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合作再怎么天衣无缝,纸终究包不出火,还是有被拆穿的那一天。
家里的阿姨在大扫除的时候,找出了两人当年签订的合约书,自作主张地拿到老辈面前。
宋芷青从头至尾都很清楚男人和她之间的关系,他不欠她,她也不欠他。
这么多年各过各的,互不打扰,甚至在相敬如宾都不存在的条件下,他还给她提供了安稳的环境,已经仁至义尽。
所以她最终利落选择了净身出户。
而这些,她没告诉过任何人,直到两家长辈见面,对方反踩一脚地无尽控诉她,宋芷青当桌硬生生挨了母亲一个巴掌后,她才真真正正地笑了。
听母亲说要断绝关系,宋芷青也不怕撕破面子,当着一众长辈的面说:“我宋芷青早就认了,生是柏安人,死是柏安鬼,您这么多年怎么做的,当天看不到吗?”
这样的回答无异于晴天霹雳,一场暴戾下的角逐,宋芷青再没了任何讨好的念头。这么多年,她有了一定积蓄,完全可以独立出户。
同样,言行合一,她也是这么做的。
宋芷青选择了回国,却就此停滞了好几个月,因为她看不清未来,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
多个静谧夜晚,她开门望着宋念安的恬淡睡容,总是莫名失神到有了虚幻念头,她好像从那股子气里,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或许是受到指引,宋芷青纠结再三,终于还是隔了多年,鼓起勇气打开那封林柏安出发前,最后留下的书信。
一如既往,他写给了她。
都说见字如面,这话不假。
林家军戎依身,却也文墨书香,林老太太就是出了名的书法家,林柏安自然从小练得一手好字,力透纸背。
字里行间,是她熟悉的,也是她思念已久的那个他。
[致最爱的你:
青青,这应该又是一封交不到你手里的信,但按照惯例,领导说写,那我就写,起码积少成多,等我以后退下了,还能晒着太阳,给你读这矫情的几句。
这次出任务的地点有些偏,所以大概率信号不会太好,但你也清楚的,我出任务一向不带手机,所以这碍不了什么事,要真有什么事,通信员肯定会连夜给你通报回去。
要有什么急事,联系不上我也别急,可能我在出紧急任务。
队里很多人的联系方式我都给了你,急上房梁就挨个联系,别不好意思,大不了我后面请兄弟们吃顿饭,替我们家这个调皮捣蛋鬼好好赔个礼。
反正记得一点,一个人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
等这次事情办完,我申请的休假单应该就下来了,到时候我一定完好无损地站到你面前。
这么前后想想,上次回家都是过年时候的事了吧,快一年了,你想不想我?
个小捣蛋鬼,肚子里还闷着气呢?昨天晚上给你视频还闹小脾气不接,你看,我这不就任务来了,想接你都接不到了,气不气?
不就让人丢了你一盘螺蛳吗?好了好了,我错了,刚才逗你的。等我这次回去,好好给你赔礼道歉,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好不好?
但我们先说好,该听的你还是要听,螺蛳那东西寒,你胃不好,吃多了难受可就没丢掉一盘那么简单了,知道吗?
我不在你身边,总是没法照顾周到,知道你现在睡了,我才写这封信,当是一种情绪的转移吧。
说实话,这次出任务,虽然看着和平时寻常无异,但我这右眼皮老跳个不停,也说不上什么不好的预感,反正队里的人全说我是想你想出相思病了。
你看,回来要不要对我好点?
不用担心我,每次任务的危险程度和安全系数其实都差不多,所以我这次也会好好注意,尽可能不去触碰危险壁崖,争取事半功倍,提高效率地完成任务。
好了,写到这,我也有点困了。
吟吟有你照顾,我也放心地不用多问,但别让自己太累了,有什么事找院里的人,他们会帮你。
还是老规矩,不记日期,只给归期。
晚安。
爱你的柏安留。]
接续掉落的泪水沾湿了早已泛黄的信纸,深浅两端截断分明的印记。
宋芷青一遍遍地指腹抚过林柏安写得这封信,指尖微颤,而她早已泪眼模糊,泣不成声。
一封信,拨拢了早已游走消失的数年间隙,仿佛他丢她螺蛳盘的日子还在昨日,而她不接他视频通话的场景也刚刚过去。
见字如面,她真的感觉他好像就在自己身边,不过是换了种守护的方式而已,仅此而已。
他护着她,她也该给他一个答案。
宋芷青还是做好了决定,决定不再自私地宋念安留在自己身边,而是将她归还给那个她本该生活的环境。
至于林老会不会接受,这都是后话了。
这个答案磨砺数年,她必须给了。
所以宋芷青去了墓园,第一次当着老院所有人的面,把宋念安带到了他们面前,承受着他们各种眼光和言辞,她毫不后悔。
而那晚,回到只她一人的家里,她拿出了保存多年的婚纱照,轻抚着里面英俊轮廓的那个男人,终是笑了。
她轻轻说:“这次,夸我好不好?”
