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驹看李都匀年纪轻轻,料想着应是没什么功底的,便道:“只不知你学过画不曾?若是初学者,还是到画院中先学个几年为好。”
“回赵伯伯,晚辈早年曾师从马越蓝,尔后又临摹过苏东坡的字画,这些年下来,算是已打下了基本功。”
“原是学过的,马家几代以来都是画院画师,想必你应是学有所成的了。”
“晚辈不敢当。”李都匀想了想,又道,“今日晚辈带了两幅拙作,不知能否请赵伯伯过目、指点?”
“哦——”赵伯驹听闻他带了画,因想看看他有几多水平,目光不由得变亮了几许,“快拿来看看。”
李都匀依言,将所带的画拿出来。
“我们到书房去罢,这儿没有长桌,不便看画。”说着,赵伯驹起身,将他兄弟二人带到了书房中。
尔后李都匀将他日前所作的《赏夕》与《刘绮奇》从画筒中拿出,铺开。
赵伯驹凝神看了第一长幅,只见《赏夕》画的的是雷峰夕照,其中有美人寂寞的背影,画面整体清雅秀美,夕阳、山水及人物共交融;色彩碰撞精巧、协调,其渐变层次分明、立体,饱和度错落有致;笔法亦十分工整,整张画卷上有一种苍茫之气,竟难以看出是出自一个年纪轻轻的人。
再看那一幅《刘绮奇》,赵伯驹只见人物灵动,眉眼若有水波,显得十分传神,那男子一袭白衣,面容俏美,虽在画中,却仿佛临水而照一般真实,给人一种真人入画卷之上的感觉。
赵伯驹久久未能从画上收回目光,只觉得适才是自己以貌取人,低估了这年轻人的实力,因见识到李都匀是个有才华的,他只心中暗喜,后抬起头,问道:“这画中的少年郎,是这世间的人物么?”
“晚辈不敢隐瞒,画中的人物乃是家妻的男装容貌。”李都匀答道。
“哦?!”赵伯驹一边点头,一遍啧啧称奇,“真是个奇女子!”
“赵伯伯过奖。”
赵伯驹虽嘴上没直接说,然心里对李都匀已是越看越喜,觉得他乃是可塑之才,且他本人亦很喜欢山水画,当下便说:“若你愿意,我便收你做徒儿,只是我看你这两幅作品,在构图上稍稍薄弱,若能弥补上这一块是再好不过。你且先到画院中再系统学上一年的丹青理论,与此同时我再将我所学倾囊教授与你,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多谢赵伯伯!”李都匀听了喜不自禁。
一旁的李都泰见事情成了,亦喜上眉梢。
尔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最后约定十月一日行拜师礼,说到那一日再一并带李都匀进那画院。
事成之后,李都泰兄弟拜别了赵伯驹。
赵伯驹只目送着他兄弟二人离去,因出乎预料地遇到李都匀这样难得之才,他心中亦自是很高兴的。
第65章
回到家中,因了了一桩心事,李都泰很高兴,虽李都匀没有按他的愿望步入仕途,然这一行意外地得到了赵伯驹的赏识,加上他妻子又再度有孕,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一晚,他们举家庆祝了一番,向来话不投机的兄弟二人不知不觉亦说了很多,及至最后,二人都醉态朦胧了。
日间,虽赵溪恬已说过此行应无甚意外,然因此行事关李都匀的前程,刘绮瑶还是暗暗地担心着,起先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赵溪恬和保佳儿聊天,因做那婴孩的衣物她亦帮不上忙,便起身告辞。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蓝天空无一物,又虚幻又失真。
春春见刘绮瑶的步子慢得过分,且看她面色沉重,因而问道:“姑娘,你说大娘子那边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怎会知道?任凭是男是女亦无甚么关系,有什么比孩儿建康更重的!”刘绮瑶只随口回答。
“虽说如此,然大家还是希望第一个能生个男孩罢。只有在衣食无忧的大家中,才不会那么看重生男生女。”春春在刘绮瑶后面说。
“确是如此,我每每也常想,若我是一个男儿该多好。”夏夏亦附和着春春。
她们三人穿过长廊,向花园的方向慢慢走去。
管理庭院的婆子见她们,避让到道旁。
那时树上有几只鸟儿在啼叫,声音清脆婉转。
“依你二人的意思,竟是男孩好过女孩的?”刘绮瑶转回身,春春不防,撞到了刘绮瑶的怀中。
“姑娘、姑娘,对不起!”
