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间, 萧国江山易主。
仓促之下接手皇位, 诸多要事接踵而至, 萧景尚原以为自己会不适应身份的骤然转变,可过了前几天手忙脚乱的日子, 也就游刃有余了。
众臣见新帝临乱不惧,端稳持重,宽厚而不失锋芒, 将先帝的国丧安排得有条不紊,既拔除惩戒了三皇子萧定坤的政党, 又非残酷镇压, 并没将上京搞得一片腥风血雨, 不免对新帝佩服之至。
至少在新旧权力交接这块, 没有出乱子。
原先有心支持三皇子的臣子, 后悔不迭, 就算三皇子上位, 不见得做的会有新帝好。
而在元康帝入殓之前,御医院众御医曾试图找出元康帝暴毙的死因,但都无果。最后方统一口径, 元康帝是因国事操劳,累垮了龙体,突发暴疾而亡。
但专门为元康帝侍疾的李御医却惶惶不安,隐约觉得元康帝的死并不简单,就是因为他们查不出死因,才觉得元康帝的死甚为诡异,就像之前元康帝中毒,神不知鬼不觉地便中了毒,在体内潜伏两三年之久,待到毒发才被察觉,可见下毒之人的手段之高明,远超于御医院的任何一名御医。
或许,元康帝的死与之前所中的毒有关,也或许与陈国来的那名女神医有关,花解语的医术远胜于他,若是有心动手脚,哪怕他再小心,也不一定能察觉出端倪。
不论如何,此事都必须让新帝知晓。既能谋害先帝,自然也能谋害新帝。
萧景尚听完,震惊不已:“何时发生的事?”
如此重大的事,先帝竟瞒着他,就连皇祖母手持遗诏,也不知晓先帝中毒的内事,只道先帝生前突然想未雨绸缪,提前立下诏书,免得日后老糊涂了,皇祖母还打趣先帝春秋鼎盛,再如何也不会越过她这个老婆子,没曾想不到半年人就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御医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回道:“去年查出来的,但毒已在先帝体内潜伏了两年之久,本来就时日不多,堪堪活不过今年年底。只是后来,听闻沈侯爷为嫡女请了一位陈国神医治疗心疾,先帝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扮作商贾请那位神医给瞧病,谁知神医一眼就瞧出先帝身中剧毒,并言明她能医治。”
顿了顿,李御医瞥见萧景尚黑沉至极的脸色,怕新帝拿他问罪,赶忙又道:“那神医虽是位妇人,可我们断然不敢轻易让她替先帝诊病,事先沈侯爷曾屡次查探过那名神医,确定人没问题才敢让她给先帝解毒,微臣更是全程寸步不离地守着先帝,她开的每一味药都由微臣检验过,确定无毒,方才给先帝服用。”
萧景尚面色肃穆,沉吟道:“如何试的药?试药的人可还活着?”
李御医指了指自己,道:“先是用老鼠试毒,而后微臣自己也曾服食一颗,并无感到身体有任何不适。”
萧景尚抬头看了一眼李御医,问道:“老鼠可还活着?”
“这这……”李御医一惊,恍然惊觉自己遗漏了什么,萧景尚的思维之缜密远甚于他这个内行人。
他发现自己无中毒暴亡的迹象,就并没去细看老鼠的情况,可自己只是服食了一粒,元康帝却是服食了一整瓶,可能自己症状轻容易被忽视,而老鼠个头小,很可能一小点便已到达毒发致死的剂量,思及此,李御医不免冷汗涔涔,结结巴巴道,“微臣这……这就去查探!”
萧景尚沉声道:“朕与你一道!”
到了一处废弃的冷宫偏殿,李御医发现铁笼子里一只老鼠都没有,脸色登时一白,赶忙找到附近值守的宫人问:“里面的老鼠呢?”
宫人:“死了,太臭了,就被埋了。”
李御医踉跄了两步,追问道:“死了多久?死相如何?”
“七八天前,奴婢也不知如何死的,只是老鼠身上都糊满了血,瞧着怪渗人。”
原来是在元康帝驾崩后才死的。
李御医脸色越发白了白:“都死了。”岂不是自己死期也将至?
他颓然地转过身体,忽听背后的宫女又说了一句:“也没全死,死了两只,活的两只跑了。”
李御医浑身一震,原来如此。
随即呵退宫人,将自己的猜测结果告知了萧景尚:“陛下,先帝曾服食了花神医……不……是那毒妇的两次药,一种是为了压制之前所中的剧毒的药,一种是后期研制配出的解药,两种药若单独吃,则无事,混合在一起便会造成暴毙而死的假象。”
其中两只老鼠吃了两种,而另外两只老鼠只吃了后面的解药。
是以死了两只,活了两只。
萧景尚面色凝重,拳头越攥越紧,眼睛泛起一丝血色:“朕知道了。”
没想到父皇竟是被人害死的?
大佛寺屠杀,先帝暴毙身亡,两者看似没有联系,实则都是为了在萧国制造内乱?