.….
而这所有的所有,老院里的人一概不知。
此刻坐在沙发上,逆着摄像师的镜头,林老回望的不过是宋念安笑意可人的脸庞,和她身上千丝万缕存留的像极了林柏安的影子。
即便宋芷青只字未提,林老却还是读懂了她的意思。
现在,提到宋芷青这个名字,林老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再不是她离开时的决绝背影,而是曾几何时,老院里真正经历过的那段好日子。
他们都曾有过好日子,早该用笑和阳光来焐热,而不是眼泪。
如潮长河里,时光消磨的,唯有记忆纠缠不消的苦痛。
而烙在心里的火烧伤痕,纵然深刻,却也会改头换面,以另一种方式最后换得凯旋。
“来了啊!”
“茄子!”
“咔嚓”一阵清脆,孩子们异口同声,老人笑得开怀。
几天后,一张老院的大集体照成功嵌入相框。
季老、林老两个老辈在前,中间坐着宋念安,其余四个孩子依次站在后面,旁边另外留出的,是两个已故老太太的位置。
而那张林家的全家福里。
林钦吟抱着宋念安站在后面,却站在了林老和旁边空位中间的位置,等于和林老斜向交错。
明眼人都清楚,两个孩子的旁边,还应该站两个人。
这张全家福,缺了三个人。
他们依旧笑着拍完这张,心结已然抽丝剥茧般地慢慢解开。
是日,阳光灿烂。
老院艳阳笼罩,万物方好。
第48章
国庆假期最后一天,原定宋芷青来接宋念安回家的日子。
前一夜,林钦吟和宋念安夜聊了会就回了房间。
门被从外关上后,宋念安一个人眨着眼瞧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下,陌生又熟悉的独立房间,心头隐然冒出好想永远待在这里的胡乱想法。
老院无论是人,还是四合环绕的古韵建筑,都是洋溢适暖温度的,远甚国外那栋唯独装修华丽出挑,内里冰天冻地,没半点烟火气的西洋别墅。
说实话,宋念安虽然年纪不大,只有十岁,但自从记事以来,她看得场面很多,随之了解熟悉了太多她这个年龄本不该接触的事。
就住在别墅那么多年,宋念安听得最多的,就是所谓的继奶奶和家里做事的阿姨在背后肆无忌惮地乱嚼舌根,连绵不绝地说着关于她们母女两个不痛不痒的难听话。
其实宋念安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那户人家的孩子。
墙角无意听到继父和人打电话聊到宋芷青和她,言辞上尽数轻蔑和嘲讽,骂宋芷青不要脸,骂她拖油瓶废物。多年描摹的慈父形象就在那一晚轰然倒塌。
宋念安的脾气不知道是随了谁,那晚就闹着要走,宋芷青却怎么也不松口。
宋芷青说她不懂事,宋念安一言不发,心里不理解她。
她知道自己年纪小,在大人的事情上没有发言权,可自小到大,她从没见过宋芷青彻彻底底发自内心的笑,待人处事总是冷淡居多。
唯一的情绪,哭比笑多,明明不开心,明明想离开,为什么还要硬着头皮留在那里。
那天过后,宋念安但凡在家碰上继父和继奶奶,能绕道走的绝不当面经过,隔墙听到闲言碎语十有九句当耳旁风,晚上吃饭也是最快速度吃完就丢筷子走人,尽管次次都会被宋芷青带进书房教训。
就算宋芷青只字未言,宋念安也很清楚,她在那个家的处境,相处平安无事的前提是夹着尾巴活。
长辈希望看到的表现,她统统拿出,乖巧的,逗乐的,亦或是,沉默的。
久而久之的情绪压制,她比同龄人更为早熟,察言观色早成了她日常习惯里的一种生活方式,她发现自己再难表露骨子里真正的热情。
可直到回国几次见到林钦吟,再到现在跟着大家一起走进这个赋予烟火气息的老院,宋念安突然觉得先前那般墨守成规到看不到快乐的日子好像能够迅速翻篇。
如是大梦降临,这里的人都很疼她,把她当真正的孩子在疼,看不出一丝心理和行为上的芥蒂,是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去扫墓那天,宋芷青带她提早到达了一个陌生男人墓前。
凉风过境,宋芷青半蹲下身,第一次坦然笑着轻声告诉她,那里面沉眠的是她真正的爸爸。
这就是爸爸吗。
出乎意料地,宋念安没有太多反应。她滞愣地盯着墓前那个轮廓硬朗英俊的男人看了好久,突然只觉得心底酸了。
不知怎的,她感觉得到,她的爸爸一定比那个男人好上千倍万倍。
不然宋芷青提到的时候,怎么会这样笑得舒然。
后来休息室里的谈话,虽然林钦吟帮她堵了耳朵,宋念安还是迎风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话不是重点,宋芷青的态度才是最让她意外的。
落寞的,卑微的,恳求的……
太多了,她说不上来。
而当宋念安抬头,不带情绪地疑惑望向林钦吟时,发现姐姐是真心地朝自己在微笑,隔绝聊天杂音后,还体贴地带着自己往里面走,把那一排剩下的唯一一个座位让给了自己。
那一刻,宋念安真的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滚烫流动,每一处的灼热都附着着感动和异样的喜欢情绪。
宋念安原以为林钦吟会和那个男人的儿子一样排斥自己,却没想到她会那么温柔地努力接纳她这个突然降临的妹妹,甚至没有任何怨言。
就算这么多天的相处,林钦吟也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所以,宋念安开始有不想走的想法了,她好想在这个有人情味的家里永远生活下去。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很自私。
.….
