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长宁似陷入回忆里:“是啊,那时候不管本宫如何辩驳,先帝和皇祖母总是不信,只因本宫不会掉眼泪,不会示弱。”
元珍脊背一僵,转过身来,早已潸然泪下:“娘娘,能原谅我吗?”
楚长宁微微一笑,容色耀如春华:“都过去了,其实本宫想要的,只是一句真心真情的道歉。”
往事不可追忆,况且她也未真的受到什么责罚。
有些事情不必耿耿于怀,同过去和解,也是同自己和解,也是人生的一种历练。
二人相视一笑,那一刻楚长宁才明白为何她见到元珍被驸马欺负,会不舒坦。
不是别的,因为血浓于水啊!
她可以和元珍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但外人要欺负元珍,不行。
第110章 平凉之乱 下官,还可以唤娘娘林小郎吗……
前有邕州假冒废大皇子李玄烨之血脉, 集合一帮乌合之众举兵造反。后有陇右天灾,山匪揭竿而起,攻占平凉城府衙, 屠杀当地知县、县丞、主簿、典使等一应朝廷命官。
这半年之内, 发生诸多之事。
朝堂上也不稳定,帝后成婚大半年, 却不见后宫传出喜讯, 上书奏请皇帝选秀的折子, 如流水一样呈到御书案。
其中,不乏有对皇后的弹劾,奈何帝王恍若未闻。
这日, 闻得御花园里荷花初露尖尖角,皇后大驾移至凉亭。
还未靠近, 扫见莲花池边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
“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 皇后尊驾, 还不速速回避?”仪仗队伍前的宫人,正严厉斥责。
那灰衣小太监匍匐在地,唯唯诺诺磕着头, 窄袖露出一截红痕,连忙被他掩去,正要退下。
“等等, 这支荷花杆上的方帕, 可是你的?”
一道如娟娟泉水般悦耳的嗓音,小太监循声望去, 落到那花颜云髻的贵人,不敢多看,垂眉低眼:“偶然经过, 瞧见一支荷花杆折断,奴才只是一时怜悯,不是故意污了娘娘的眼,还请娘娘开恩。”
匆匆一扫,楚长宁没有错过对方手臂上被鞭子抽打的伤痕。
这小太监不过十四五岁,身形削薄如纸,瞧着怪可怜。
她略一沉吟:“倒是个爱花之人,瞧着面生,在哪个内庭当差?”
听语气,这事不准备责罚自个儿,小太监不由得舒了口气:“回娘娘,奴才在御马坊当值。”
楚长宁随口一问:“你可愿随本宫去乾清宫伺候。”
小太监愣住好久,还是身边皇后的宫人提醒:“欢喜傻啦,还不磕头谢恩。”
小太监的确是欢喜傻了,反应过来,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娘娘。”
让夏竹随便安排了个洒扫的差事,这事儿,很快被楚长宁抛在脑后。
金乌西坠,天边红霞涌动。
在演武场操练一番,叫日常忙于政务的帝王感到格外畅快。
踏着霞光回到乾清宫,在园子里,程玄迎面撞见个生得唇红齿白的小太监,眯了眯眸子:“瞧着面生,朕好像没有见过?”
小路子毕恭毕敬:“回皇上的话,那小太监是娘娘逛御花园带回的。奴才特意命人查过,这小太监唤李文,在御马坊当差。那御马坊总管瞧上个小宫女,偏生那宫女欢喜清秀美貌的李文,于是御马坊总管日常刁难责罚李文,许是娘娘心软,便把人带回。”
程玄掠向对方清秀的容貌,下意识皱眉:“此人哪里好看,分明生得面目丑陋,朕瞧着不喜,寻机把人打发出去。”
小路子是看破不说破,哪儿面丑,分明圣上连个模样清秀的小太监都要吃醋。
心里想着,小路子迟疑:“可是娘娘那边……”
话说到一半卡住,对上帝王冷厉的幽深目光,小路子说:“奴才马上去办。”
“等等。”程玄打断道:“给寻个闲适的差事。那御马坊的总管卸职,赶出宫去。”
小路子一脸果然如此:“奴才遵命。”
用膳的席上,程玄似无意提及给小太监安排个新去处,楚长宁本不在意。
次日,由小路子领着一排太监来到乾清宫,楚长宁称奇:“这是……”
小路子恭敬:“回娘娘,圣上怕人手不够,特意抽调来负责洒扫园子。”
视线掠向笑得脸上褶子跟朵菊花似的一排老太监,楚长宁后知后觉:“约莫记得,昨日那小太监生得唇红齿白,倒是一副好相貌。怎么,皇上连个小太监的醋也要吃啊!”
