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圆不管这些,热络地拉着楚长宁说道:“前面荷花池子的锦鲤,养得不错,长宁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楚长宁一口拒绝:“我素来怕水,不爱去池子边。”
袁圆“哦”了一声,兴致缺缺。
突地,脚下被人一绊,袁圆整个人往前栽去,额头磕在石子一角,破皮流血。
永安伯夫人大喊大叫:“就算县主不喜欢臣妇,也不能仗势欺人,绊倒臣妇女儿?”
不远处的官眷们纷纷竖起耳朵,当事人袁圆眼睛圆睁,不敢置信地去看自己的母亲,绊倒自己的分明是母亲……
听得母亲的话,袁圆意识到什么,慌忙解释:“母亲,你误会了,是女儿自己不小心踩到裙摆摔倒,不关县主的事。”
可这番话,越解释,好像永安伯畏惧权势,不得不忍气吞声一般。
楚长宁眉宇笼罩阴云,真当她是软柿子好拿捏:“夫人这么担心女儿,可出了事,第一时间不是去关怀另府千金伤势,反而来质问本县主?”
听女儿把事情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永安伯夫人一时在心里暗骂怎么生出这么个蠢东西,一时又有些心虚,应答不上,只是陪着笑脸:“许是臣妇没看清,都是误会,还请县主原谅臣妇一片爱女之心。”
楚长宁弯腰去扶袁圆,离得近些,听得袁圆低若蚊吟地一句抱歉。
她诧异看向对方,扫见对方面上情真意切,是个好姑娘。
心底那点子不快,不好发作,楚长宁温声细语:“寻个御医,瞧瞧额上的伤口,仔细些,莫要留下疤痕才好。”
袁圆眨巴着眼睛,羞愧到无地自容:“谢谢县主。”
她不想把生母想得太坏,可母亲破天荒领着自己去到荷花池看锦鲤,难得对自己关切非常,现在想起来,怕是有所预谋。
幸好她邀请时,县主没去。
想到这里,袁圆脊背窜起一股凉意。
和永安伯夫人分别,一路官眷宗室们问切,她们轻点下巴,径直朝宴厅过去。
穿着这一身出席宴会,果不其然,楚长宁迎着宴厅里官眷们投来的惊艳目光,坦然自若。
瞧着那精湛的刺绣技艺,有官眷忍不住同身边人窃窃私语:“这身宫装,似乎是御衣局领头女官的技艺?”
“是啊,那位女官向来只为皇后绣制凤袍……”说到这里,那人愣住,心底盘旋升起的一个念头,又觉荒谬无比。
最近盛京都流传开来,传言大长公主一家为皇帝忌惮,要被抄家问斩,这看着不但不像是问罪,反而像是……
现实由不得多想,很快有尖细的嗓音唱道:“皇上驾到,皇太后驾到。”
官员携女眷齐齐叩拜,程玄道了一句“平身”,眼神落到一处。
见下边立着的楚长宁花颜云髻,乌发里簪着他亲自挑选的那支金步摇,白皙面颊,一双美目顾盼生辉,裙幅褶褶如光华走珠流动,体态轻盈,雍容华美之余,艳丽而不俗气。
目光一扫即过,程玄端坐龙椅,随意地把手臂放至扶手,开口:“今儿只为庆功和替护国大长公主一家接风洗尘,这里没有君臣,众爱卿无需多礼。”
宴会进行过半,兵部尚书不知是多饮几杯酒水,还是如何,突然站出来奏请:“前两年皇上执意为先帝守孝,两载过去,如今已二十有二。俗话说男子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有了家庭,方能在事业上奋发图强。
皇上为大周朝立下丰功伟绩,已有偌大家业,是时候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位居中宫主位。为大周开枝散叶,延绵子嗣,还请皇上为我大周社稷着想啊!”
不到两年时间,从兵部侍郎爬到尚书一职,群臣们奏请皇帝成婚时,只有兵部尚书一人唱反调。
显然,他是皇帝的亲信。
在场官员都是混迹官场的老狐狸,不傻。
虽不像妇人一样把心思放在吃喝玩乐,识得御衣局首领的刺绣技艺,却看得出兵部尚书可没喝醉酒,分明是称着皇帝的心意,而说出这番话。
礼部尚书也站出:“老臣也恳请皇上能为大周江山考虑。”
其余大臣纷纷站出来:“臣附议。”
这样的状况,令在场官眷口干舌燥。
楚长宁还算镇定,在穿上这身衣服时,她就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几种可能。
龙椅里的帝王剑眉一挑:“哦,那兵部尚书可有合适的人选?”
兵部尚书言辞恳切:“老臣推举护国大长公主之女,兰心蕙质,怀瑾握瑜,于西北凤阳关功勋卓越,是为当今女子之表率,为中宫主位的不二人选。”
永安伯干涸的喉咙咽了咽,阻止:“不可,一国之后,是为天下女子表率,当选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一个声名狼藉的县主,怎可位居后位?况且,县主曾同西北将士们混聚一堂,于女子名节有损,纳为妃嫔尚可,若为一国之母,实为不妥啊!”
