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君侧——沉水沉沉
时间:2021-03-12 09:55:16

  木梯口处恰有脚步声响起。
  “陛下,蕙姑姑让奴婢送碗热汤过来,您……”
  新来的小宫女捧着汤碗,直愣愣地站在木梯旁,看见帐后交缠的人影,仿佛失了声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宋栖迟仿佛梦醒一般,连忙抓过旁边的锦被掩在身上。裴溪故披衣坐起,伸手将纱帐挑开一道缝儿,皱眉看着那哆哆嗦嗦站着的小宫女,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放那儿吧。”
  “……是。”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把碗搁下,颤着声音道,“这是蕙姑姑亲自煮的汤,说是给……给宋美人祛寒用的。”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逃一般地转身下了楼。
  裴溪故坐在榻边缓了片刻,才站起身,把那碗汤端到宋栖迟面前,柔声道:“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
  “……好。”
  宋栖迟努力用被子将自己裹的严实些,小心翼翼地接过汤碗,一勺一勺地慢慢喝着。
  裴溪故就坐在她身旁,看着她一点一点把汤喝完之后,才接过她手中的汤碗,放回到案几上。
  等他回到榻边时,宋栖迟已经侧身朝向里面,背对着他裹紧了被子,似乎是睡着了。
  他弯下腰悄悄地看了一眼,少女眉头微蹙,呼吸仍是起伏不定,还带着些微微不稳的喘.息。
  殿下是在装睡呢。
  裴溪故忍不住笑起来,知道她定是害羞了,便也没说什么,只轻轻替她掖了掖被子,就转身离开了床榻。
  他本想去旁边的隔间里去睡,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了下来。
  裴溪故思忖了半晌,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走进隔间里,抱了床褥子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榻边的地上。
  他将屋内的烛灯一盏盏吹灭,随着渐渐暗下来的光影,在地上慢慢躺下。
  然后他侧过身,对着宋栖迟的方向,满足地弯了弯唇角。
  真好。
  他终于,又能陪在殿下身边了。
  *
  翌日清晨。
  蕙女官捧着早膳,早早地进了暖阁,一进门她就发现,裴溪故并没有睡在一楼的软榻上。
  她抬头往二楼望了望,犹豫了半晌,还是端着手里的早膳,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
  她刚刚走过木梯转角,就看见裴溪故跪在榻边的脚榻上,微微低伏着身子,正用手背小心翼翼地去探宋栖迟额间的温度。
  蕙女官震惊的险些说不出话来,她慌忙把早膳放到案几上,急切地提醒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怎么能跪在这儿?陛下还是……还是快些起来吧。”
  “姑姑小声些。”裴溪故轻轻皱眉,有些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烧还没退,需多睡些时候,别把她吵醒了。”
  蕙女官怔了怔,忙小声应道:“是。”
  她素来是最知规矩懂进退的,方才实在是太过震惊,才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
  裴溪故扶着榻沿站起身,胡乱吃了几口早膳,便起身对蕙女官道:“朕先去上朝了,有劳姑姑替朕好好照顾她。”
  蕙女官连忙点头道:“是,陛下放心。”
  裴溪故走了没多久,宋栖迟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榻上坐起,取过一旁的衣裳披在身上,正要下床,就见蕙女官低着头朝她走了过来。
  “奴婢蕙容,是陛下宫里的掌事女官,往后美人的饮食起居,就都由奴婢来照顾了。”
  她穿一件湖水蓝的绣荷宫装,一看便知是端庄稳重的人,就连此时行礼的姿势,都是一丝不苟地依着宫里的规矩,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宋栖迟不由自主地跟着坐直了些,伸手将她拉起来,“姑姑不必多礼。”
  “奴婢先服侍美人洗漱更衣吧。”
  蕙女官抬手唤来了几个小宫女,对她解释道:“这些都是陛下拨过来服侍美人的,美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喊她们就是。”
  “……好。”
  宋栖迟坐的直直的,任由她把一件淡红色的宽袖垂裳裙往自己身上套。
  她本就有些拘束,蕙女官一口一个美人的叫着,更是令她愈发紧张了。
  她对这后宫妃嫔的等级制度知之甚少,听蕙女官唤她美人,也不知这身份是高是低,只觉着听着十分好听。
  左右都是阿朝封的,只要他喜欢就好吧。