刘绮瑶扶住她,道:“不要紧的。我的本意是人乃无法决定自己孩子的性别,不论生了男孩还是女孩,尽力好生养育、教导与呵护,而不因性别差异而差别待之方是父母之道。”
“在我们这样需要人干活的家庭,哪一家不盼着先生一两个男孩出来,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本意并非说没有后代是最大的不孝,然却被曲解,教导得人人都想要生出个男孩来,仿佛女孩算不上后代,岂不知生出孩儿的明明是我们女人,有无后人的重任明明是女人在承担,若只有男孩岂不更加无后!”夏夏又接道,面色有些愤然。
刘绮瑶见她二人竟认真起来,自己亦少不得认真起来,道:“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夏夏,今日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亚圣(孟子)之意想必是后代没有尽后代的责任、没有后代的德行乃是最大的不孝。这生孩儿的确是我们女人,然我们是男婚女嫁的体系,古来如此,且若无男人,女人自然亦不能独自生出孩儿,因而才男女婚配,后代共有,至于你所说的人人想要男孩,那是因为男人在维护家族利益上普遍比女人更有力、更可靠,人总是趋利的,这世间的此等局面,乃经过世世代代筛选的结果,绝非朝夕,光凭我们亦无力改变,便只能适应罢。”
“夏夏知错。”夏夏低下了头。
“你又何错之有?我们女子的机遇、待遇确是不若男子,刚才你应是抱怨世道不公,然公平究竟是奢侈的。”刘绮瑶进了旁边的一个亭子,她刚欲坐下,春春拦住她,道:“姑娘,我先垫个帕子。”
刘绮瑶坐下之后,道:“你们也坐吧。”
然春春和夏夏只站着。
“想来我娘家的嫂嫂应快要临盆,亦不知会生男孩还是女孩。”刘绮瑶只望着池塘之中的残荷,并不将适才的话题放在心上,心中依旧牵挂着未归的李都匀。
“姑娘,你还是操心一下自己罢!”春春道。
“是啊,我们都只盼着姑娘和三郎君的孩儿。”夏夏亦道。
“你们两个,绕来绕去就是想说这个么?”刘绮瑶料想不到她们的话头居然会转到自己身上来,“对了,春春,我见小桂好几次都拿眼睛悄悄望你呢,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姑娘,哪里有?”春春一瞬间羞得满面通红。
“连我亦发现了。”夏夏偶尔会活泼一下。
春春急得拍了夏夏一把,道:“你可再别添乱!”
她们主仆三人在亭中笑闹了一会儿,方起身回屋。
彼时,刘绮瑶心头的担忧轻了几许。
刘绮瑶不爱拿针线,因而让夏夏帮忙做一个婴孩包带,准备送给赵溪恬。
夏夏应了是,她是刘绮瑶身边针线做得最好的。
尔后刘绮瑶只在屋里对着书发呆,一会儿又起身去逗鸟儿,只觉得今日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
及至过了酉时,李都匀才回来,听到他说此行一切顺利,且已择定十月初一拜师,她才放下心来。
那一晚,及至夜深人静,李都匀和刘绮瑶二人仍无睡意,他二人只歪在床上,屋里烛光闪闪,及至停住话头,卧室中忽静得能够听到呼吸声。
“三郎,以后你入了画院,我做什么好呢?”刘绮瑶想着,这个家既然不需要她操持,她亦不爱拿针刺绣,想到以后李都匀忙学习去了,她少不得想找些事情来做。
“你什么都无需做,只等我回家便好!”李都匀答道。
“那不行,我要找个什么事情来做才好打发时日。”
“那你慢慢想罢,我要睡觉了。”李都匀说完,果闭上了眼睛。
平日里都是刘绮瑶睡着之后,李都匀才能入睡的,今夜却恰恰反了过来,及至李都匀的呼吸变得均匀,刘绮瑶依旧毫无睡意,她仍在思量着,既暂时无生育的希望,自己要做点什么事情才好。
十来日时间转瞬而过,其间亦未发生任何紧要之事,大家只不过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画画的画画……天气渐变渐冷,女人们开始准备过冬的衣服。
及至临近拜师之日,刘绮瑶已经替李都匀准备好了拜师所用的六礼束脩,日前李都匀买得一幅李公麟的传世之作,刘绮瑶亦一并交给他带去。
那日依旧是李都泰带着李都匀一同前往,拜师礼定于辰时过半举行,因而他兄弟二人早早便出发了。
赵伯驹因日前见了李都匀的画作,对他很是器重,因而一早便家中等候。
及至李都泰兄弟到了,赵伯驹的管家接下他们所带的拜师束脩,尔后便在正堂之中举行了拜师礼。
因赵伯驹是个淡薄之人,故而拜师礼亦很随性,过程很简单,及至礼成,他乃对李都匀道:“笔墨、线条、审美和构图乃画之根本,前三者你已具备,往后一年你只在那构图上多下功夫,假以时日必可成器!”
“谨遵赵伯伯教诲!”李都匀垂首回答。
“对了,今日我要给你介绍一人。”赵伯驹说着,望向立于一旁的一位年轻男子,“四郎,你过来。”
那被唤作四郎的男子回道:“叔叔有何吩咐?”
