生活美满,又生下一对儿女,凑成一个好字。”
程玄一拂袖,高抬下巴:“朕乃一国天子,天子怎可卑躬屈膝?”
他不是没有卑微讨好过那个女人,可一转身,她就抛弃自己,和家人逃出盛京……
张峰哑然。
拭干衣摆的小路子退到一旁,不敢搭话。
室内气压,一阵低迷。
却说楚长宁送母亲出屋外,意外撞见两人抬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护卫瞧着眼熟,似乎是程玄身边的人。
约莫是没有伺候好主子,挨了一顿板子,瞧着那护卫嘴里被塞着块破布,以免污浊之声惊到贵人尊驾。
楚长宁轻声一叹,回到房中去。
翌日天色灰蒙蒙,从驿站出发,接着赶路。
午时,方圆十里不见人烟,只得将就着在野外用膳。
随行军队有御膳房的厨子,随地取材,山林里猎来的野兔雉鸡,采集的各类菌菇熬成一锅热汤,架在火上炙烤,均匀涂上一层蜂蜜,蜜糖色的脆皮,滋滋冒油。
一整只烤兔端上桌,楚若英取出匕首割下一个兔腿,呈到南面尊位:“说来沾皇上的福,才能吃到这么肥美的兔子,这兔子的两条后腿才是最美味,皇上先请。”
程玄轻轻颔首,见楚若英再次取匕首割另一个兔腿,拿盘子装好,以为要送到楚长宁面前,不想,却送到大长公主面前。
他盯着大长公主夫妇你侬我侬,皱眉地把面前盘子往外一推:“朕不爱吃兔腿。”
“既是如此,那微臣只好代劳。”
楚若英伸手端走兔腿,程玄清咳一声,楚若英关切地问询:“皇上,您嗓子不舒服,一会儿让御医给您把把脉。”
程玄虎着脸,瞅楚若英斯斯文文啃兔腿,时不时赞叹一句:“还不错,肥而不腻,尤其是这后腿,可惜一只兔子只有两条后腿啊!要不然宁宁也能品尝。”
大长公主跟着附和:“是啊,特别鲜美。”
深受家庭氛围影响的楚长宁,早已见惯不怪,不在意:“没事,兔胸肉也很美味。”
见她取用其它部位的兔肉,程玄若有所思。
因着途中休息,耽误许久,等天色完全黑透,她们才赶到下一座驿站。
用过晚膳,洗漱沐浴完,楚长宁准备入睡,听见屋外有人敲门,起身去看,走廊空无一人。
正准备关门,余光扫见门口放着个油纸包,双手捧起,露出的一角,异香扑鼻。
观形态,似乎是烤兔腿。
还是两个。
举目四顾,察觉走廊深处隐隐有黑雾滚动,她心知肚明,既然对方有心求和,便借坡下驴。
拿起一个兔腿,轻咬一口,赞美道:“好吃,好久没吃到这样的美味。”
掩藏在暗处的人,黑曜石般的眼眸眨了眨。
一早,众人察觉一连几日低气压的皇帝,莫名阴云转晴,连小路子不留神给皇帝喝热茶,烫了嘴,他不但没有再责罚,反而好声好气安抚:“下次注意些。”
小路子战战兢兢,谢恩。
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回到盛京。
事先得到通知的文武官员,纷纷来到城门恭迎圣驾。
夹道的百姓们,都知道皇帝御驾亲征,打了一场大胜仗,弘扬大周国威,灭掉北梁部族,可谓是一血前耻,凤阳关城破在即,凤阳将军力挽狂澜的传奇事迹,早已从西北传至盛京,风靡市井。
最近坊间茶楼说书先生,最爱说的,便是凤阳将军故事!
女将军,多稀奇啊,自大周建国以来,从未有过女子被封为将军的先例!
想到这位传奇女将军便是出自盛京,盛京百姓们纷纷与有荣焉,想要一堵女将军的英姿。
女将军从前的恶劣名声?