懒得搭理这遭,楚长宁回自己的书房,身侧的夏竹忍不住掩唇轻笑:“朝堂坊间,传闻娘娘乃妒妇,可奴婢瞧着,皇上才是。”
“少贫嘴。”楚长宁冲夏竹睨去:“你这丫头年岁不小,也该张罗张罗着婚事。”
夏竹的苹果脸染上俏粉,跺脚:“娘娘,您说什么呢!奴婢不想嫁人,就想一辈子陪在娘娘身边。”
楚长宁道:“你现在不急,以后好的人家被挑走,再急就晚了。”
夏竹:“奴婢才不嫁那傻子,每每瞧见,只会冲人傻笑。”
“本宫可没说是张峰将军。”楚长宁乐呵:“人家身怀战功,还是从三品定远将军,这样洁身自好的儿郎,可不多见。”
顿了下,她忆起一事:“说来,陇右平乱的军队,这一两日该班师回朝了。”
两日后,盛京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夹道欢呼。
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男子,仅仅半年时间,从正六品的校尉,爬到正五品的官衔儿。
当晚宫中设宴,为打得胜仗的武将们接风洗尘,下面的士兵们都得了犒劳。
宴席上,众位官员溜须拍马:“恭喜严将军啊,你现在可是平定叛乱的大功臣。”
严将军道:“不敢不敢,说来惭愧,此次能扫荡平凉之乱,亦有西北援军之功,那边那位西北的潘校尉,还有何把总均立有奇功,微臣不过是做些份内之事罢了。”
几位官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落到那肤色如小麦色的两道身影,一个身材魁梧,一个瘦薄,很典型的西北模样。
不过比之那西北来的将士,眼前的严将军和严夫人可谓是春风得意。即便立下战功,仍是内敛自谦,做事越发谨慎小心。
甫一见到大长公主与驸马,严夫人轻轻推搡一把身侧人,严将军连忙迎上前去,弯腰作揖:
“还请大长公主受微臣一礼。”
这里的动静,早就吸引数道目光看来,大长公主抬手:“将军平身。”
严将军激动非常:“这次平凉叛乱,小女助益颇多,都是大长公主之功,这一拜,下臣心服口服。”
这话,不免令在场官员深想,莫不是这严将军家中女儿也在战场立下奇功……
“现在的女子啊,不呆在闺房绣花,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是啊,女子应娴静文雅,这般恨不能骑到男儿头上的女子,盛京的儿郎,怕是没哪个人家敢娶这种女子。”
何华听不惯这番说辞,忍不住站出:“一眼观世界,以为全世界男儿如大人一般是怂包,害怕被女子骑到头上。我们西北男儿,能吃苦能受累,最是敬佩这种敢于冲破世俗观念的女子。”
这话玩起文字把戏,要是旁的官员敢反驳,那他们就是生在盛京的怂包。
一时,无人开口支援,被下面子的礼部郎中面红耳赤,道:“你一个七品小武官,也敢驳斥本官。西北来的粗鄙武夫,你可知盛京这座皇城,随便一块牌匾掉下,都可能砸到一位皇亲国戚,小子,劝你别猖獗。”
话落,见那七品小将和身边的黑炭校尉朝一侧望去,礼部侍郎顺着这二人视线,见到大长公主和驸马。
“大长公主驸马可还安好?”
闻得七品小将和黑脸校尉不约而同,问安。
礼部侍郎愣在原地,他,他们认识?
是了,大长公主和驸马曾经在西北立下赫赫战功,认识个武将,不算稀奇。
或许,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看着面前一高一矮的两个武将,尤其是被男士灰扑扑长袍包裹住纤瘦身段的何华,大长公主很是感慨:“安好,都安好,这些年你们过得可好?”