“过来与李都匀认识认识,”赵伯驹道,“都匀,这是我侄儿赵忱,他亦是个爱画画的,今日便让他带你到画院罢。”
“是,叔叔。”赵忱先一步回道,尔后侧身向李都匀看来,只见他满脸笑容,神情观之可亲。
“有劳赵兄!”李都匀对他说道。
“李兄弟不必客气,说起来我亦算是叔叔的丹青弟子。日前我听叔叔对你赞赏有加,又听今日举行拜师礼,故特意赶来相见,久仰久仰!”
“不敢当、不敢当!”
二人客气一会儿,因再无其他事情,赵伯驹便道:“择日不如今日,忱儿,你且带都匀去罢。”说着乃站起身。
一旁的李都泰见赵伯驹神色疲惫,只觉不便再作打扰,因而起身告辞。
一时他们三人便一同朝外走去,出了赵府,李都泰又道:“赵兄,舍弟便有劳你亲走一趟!”
“这位是?”赵忱疑惑地看向李都匀。
“他是我大哥,李都泰。我嫂嫂赵溪恬是赵伯伯的堂侄女,想必赵兄应该认识她,我大哥便是她的夫君。”李都匀解释道。
赵忱一笑,他心里自然是清楚的,此时不过是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关于刘绮瑶的一切他早已经打探得一清二楚。他回道:“原来是溪恬妹妹的夫君,失敬、失敬!”
“赵兄,告辞!”李都泰说着,跃上马背,先行一步。
“你们果然是亲戚!”李都匀道。
赵忱笑:“如今连你我亦成了亲戚。这京城中,但凡是姓赵之人,或多或少是沾亲带故的,我祖父和溪恬妹妹的祖父是亲兄弟,算是比较亲的。”他眼睛看着李都匀,心里却想着刘绮瑶。
“那何以李兄不认识我大哥?”
“我和溪恬妹妹交集有限,自是不认识。”
“赵兄,事不宜迟我们先去画院罢。”
“李兄弟,请!”
说着,他二人便朝画院的方向去了,身后跟着各自的厮儿。
这赵忱之所以会出现在今日的拜师礼上,是他的一番别有用心。
金秋正是万菊绽放的时节,因赵伯驹是个爱花且亦是喜欢画花的,日前赵忱给赵伯驹送来两盆礼花菊,那一日赵伯驹留他用膳,席间便提到起了李都匀。
赵忱听说李都匀要拜他叔父为师,那时他才得知李都匀他们已西行归来,连月来他每每想起刘绮瑶嫣然而笑的模样,却憾难再见,他只心中暗想此乃天助我也,觉得时机又来了。
因听他叔父说要安排李都匀先到画院学习一阵子,他便自告奋勇,说愿代叔父带领李都匀上画院。
赵伯驹上了年纪,且赵忱亦确是在画院有职位的,因而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他。
为此才有了今时的这种局面。
赵忱二十有六,比李都匀稍矮一些,长相颇为英俊,气质华贵,是一个性格极其温和之人,待人亦是十分友好的,只有一点,他长至如今却从未遇到令他心动的女子,连他自己亦几乎以为自己是个木心人,故而拒绝了所有的亲事。
直至五月末在参知政事府上见到刘绮瑶,他终于体会到了何为怦然心动,仿佛直到那一日他才明白为何新婚要被称为人生的大喜日子。
尔后他和刘绮瑶又在六和塔中巧遇,他那颗沉寂的心照例砰砰跳动。
尽管得知刘绮瑶已为人妇,他只想着,即便如此亦无法阻止自己的心因她而跳动,他根本停不下来打听刘绮瑶的相关事情。
因而,今日他接近李都匀不过是他为了见到刘绮瑶的其中小小一步而已。
第66章
因有赵忱引领,李都匀入画院之事可谓全无波折。当日,他们办妥一应入学之事,李都匀正式成为画院的画学生。
为感谢赵忱相助,李都匀乃邀他去太和楼喝酒。
除了暗藏对刘绮瑶的私情,赵忱并无其他甚么邪心,且那时,他见李都诚心相邀,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李都匀起先只将他当作前辈,后在画院中见他颇有见识,且与他谈天亦颇为投机,加上他二人在太和楼中谈笑风生,赵忱又说他很喜欢苏东坡的字画,家中藏有他的真迹,只此一事,李都匀便开始对他敞开心扉,说自己亦是苏轼的拥趸者。
他二人聊至夜深,李都匀对赵忱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而赵忱对李都匀却不是那样,他接近他,不过是为了能见刘绮瑶,今时今日他亦不知自己往后为此会做到哪一步,他看着李都匀,心中只想着惟愿往后能管住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