那说书人都说了,县主过于卓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然会遭到某些平庸卑劣之辈的陷害。
也不是没有过,从前县主唆使婢女杀害当朝官员之女一案,轰动整个盛京。
最后大理寺查出,县主是冤枉的,其实是叛贼林国公的手下所为。
“凤阳将军,凤阳将军……”
夹道的百姓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惹得城门口的百官下意识皱眉。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听闻西北百姓们十分拥护楚长宁,甚至汇聚在城主府门口施压,使得皇帝退让,给了个有名无实的封号。
如今盛京百姓们也同样拥护她,甚至比皇帝更得民心。
“这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刁民,他们知道什么啊,要不是主子设计吓退北梁王,凤阳关早已被血洗。您才是最大的功臣。”
身侧的小路子愤恨不平,为主子叫屈。
程玄并不猜疑,也不生气,打断话:“好了,哪里有什么刁民,这些都是朕的子民。日后,朕要励精图治,为子民们谋求福祉,让他们日子过更好。”
小路子拍马屁:“皇上一片丹心,日月可鉴。”
车队前行至城门,百官跪拜,程玄乘着高头大马,点头:“众爱卿平身,子民们平身。”
有御林军在前头开道,队伍一路畅通无阻,去往皇宫。
见到马车内的楚长宁,没有盔甲,没有骑马英姿,夹道的百姓们些许失望。
入得皇宫,太后早已在慈宁宫等候,两年不见,有说不完的话。
这个外孙女小时被抱来慈宁宫,可以说是太后亲自照料大的,疼得跟心肝肉似的,一晃两年不见,搂着她又抱又看:“瞧着,身子更结实,这两年在西北有没有吃苦?”
楚长宁回:“没吃苦,皇祖母这两年在宫中,必是挂念我们得紧,日常安睡得可好?”
太后不想叫她们操心,手掌抚着她的脸颊:“好,都好,哀家身子还算硬朗。”
挑一些在西北发生的趣事,简略说着,不知不觉,天色黯淡。
在宫里歇过一晚,用过早膳,出宫,打算回公主府去召见人牙子,买些仆役。
等回公主府,发现朱门牌匾打扫得干净,一丝灰尘也看不到,里面进进出出的丫鬟仆人,忙碌。
爹爹派人把卖身契还了仆人,按理说,公主府应该布满蛛网,灰尘,这样的景象,跟想象的不一样。
似看出楚长宁的疑惑,护送她们回来的御林军统领学薛勉道:“皇上重新采买了仆人,将院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许多摆件儿还是两年前的老样子。”
楚若英盯着薛勉,掠过他身后的一大队人马,语气不善:“薛统领任务已达,可以带你的人离开,我就不多送了。”
薛勉微笑:“为保公主府安全,皇上特意命御林军看守,我的人,只是公事公办,请大长公主和驸马不要误会。”
长公主眉间蕴起愠怒:“说得好听,分明是把我们当犯人一样看守。”
命人合上朱门,长公主一甩广袖:“如今府内不知有多少旁人的眼线,日后说话都得小心谨慎着,真是不痛快。”
楚若英安抚:“莫恼,过日子寻个时机,一一打发出去就是。先去栖霞阁瞧瞧,把府中馈握在手里,才是正经事。”
父母去到栖霞阁,楚长宁则回自己的院子。
踏入府内,园子里的树木花草,回自己的拂月阁,寝室内的座椅摆设,果然都是离开前的样子。
有一瞬间,恍惚回到两年前。
不多时,宫里来人,说是明日将举办一场接风庆功宴。
这一日,大长公主料理着账册,和府内一应乱糟糟的丫鬟仆人。
府外,盛京官眷们听得公主府门外被御林军看守,心思各异,不免多想。
但人家幸灾乐祸,都只是在家里头说说,在外头,还是要顾忌些的。
偏偏有人,仗着与皇家姻亲,无甚顾忌。
“瞧瞧昨日公主府一家子多么风光,甚至风头盖过了当今圣上,殊不知功高盖主,自古惹得帝王忌惮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听得说话的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婆母,元珍吓得魂不附体:“大夫人怕是吃醉了酒,来人,将她扶回侯府。”