礼部尚书跟着劝诫:“永安伯言之有理,圣人云三纲五常,妇人三从四德,女子理应恪守妇道,是为正经。什么女将军之流,妄图骑到男子头上,不知所谓。”
陆续有臣子站队永安伯和礼部尚书的队伍。
亦有稀稀落落的武将,微弱地替兵部尚书知应。
下首的楚长宁端坐,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事不关己。
同样楚若英一言不发,同这些古板争辩输赢,又有何好处?
若是皇帝连这点舆论都压不住,休想娶他的女儿,本来他们也不稀罕什么皇后之位。
帝王从龙椅里站起身,愠怒拂袖,冷笑着反问:“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若没有县主,凤阳关等不到陇右大军支援,城门被破,北梁铁骑将会踏平整个西北,一路攻打盛京。
就是你们瞧不起的一介女流,披着铁甲握着铁剑,去到战场杀敌退兵。不止县主,西北普通百姓,乃至妇孺老者,纷纷拿起武器抗敌,保卫家国。
昨日盛京夹道高呼,连平民百姓都晓得她们是大周功臣,而你们这些握笔杆子的文臣,只知教女子守节守妇德,迂腐至极。
若命都没了,要那名节有何用处?名节不能阻止北梁大军进攻凤阳关,也不能护住西北百姓,没有人,比凤阳将军更有资格坐皇后之位。”
凤阳将军的封号,并非为西北武将所逼迫,而不得不妥协,没有人能够威胁到皇帝。
他亲口肯定,亦是心甘情愿。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尤其是当今这位,阴晴不定,叫人捉摸不透。
下面站队永安伯和礼部尚书的文臣,俱是战战兢兢叩首,异口同声:“皇上息怒。”
程玄的眼神锁定一人:“永安伯,比之老伯爷,真是叫朕失望。”
于两年前,老伯爷仙逝,嫡长子继任永安伯。
老伯爷一直不赞同先帝的赐婚,也不愿孙女袁圆进宫,等新帝另外赐下一门婚事,高高兴兴接下圣旨。
可惜继任的永安伯,似乎颇有野心,这些年一直对外称道女儿病重,将御赐婚事一拖再拖。
这些年,永安伯府一直小动作不断。
御花园发生的事情,瞒不过这座皇城主人的耳目。
老伯爷在世的那点情分,经不住被这伯府的人消耗。
听得皇帝点名,永安伯后背发麻。
程玄却再懒得看永安伯,抬手。
小路子会意,捧出早已拟好的圣旨,尖细的嗓音,逐字逐句念出,又清晰无比,响彻宴厅。
第99章 囚笼鸟雀 我阿娘,都是这么哄我爹爹……
等小路子念完圣旨, 宴厅沉寂一瞬,官眷们盯着大长公主府一家三口,见楚长宁顺从接旨。
抗旨不遵, 等于挑衅皇权, 是要掉脑袋。
知程玄不会真的砍她脑袋,可私底下如何不论, 大庭广众之下, 下一国之君的脸面, 实非明智之举。
私底下她可以使小性子,这样的场合,楚长宁只得收敛心思。
宴会还在进行, 在场官眷们一改先前不想同大长公主府有任何瓜葛的态度,热情似火, 连连道声恭喜。
身边突然多出一群阿谀奉承之人, 被同僚们恭贺的楚若英, 心情复杂。
等宴席散去,一家人退席走出宴厅,迎面撞上小路子, 说是太后叫她去慈宁宫,说会子话。
楚长宁同爹爹阿娘说道一声,这才随小路子过去, 穿过长廊, 打量周遭建筑,她狐疑地问:“这好像不是去往慈宁宫的方向?”
小路子含糊道:“等县主到了地方, 自然知晓,皇上还等着您。”
这般诓骗,令楚长宁皱了皱眉, 警惕地盯着前头带路的小太监。
直到站在某个宫殿门口,扫见牌匾上大书“景阳宫”三个字,仿佛心脏被人刺了下。
身侧小路子催促道:“县主。”
神思回笼,楚长宁咬了咬牙,踏入景阳宫,穿过园子,来到主殿,面前一道明黄身影背对着,头顶高悬“拂月殿”的匾额。
前世被囚禁在这一座宫殿的记忆,如潮水奔腾涌来,她脑仁被泉涌的记忆胀得发疼,拢在广袖里的手掌握成一个拳头。
“来了。”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明黄色背影转过来,目光由下及上轻扫,很是满意:“你能穿上这一身赴宴,朕很意外。”
她肯接旨,他同样意外。
本以为按她的性子,会抗旨不遵,没想到事情进行得意外的顺利。
对于接下来的安排,程玄不免有些犹豫。
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只是迟疑片刻,仍是决意那么做。
楚长宁唇角讥讽:“说得好似我有选择的余地,皇上又不愿放过我,何必作出假惺惺之态,令人作呕。怎么,你又想把我关起来,是吗?”