思及此,席卷涌上的困倦都如潮退去般地了无声息,宋念安夜盲不轻,伸手摸了半天才摸到墙上的顶灯开关。
她开了灯,穿着拖鞋就出了房间,想下楼倒杯水喝。
可当走下台阶,顺道走出拐角,宋念安看到了前厅院落方向,半开半合的门缝里挤出的微弱暖色灯光,隐隐约约还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她静静一听,就能分辨出那是林爷爷,就聊天内容,他应该是在和宋芷青通电话。
今晚这通电话是宋芷青鼓起勇气先拨来的。
电话两端起初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长辈和小辈似乎都在找寻一个能平衡多年隔阂的聊天方法。
最后还是宋芷青先开的口,她喊林老,依旧是如同那天的老将军。
宋芷青多年身体都不好,再碰上对面的人是有所顾忌的林老,这会说话嗓音自然一低再低:“老将军,这么多天,安安在老院,没添麻烦吧?照顾她辛苦您了。”
林老沉吟后,没直截了当地回她的问题,反是自找路径问:“明天什么时候来接孩子?”
一听这话,宋芷青以为是老院的人没能接受宋念安的存在,心想着柏安走了这么多年,她早不是老院的人,那天挑着勇气去谈条件,着实是在痴人做梦,便说:“我随时都有时间的,明天一定尽早去接。”
“怎么?”林老端不下那派态度,同样也是心里过坎,面子没法拉下,干脆成了质问的态度,“你这是多不放心孩子养在老院?”
宋芷青哪敢和尊敬的长辈叫板,利索否认:“没有,我只是怕安安惹麻烦闹得大家不开心。”
林老哼了声气,自顾自说:“那明天晚上你来看看,柏安女儿哪个不乖?”
话音没落,两端就蓦然都静默了。
这话隐含意思太多,宋芷青感觉耳骨发麻,神经的骤然跃动似乎牵扯得心跳都咚咚咚加快得猛烈碰壁,一阵又一阵扰耳地敲撞着她脆弱的心房。
她难以置信自己的判断,她怕自己听错,她怕自作多情。
可林老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老脸拉完就紧接着问:“离婚手续办完了?”
“嗯。”宋芷青心里咯噔了下,老实说,“回国前就全都办好了。”
林老说:“那就行了,明天回来吃晚饭。”
始料未及的回答,宋芷青错愕到一时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是她听错了吗。老将军说了什么,他说了回来,而不是过来。
这话仿佛无形的开关,一开一合的利落,无端浇熄了多年焚烧肆起的恩怨难解,他把老院又定义成了她能来能去的那个家。
没几秒,宋芷青的肩膀就难以自控地开始颤抖。她的手指紧捏着手机,指尖微端因为不自禁的用力而渐变冷白。
难忍的泪腺酸涩仿佛和胸腔漫溢出的痛楚密密牵连,一股脑地,发了疯地往外汹涌情绪。
宋芷青红了眼眶,泪水蓄珠成串地躺下白到不见血色的脸庞,千言万语的感谢涌到嘴边,却都因为如鲠在喉而无一句得以说出。
时间过得太久了,她总试着藏匿孤独,披身自以为质硬不破的盔甲,却还是在漫天风雪中,被一秒刺痛了内心深处的软肋。
这么多年,宋芷青真的太过渴望能有再属于自己的那个纯粹的家,可现实接续不断的鞭打和教训都在告诉她不要痴心妄想的道理。
她知道自己不配,所以干脆断了那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