第98章 皇后之位 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怀远侯这一辈家中没落, 族中子弟才智平庸,于科举上无一人有所成就,只能靠荫封得了份儿闲差。
在朝堂说不上话, 但靠着族中出了位贤妃, 自家小郎尚公主,自以为得了体面。对于家世门楣不如自家, 却族中人才辈出的世家, 自是眼红, 又恨不得狠狠踩上一脚。
同是簪缨世族的楚家,前不久从西北传来一道圣旨,加封楚家家主为永和伯。
不是靠着姻亲裙带的提拔, 是靠楚家那个尚公主的楚若英,替楚家挣得荣誉, 光耀门楣。
同样尚公主, 怀远侯家不免被拿来当作比较。
怀远侯和夫人本就眼热楚家这辈不止出了个楚若英, 连家中小辈也在科举仕途大放光彩,虽比不得卫家那位探花郎,也算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
一个是旭阳初升, 一个日薄西山,显然楚家是前者,怀远侯府是后者。
一左一右的婢女架住自己, 眼瞅着周遭的官眷们看来, 眼中或多或少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这尚公主啊,的确可以延绵家族富贵, 但也有说不出的苦楚。
别人家是儿媳晨昏定省,孝顺婆母,不敢忤逆长辈。一旦尚公主, 这儿媳不是儿媳,是一尊小祖宗。
轮到公婆早晚向小祖宗请安,自诩尊贵的怀远侯夫人,既垂涎皇家的富贵,又自认无比委屈。
元珍公主身为儿媳,当庭广众下自己婆母的面子,叫怀远侯夫人没脸。
好面子的侯夫人下意识挣扎,推搡开身侧的婢女:“滚开,什么醉不醉,我还没喝酒,哪里醉了呢!”
如今的侯夫人,是后来怀远侯娶的继室,小门小户出身,登不上台面得很。
并非元珍瞧不起,而是这婆母平日里粗鄙得很,于是元珍也无甚顾忌:“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大夫人都开始说胡话,分明是醉酒,还不把人拉走。”
不由分说,两名侍女的手臂如铁钳般一左一右拽住侯夫人,拖出园子。
料理完,元珍这才转头朝众妇致歉:“我家大夫人一沾酒,便发作酒疯,叫夫人们瞧着笑话。”
众命妇对视一眼,纷纷应是,哪敢往外传。
赏花宴散去,回到车马内的元珍掩不住疲惫之色。
身侧的侍女不解地说:“外界都在盛传大长公主府不日要被抄家,公主何必为那一干子不相干的人,同怀远侯和大夫人把关系闹僵?”
毕竟私底下如何,名义上还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元珍意有所指:“你只需要晓得,怀远侯府被抄家,大长公主府也不会被抄家。”
起初,元珍也不信母妃的话,可那次在卫府喜宴上有了些猜测,仍不敢证实。
这两年间,文武百官没少在朝堂奏请皇帝娶妻纳妃子,可瞧着宫廷那位一点动静都没有。
也不是没有官员想要送女儿进宫,皇宫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小宫女,哪个没有做过一朝被新帝看中,陪伴帝王身侧,麻雀飞上枝头的美梦?
有些仗着有点小聪明的宫女,买通太监,在御花园里起舞引诱,不但没得逞,被新帝言道有失风化,派人打得屁股开花……别说是女人近身,怕是连只母蚊子也靠近不得,唯有楚长宁。
由此可见,这男子啊,真心喜爱一人,是可以为对方守身如玉。
不像她的那位驸马,嘴里都是爱她的话,爱她的事一件不做,碌碌平庸,又心比天高……
晓得楚长宁将来势必得势,元珍虽没有上赶着去巴结讨好的意思,但也不想太过得罪对方。
挑开帘子,元珍望着皇城的方向出神,车马缓缓行驶,
次日一早,一队车马从皇城出发来到大长公主府门前停下,为首的小路子悉心捧着托盘,见到楚长宁,行毕礼仪,道:“圣上命御衣局赶制的衣裙,让县主穿着这一身赴宴。”
揭开红绸布,是一件暗红色的华丽宫装,以银丝金线作镶边,抖落开来,上面绘制着大朵花卉,绣工复杂繁琐,艳而不俗。
旁边,还有配套的首饰。
来到皇宫,去到宴厅的路上,偶遇永安伯夫人带着女儿。
见到楚长宁,袁圆面露惊喜:“长宁姐姐。”
扫见楚长宁身上御衣局的宫装,永安伯夫人皱眉,不动声色抬手掐了女儿一把。
惹得袁圆怪异道:“母亲,你掐我做什么?”
对上大长公主母女俩的眼神,永安伯夫人面色讪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