  蕙女官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儿就将她整个人都收拾妥当,宋栖迟站起身,刚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又轻又快的脚步声。
  “美人,云贵妃来了。”
 
 
第49章 金镯   “那位长公主待陛下如何?”……
  宋栖迟慌忙抬起头, 往木梯的方向看去。
  云青枝穿了件深碧色的短衫子,下身并未着裙, 而是穿了条松松垮垮的绣竹纹长裤,脚上是一双简简单单的芙蓉软底鞋。
  若不是那小宫女事先禀了一声,宋栖迟根本不敢相信她会是位贵妃。
  她的五官带着极灵动的美,英气却又不失妩媚,一头青丝挽成一对潇洒恣意的双刀髻,使她整个人美如一寸锋利的刀刃——
  仿佛浸染着灼热鲜艳的血,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风华。
  “美人,这是云贵妃,按着规矩, 你得向她行礼才是。”惠女官见她愣愣地站着, 赶紧小声提醒了一句。
  宋栖迟回过神来, 有些慌张地朝她行了一礼:“见过贵妃娘娘。”
  她不知楚梁的礼仪规矩, 只好按着大夏皇室的礼制,向她行了个简单的问安礼。
  云青枝朝她走过来, 随手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丢到一旁的案几上,漫不经心地说:“你不必紧张, 我只是听说陛下新封了个美人, 便依着规矩来看看。”
  宋栖迟杵在原地, 面带拘谨地看着云青枝,根本不知该如何答话。
  往日里都是别人朝她行礼,对她毕恭毕敬地说话,如今低人一等的那一方骤然变成了她, 她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惠女官见她不说话,在一旁看的着急,连忙上前替她解围道:“禀贵妃娘娘, 宋美人昨日刚病了一场,身子还未好全,没什么气力说话,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无妨。”云青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极锋利的打量,“既然病着,便坐着吧,我不会在你这儿多待的。”
  惠女官连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宋栖迟只好局促不安地在榻边坐了下来。
  云青枝就站在她面前,大大方方地端详着她的脸。
  她今日病着,脸色难免有些苍白,却更透出一种温婉柔软的风韵来。
  云鬓花颜,步摇盈光,低眉顾盼间,便是万种风情。
  是个极难得的美人。
  云青枝默默地看了她几眼,便移开了视线,转头看向侍立在两侧的几个小宫女。
  “这几个,都是新来的?”
  蕙女官道:“是,陛下宫里原没什么伺候的人,这几个都是昨儿个刚拨过来的。”
  云青枝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们的脸,最终停留在一个粉衣双髻的小宫女身上。
  她轻轻皱了下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哆嗦了下,低着头闷声答道:“奴婢名唤兮柳。”
  云青枝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懒懒地“哦”了一声,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兮柳瞬间松了口气。
  蕙女官见云青枝一直站着,便搬了把木椅过来,“娘娘坐会儿吧,奴婢去倒茶。”
  “不必了。”云青枝摆摆手,“我宫里还有些事,就不坐了。”
  她拿起方才解下的佩剑,快步往木梯口处走去,宋栖迟连忙站起来,略显生涩地说了句:“恭……恭送贵妃娘娘。”
  云青枝没再回头,径直下了楼,走出了暖阁。
  灵音跟在她身后,看着四周无人,才小声问道:“娘娘,恕奴婢多嘴,那个兮柳……是娘娘认识的人吗?”
  “我不认识她。”云青枝低头踩着雪,漫不经心道,“不过,我之前在鸾香宫里见过她。”
  灵音吃惊道:“娘娘是说,那个兮柳是鸾妃身边的人?”
  “嗯。”
  云青枝抬脚将几块脏雪踢到一旁,雪块磕在道旁的方石上,散成一地灰蒙蒙的碎屑。
  她去鸾香宫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个兮柳,她也只是无意中在崔鸾宫里看到过一次而已。若换作旁人,定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的。
  但是云青枝不一样。
  她生来便记忆力远胜常人,凡是见过的人,皆能过目不忘,所以方才,她只一眼便认出了兮柳。
  看来那日她虽然警告过崔鸾,可崔鸾却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云青枝踩过最后一块平整的雪地,重重跺了跺鞋面上的积雪,进了睦云宫。
  灵音小跑着跟上去,弱弱地问了句:“那……娘娘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宋美人呢?鸾妃性子一向骄纵,日后若借着兮柳在宋美人那儿闹出什么事来,怕是不好收场。”
  云青枝脚步顿了下,什么都没说,仍继续往前走。
  告诉她?她与宋栖迟今日不过第一次相见,无情无分的,她凭什么要告诉她?