莫名的,萧景尚想到那封来历不明的信,写信的人一手狗爬字,实在难以分辨出自何人之手。
但信中的内容却让他骇人听闻,只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今年必将登基为帝,已应验;第二件则是萧国明年将亡,且亡于在上京的陈国人之手。
在上京城有几位陈国人,不过傅之曜一人罢了。
先帝在世时,他虽因为信上的癫妄之语提出整顿军队的措施,但实际上只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边关将士已有近十年未曾打过战,军队冗杂,军心多有松懈,也是时候该整顿一番。可他今年却真的当了皇帝,是不是意味着,下一件事即将应验。
萧国将亡于傅之曜之手?
可傅之曜如今尚在承恩侯府,被重重监视,如何灭萧?
后又查到那伙制造大佛寺血杀案的杀手皆出自于一个江湖组织——生死阁,那一天之后,生死阁所有人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生死阁的规矩只解决江湖纷争,从不暗杀朝廷官员,是以当地官府才没去剿灭过。可如今看来,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并非不杀朝堂官员,而是一杀就要杀得你朝堂宗室将尽倾覆。
先是大佛寺血案,接着便是先帝暴毙,只是他们可能算漏了一点,原以为会发生一场皇位之争,却没想到先帝事先留下了遗诏。
萧景尚回了御书房,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就听得探子来报沈琉璃的尸首已运回了上京,还有一具不知名的男尸,但两具尸首皆面目全非,被水泡得肿胀不堪,难以辨认模样。
据说是在冀州地界的河流找到的,那具女尸穿得是沈琉璃遇难当日所穿的衣裳,就连头发上的首饰也是沈琉璃的,但萧景尚仅看了一眼,便确定这并非沈琉璃。
沈琉璃常年使鞭弄剑的,手上有薄茧,而这具女尸虽然两只手被泡得浮肿不堪,但有没有薄茧还是能瞧出来的。
至于那具男尸的身份,着实瞧不出名堂,但也不可能是那名贼首,因为男尸是被人乱刀砍死的,可那名贼首却是被沈琉璃拽下悬崖,要死也该是摔死。
萧景尚发现沈琉璃尚且活着,莫名舒了口气。
哪知没过两天,沈茂便回了上京城,直接入宫拜见了新帝萧景尚。原本萧景尚派人给沈茂去过一封信,让他固守边关,不必赶在先帝国丧回上京,处理好手头上的事要紧,但架不住云姨娘、老侯爷、柳氏三方来信,说沈琉璃出了事生死不明,尤其是老侯爷和柳氏跟催命似的,又听闻元康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边关,沈茂便将手头上的事情安排妥当后,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回上京一趟。
至于老侯爷和柳氏如何得知沈琉璃出事的消息,自然是云姨娘为了气柳氏故意写的信,柳氏本想直接冲回上京,可想到临行之前沈琉璃的嘱托,还是安耐住留在明城,却撺掇老侯爷给沈茂施压,让他回上京找人。
对于柳氏而言,沈茂的军务,远没有女儿的安危要紧。
这不沈茂就擅自回了上京城。
沈茂得知沈琉璃没死后,顿时长松了口气,又见萧景尚顺利登位,恭贺表了一番忠心后,便打算出宫。
萧景尚却叫住他,问道:“那位花神医可是沈侯爷寻的?”
沈茂一顿,恭敬道:“回陛下,是臣的夫人忧心小女心疾,特意从陈国寻回来的,那位花神医的医术确实举世无双。”
“你可知先帝中毒一事?”
沈茂抬头看了一眼萧景尚,道:“臣知晓!”旋即便将自己了解的内情禀告给了萧景尚,与李御医所言相差无几。
语毕,萧景尚便让沈茂退了下去,并让他尽快启程回边关,随时做好应战的准备。
沈茂不明所以,遂问道:“陛下这是要……”
“有备无患!”萧景尚道,“朕刚登基,对于军务不甚了解,还需侯爷替朕解惑,眼下正有一惑,不知通往上京的几处要塞,该有何人守、方能固若金汤?”
如今,几处重要塞口的守备将领皆是平庸之辈,一旦边关第一道防线突破,入上京岂非如入无人之境?
沈茂愣愣地看着萧景尚,这位看似温和儒雅的新帝是要准备开疆扩土,还是重武轻文强国建军?
敛去心神,沈茂斟酌着说了几个人选之后,便出了宫。
哪知道没过多久,沈茂复又进宫求见萧景尚,神色慌张道:“陛下,陈国质子傅之曜早已不在侯府!臣刚回府,与傅之曜攀谈了两句,发现此人是假的。那人见臣有所察觉,便服毒自尽了,随后臣便从他脸上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萧景尚一愣:“什么?”