这句话彻底粉碎了礼部侍郎的侥幸心理,这样热络的对话,显然不止是认识那么简单。
何华和潘鲁纷纷道好,这时听得一道尖细的嗓音唱到“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官员家眷们纷纷跪拜,等起身时,坐在上位的皇后目光朝父母落去,不经意扫见母亲手边的何华,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
不过才分别大半年,她五官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肤色更深几分,面颊轮廓越发刚毅,乍然一瞧,楚长宁差点没认出来。
何华抬眼,同楚长宁对上,她咧嘴笑笑,露出一排小白牙。
这二人的眉来眼去,程玄尽收眼底,很是不悦。
他记得这七品小将,似乎叫劳什子花草,还是什么的。
也是个胆大包天的,敢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此次扫荡平凉之乱,诸位爱卿劳苦功高,尤其这位何把总,一身是胆。”腰间软肉被掐了一把,程玄冷抽一口气,瞥向身侧的楚长宁:“封赏为正六品千总。”
何华恭敬跪拜:“多谢皇上。”
接着是潘鲁,从正六品校尉,晋升正五品武德将军。
时辰不早,帝后离席,其余官员也陆续散去。
元珍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出,来到宫门,钻入马车。
身侧的侍女在她耳边低语,元珍挑开帘子,望见一队身披银甲的御林军,扫过那领头的统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远远缀在马车后面。
扫过一眼,元珍匆匆掩下眼眸,放下帘子。
半年前,她休掉驸马,因怠慢公主,皇帝颁下一道圣旨,怀远侯府被抄家,金银财宝尽数充公,贬为庶民。
事后,母妃及怀远侯数次来央求自己到皇帝皇后面前说情,想要恢复侯府爵位,奈何元珍不肯松口。
撕破脸皮的怀远侯骂骂咧咧,连母妃也拿亲情血脉,为此要挟。
后来见复爵无望,女儿不肯妥协,母妃更是对元珍恶语相加,刀刀割人皮肉,不亚于切骨之痛。
母妃很失望,生下元珍,没有沾到光,却丢了家中爵位。
其实元珍更失望。
明明母妃为了家族利益,不惜把她推入火坑,直到后来她受辱,母妃不过只是劝说着忍耐。
索性她早已搬出宫外,有了自己的公主府,也是从这时开始,有意无意,经常有撞见薛统领的时候。
乾清宫,寝殿。
程玄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还有两日。”
楚长宁白他一眼,朝身侧闹红脸的两个丫头,道:“你们下去歇息吧。”
“是。”
春栀夏竹拔腿出门,还不忘带拢房门。
“夫人,娘子,皇后,生气了?”程玄横出个脑袋,看她。
“没有。”楚长宁温吞地回答:“天色不早,还是早些歇息。”
“真没有,可朕总觉得皇后有心事。”初时,程玄便知楚长宁不是心甘情愿同他夫妻相守,而是在密谋着些东西,近半年的观察,也足够看出大致轮廓。
在西北时,她并非一时玩兴,鼓励那西北女子去投军……
她未来宏图的规划,需要一个拥有足够权势的位置,于是愿意委身于他……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
他愿意装聋作哑。
只是很多时候,程玄更希望楚长宁能试着相信他,依赖他。
楚长宁古怪看他:“皇上是想说阿花?可那不是你默许了吗?”
当时在西北,楚长宁刻意没有回避,一来是试探程玄对女子投军的反应,二来,等于在他面前过明路。
换作从前,以程玄敏感的内心,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楚长宁不信任他,要同楚长宁大吵大闹发脾气。
努力学着如何爱人,也逐渐尝到被人关怀的幸福滋味儿,程玄不再是得不到糖果的小孩,他知道自己该要什么,未来期待什么。
所以此刻的程玄灵台清明:“朕是你的夫君,你我夫妻一体,是这世上最亲密之人,以后遇到任何难事,都可以和为夫说。”
楚长宁敷衍点了点头。
何华和潘鲁受过封赏,在盛京逗留数日,要返回西北。
找了个时机,楚长宁换上一身便服出宫,在大长公主府接见二人。
一番长话短说,潘鲁很是慨叹:“下臣从前设想过盛京的繁华,还是不如亲眼目睹,用尽了想象,也想不出的繁荣昌盛。”
楚长宁扯着嘴角,微笑:“这座繁花似锦的皇城,少不得边关将士们耗去大好年华的肃守。”
潘鲁突然跪地:“下臣愿誓死护卫大周边境,娘娘的再造之恩,下臣没齿难忘,若是有朝一日娘娘有用得到的地方,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楚长宁虚抬了抬手:“起来吧,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定会告知。本宫同何千总还有些话说。”
潘鲁看了看身侧的何华,默不作声往外走去。
室内,仅剩下楚长宁和起身的何华。
楚长宁抬手示意:“坐。”
何华踌躇:“下官,还可以唤娘娘林小郎吗?”
“当然可以。”楚长宁打量下手边端坐的人,道:“清瘦了些,这些年你可曾后悔过?”
何华坚定摇头:“无悔。”
如今想来,楚长宁也觉得自己过于意气行事,唯恐会害了这个在西北结交的挚友:
“既是无悔,本宫也无需再去做什么。”
何华笑笑:“我真的很好,很快活。林小郎,你一定不知道后来我还遇到吴鹏,就是鱼峰镇吴首富之子,跟林小郎打赌的那个吴鹏,在逃避战乱时露富被抢,穷困潦倒在路边乞讨为生,那么嚣张的人,一见我便躲,很后悔当初没有跟我们一起去到凤阳关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