  而且,她正好也想借崔鸾的手看看,这位大夏的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值得裴溪故这般偏爱。
  灵音见她不说话,只好默默地闭了嘴。进了前院,云青枝远远地就看见青寰正站在石阶下等着她,她穿过扫的干干净净的碎石子路走到他面前,随口道:“今儿这么冷,你怎么还在外头等着,快进去吧。”
  “是。”青寰连忙应了一声,低头替她打开殿门。
  云青枝走了进去,没让灵音跟着,只留下青寰一人在屋内。
  青寰斟了盏热茶端到她面前,恭敬道:“大小姐,请用茶。”
  云青枝接过茶盏,轻轻笑了下:“如今也就只有你还会叫我一声大小姐了。”
  青寰仍旧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极难察觉的波澜:“在奴才心中,大小姐永远是大小姐。”
  “我不喜欢你自称奴才。”
  云青枝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件太监宫服上,慢慢启唇:“我也不喜欢你穿太监的衣裳,换了吧。”
  青寰怔了怔,嗫嚅道:“可是,奴……奴才已是太监之身。”
  云青枝蹙眉,搁下茶盏站起身,亲自去内室拿了一套备好的侍卫宫服,不容分说便递到他手里。
  “换上。”
  青寰犹豫了下,只好轻轻点了点头:“是。”
  大小姐说的话,他从来不敢违逆。
  是大小姐将他从生死边缘救下,给了他重新活下去的希望。
  大小姐,就是他的希望。
  他原是姜国人,自幼失了父母,只能混在一拨难民之中四处颠沛流离,勉强混口饭吃。可后来姜国皇帝嫌这些难民脏了他的国土,便派了兵四处杀剿。
  他穿着破旧肮脏的衣裳,和一堆同样肮脏不堪的人挤在一起,眼看着剑刃的寒光一点点逼近,慢慢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他想,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受人欺辱。
  可是他没有死。
  一柄青锋扫过,堪堪挡下那把即将刺穿他胸.膛的剑,将他的衣裳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颤抖着睁开眼,九岁的云青枝提剑站在她面前,碧色的裙裳像一片盛夏浓绿的荷叶,在满目风雪中绽开盎然生机。
  云家带来的近卫很快就将那些试图围剿他们的人悉数赶走,她却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好半晌后她才拎着剑转身,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的马儿走去。
  “走吧,跟我回家。”
  小姑娘忽然又停了下来,在猎猎寒风中转过身,裙摆如一叶芭蕉在风中摇晃。她盯着他身上的衣裳,清亮的声音落在阵阵厮杀声中,如同天籁。
  “跟我回去,我赔你衣裳。”
  他的心随着她声音的起伏,极清晰地颤了两颤。
  他跟着云青枝回了楚梁,成了云家大小姐身边唯一的近卫。
  云家的人都说他像个听话的傀儡,大小姐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甚至当云家需要一个可信之人去大夏皇宫做暗子时,他想都没想,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他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云青枝当时对他说的话。
  “潜进大夏皇宫并非易事。你需去势净身,才有机会踏入宫门。”
  他跪在她面前,声音恭敬。
  “但凭大小姐吩咐。”
  “想什么呢?”
  云青枝背对他站着,听他半天没有动静,不由得出声问道。
  青寰猛然回过神来,拿着衣裳的手颤了下,忙低头道:“没……没什么,属……属下这就换上。”
  他亦转过身,背对着云青枝将身上太监的服饰褪下。
  云青枝双手环.胸,垂眸盯着鞋尖上的绣纹,随口问道:“你在大夏的时候……可是在那位清宁长公主宫里做事?”
  “是。”
  “那位长公主……待陛下如何?”
  青寰迟疑了下,还是如实答道:“长公主待陛下极好。若不是长公主一直护着陛下……陛下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楚梁。”
  云青枝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那……她素日待你如何?”
  “长公主性情温和,待奴……待属下和其他下人们都很好,几乎从不训斥,反倒是处处照顾。”
  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停止了,云青枝知道他这是已经换好了衣裳,便转过身来。
  一身黑色束腰长袍将男人衬得坚毅挺拔,那熟悉的眉眼褪去了当年的稚嫩,变得沉静而自持,令她突然生出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心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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