*
清泉寨。
今日是山寨两位当家的大喜之日,大当家娶妻,三当家嫁夫,可谓双喜临门。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到处挂满了红绸灯笼,既喜庆又热闹。
沈琉璃坐在妆镜前,由着邵大娘等几位已婚妇人帮她梳妆打扮,她则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但愿等会儿不要将新涂的丹蔻给弄脏了,到时能兵不血刃地逃出去最好。
看着镜中光彩照人的沈琉璃,邵大娘忍不住赞道:“阿璃姑娘,可真美!”
只可惜入了匪窝,委身给了悍匪头子,否则这般好的颜色,怎么都该配给王权富贵公子,哪能被个匪寇给糟/蹋了。
沈琉璃抬了抬眸,看向镜中的人儿,微勾起唇角:“我也这么觉得。”
旁边几位妇人则哈哈大笑起来,笑沈琉璃不像新嫁娘,一点都不知道害臊,沈琉璃则轻飘飘地回她们一句,也不看看我嫁得是什么人?
嫁给自己欢喜的人,才会觉得害羞腼腆。
一个杀人如麻满脸淫/邪的土匪罢了,他敢娶她,她就敢要他命?
不过,这算是她第二次穿嫁衣。
第一次穿嫁衣是与傅之曜成亲,当时的她愤怒至极,百般抵触,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撕碎,可没办法皇命不可违,众目睽睽之下,众人都道她与傅之曜有了一腿,见自己再也无望嫁给萧景尚,就抱着报复折磨傅之曜的心态,与他成了名义上的夫妻。当然,确实将傅之曜折腾得够狠!
而这第二次穿嫁衣……
正在此时,傅之曜忽然推门进来了。
他温和地对几位妇人行了礼,道:“阿璃就要嫁人了,作为哥哥有几句体己话想交代舍妹,烦请各位嫂嫂出去稍等片刻,可好?”
几位妇人平日面对的都是糙话连篇的土匪,哪儿见过如傅之曜这般温和有礼的男子,顿时便笑着连声应了,给他们兄妹二人留下说话的空当。
转瞬,屋里便只剩下沈琉璃和傅之曜。
沈琉璃见过傅之曜穿红衣的模样,如今再见,依旧觉得惊艳无比。
这厮一身红色喜服,腰间系着红绸,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的脸上,眉如墨画,狭长漆黑的凤眸如古井般幽深,而方才面前几位妇人显露的温雅气质,在单独面对她时,荡然无存,幽暗的眸光带了一丝凌厉。
若不是自己定力尚佳,定格在他身上的视线怕是很难移动半分。
沈琉璃挑了挑眉:“何事?”
傅之曜静静地看着她,眯了眯眼,眸底划过一抹微光。
一袭火红凤冠霞帔将她衬得明艳娇媚,肌肤瓷白,朱唇皓齿,尤其是她不言不语的模样,甚是乖巧可人。
当然,所谓的乖巧可人只是假象罢了。
他与她成过一次亲,只是还没等他掀开盖头,就被她给踹出去了,根本就没看到她身穿红色嫁衣时,那张脸该是何等的清绝之色。如今看了,也不过尔尔,与平时无甚两样。
顶多娇了点,媚了点,更艳了一点。
傅之曜收回目光,视线落到旁边桌上的红盖头,略微一顿,便伸手取了过来,又朝沈琉璃走了过去。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镜面那张娇花似的小脸,薄唇微掀:“阿璃今日大婚,哥哥特意来送份礼,顺便……”
音未落,他手一扬,血红的盖头便罩在了沈琉璃头上。
“长兄如父如母,这方红盖头便由兄长代劳了。”傅之曜说的轻缓温和,但语气里却依稀透着一丝咬牙切齿的寒意。
沈琉璃只觉得眼前一黑,作势便要掀开,手却被傅之曜宽实的大掌所覆盖,被他一拉,整个身子顺势便靠在了他怀里,而他另一只手则从她后腰穿过,将她用力地抱住了。
背后便是男人炙热的身躯,而他的下颚则抵在她头上,手却不老实地从她衣摆处伸了进去。
沈琉璃一恼,抬脚就要往傅之曜身上招呼,却听得他附耳低道:
“小心些,东西就这么点。”
他话音刚落,沈琉璃便感觉自己指甲缝隙里被塞了些粉末状的东西,另一只手又被塞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傅之曜骤然离身,叮嘱道:“李奎不比李幺娘好对付,你……小心些。”
怎么突然有些感动呢?
沈琉璃一愣,又要掀开盖头,却被傅之曜牵着手就往外走:“吉时马上就到,我送你去大堂。”
“指甲里的东西我收了,匕首还是你藏着吧。”再怎么说,她有功夫傍身,怎么都比傅之曜这个病秧子强。
傅之曜说:“哥哥可用不上!”
沈琉璃:“……”还真当他是她哥了?
眼见着傅之曜要去开门,沈琉璃赶忙将匕首藏好。
外面礼炮奏响,喧嚣哄闹声震天。
沈琉璃看不清路,就那么由傅之曜一路牵着,竟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能被他这样一直牵着走下去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