程玄上前几步,站定到她面前,替自己辩驳:“两年前,朕全心全意信你,还不是被你们戏耍欺骗?”
“皇上信我?你信我,所以在我身边婢女安插人手,如果没有猜错,那人是春栀,这就是皇帝所谓的信任?”连她阿娘爹爹都不晓得,这个秘密一直埋在楚长宁心中,直到今日揭破:“还有八皇子,皇上答应过留他一条性命,落得这样的结果,固然有他作茧自缚的缘故,也有皇上主动递刀,借刀杀人。看守广安宫的侍卫,没有得到皇上的授意,怎会轻易被买通……他已经成为一个废人,威胁不到皇位,可你还是设下圈套,引他上钩,这一桩桩一件件,叫我怎么信你?”
程玄怔在原地:“原来你什么都知道。离开盛京,是不是因为八弟?”
不等楚长宁开口,他自问自答:“你跟八弟的前尘往事,朕都可以不在乎。八弟也曾欺骗过你,你能原谅他,为何不肯原谅朕?朕那么爱你,以后定不负你,信最后一次好不好?”
楚长宁无动于衷,轻哼:“你们皇家的疑心病,到了你这里,更是病入膏肓。皇帝舅舅也曾真心疼爱过我这个外甥女,可一旦与帝王权柄沾染,还不是要将我送去北梁和亲,后宫之中诸如皇后林贵妃,以及皇上生母沈太后,哪个不是在权柄面前不堪一击?你说你爱我,可你根本不懂爱啊!”
楚长宁的话,程玄反驳不出,因为事实如山,座座压在脊背,他也是其中的受害者。
程玄从后面轻轻拥住面前的人,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胛:“朕没有爱过人,也没有被爱过,但可以学着怎么去爱你,长宁,你等一等,等朕学会爱你。”
母妃在沈家满门抄斩后,在甘泉宫的一场大火弃他而去;先帝是既希望他卓秀,又害怕他过于出色;从小抚养长大的奶娘只告诉他要复仇,要振兴家族,没有谁告诉他如何去爱人。
父母情浓,家族和睦,他无比艳羡楚长宁的家庭,晓得楚长宁不缺爱,也不稀罕他的爱,除了利用权势,几乎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她留在身边。
他不敢奢求什么,就算她恨自己也好。
楚长宁挣扎开身后人的怀抱,循循善诱着:“真心喜爱一人,是平等交流,是隐忍克制,不是禁锢占有,臣女可以再信一次,但皇上必须要放我归家。”
怀中一空,程玄幽深的瞳孔陷入挣扎,一口拒绝:“待成婚后,朕定陪你回家。”
楚长宁并没有多失望,别开脸去,一言不发,径直踏入那座雕梁画栋的囚笼。
留在原地的程玄,哇哇大叫:“这两年的账,朕还没同你清算,恃宠而骄,信不信朕敲断你的腿,看你还……”
回应他的,是哐当一声合上的门。
程玄哑声片刻,嘀咕一声:“还挺有脾气。”
日头西移,小路子亲自去一趟大长公主府,传话:“太后身子不适,留县主在宫中小住几日。大长公主和驸马切莫挂念。”
夜幕降临,宫殿内早已掌灯,橘黄的烛火,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微风拂过,卷帘轻摆。
身侧侍女轻声说:“廊下风大,县主还是回寝殿歇息吧!”
被叫破后,程玄干脆把春栀派来伺候着。
次日用早膳,身边有个小宫女拿着毛笔册子记录着什么,楚长宁轻扫一眼,也不追问。
晚间,等楚长宁歇下,那册子被辗转送到御书房。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景阳宫外,有御林军看守。
细数时日,已过去一掌之数,前几日,楚长宁还能保持镇定悠闲地赏花,时间越是后推,心底的那股不安越渐浓重。
换作从前,那厮早已来同她求和,可这几日却不见动静,一直被关在景阳宫里,耳目闭塞,楚长宁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这景阳宫里,可有名家古琴?”
自来到景阳宫伺候,都不曾听县主开口对自己说一话的春栀,眼睛亮了亮:“有的,奴婢这便去库房取来。”
夜色浓稠如墨,半空高悬一轮弯月,周遭星辰黯淡无光。
御书案上堆积的奏折,如一座小山。
下完早朝,帝王一直批阅到深夜,身边的小路子适时提醒:“皇上,夜已深了,该歇息,龙体要紧啊!”
程玄这几日吃得香睡得饱,每日都是精神抖擞,闻声,抬眼朝外边望上一望,扫到御书案一角的册子,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