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没说完,沈岁和便打断道:“所以呢?!”
他略带讥讽地看向曾雪仪,“我应该为这些负责吗?为你的付出负责吗?”
曾雪仪:“不需要!但是妈妈做那么多不是为了让你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更不是为了让你跟我站在这里对峙顶嘴的!”
“那我应该怎么样?”沈岁和忽地拔高了声音,几乎是嘶吼一般地说:“我不是提线木偶,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
“但你不能做那些不好的事!”曾雪仪说。
沈岁和:“哪些事是好的?哪些事是不好的?我生活中所有好跟不好的事都是你来定义的,你难道要这么管我一辈子吗?!”
“只要我活着。”曾雪仪一字一句道:“就不允许你这么做。”
“那你允许我做什么呢?都是些让我不高兴的事情。”沈岁和说:“你从没问过我喜不喜欢,在我的人生里,你问得也都是你喜不喜欢。”
“妈妈都是为你好!”曾雪仪理直气壮道:“我自己省吃俭用,也要让你的吃穿用度不比别人差,在家里的时候,你爸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如此落魄。后来我孤身一人带着你,我在外遭受了多少冷眼,又……”
沈岁和兀自打断她,“所以呢?难道我要因为你做的赔上一辈子吗?!”
“我不能成家,不能有自己的生活。甚至三十岁了,你都能朝脸上伸手打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念你的好,不是因为我记得在没有人要我们的日子里,是你带着我相依为命,不是因为我知道这一路走来你为我付出了多少,我会从不反抗,处处忍让吗?!”
沈岁和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我三十岁了,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家都这么难吗?!我是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狭小的客厅里还有他的余声在回荡。
沈岁和的眼泪大颗地落在地上。
他身形颀长,迎着初升的朝阳看向曾雪仪,神情绝望。
他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根本做不到。
一晚上的提心吊胆,一晚上的胡思乱想,如今还要面对这种局面。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悲伤、压抑、难过,甚至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
他垂在身侧的手都在颤抖,腿也在跟着颤。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甚至,他看着曾雪仪想吐。
良久之后,曾雪仪忽然道:“那个女人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跟我这么针锋相对?”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沈岁和点了头,他第一次如此笃定自己的感情,“她对我很重要,因为在她那里,我才像个人,像个有感情的人,而不是像你想让我一直成为的那样,是一只动物,一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她家里每天都是欢声笑语,但我们家里呢?无休止的争吵和鞭笞!”沈岁和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个家吗?我跟他们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快乐,但是跟你在一起呢?你只知道告诉我要变得优秀,要成为你的骄傲,只能听你的话,我在家里只能感觉到压抑和绝望!这些都是你带来的!”
话一开口也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完全无法阻挡。
这些年来他忍耐的种种,怕说出来伤人的种种,如今都报复性似的说了出来。
他就是讨厌那个地方!讨厌那个阴暗、冷漠、没有人性的地方!
曾雪仪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她听出了沈岁和话中浓浓的嫌恶,他在嫌弃她。
她的表情错愕、震惊,甚至她无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沈岁和只是总结道:“我人生中绝大多数的痛苦都是你带来的。”
“我一直没去怪你的原因是——”他顿了顿,“我知道你人生中大多数痛苦也都是我带来的。”
“我没有那个权利去怪你。”
沈岁和的声音哽咽,有些话已经说不清楚了。
他却仍旧顽强地在说:“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我知道你生我养我,在所有人把我当垃圾的时候你捡起了我,你把我培养成了现在这样。但我不快乐。我现在非常痛苦!痛苦到每天都想去死。”
最后一句话宛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在曾雪仪身上,看似很轻,但落上去之后便是千斤重。
原来她的儿子一直在嫌弃她,甚至在恨她。
她这么多年来付出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个笑话。
她要她的儿子成长得更好,变得优秀,从那个烂泥沼里爬出来,跟那些烂人都不一样,为了这个目标,她什么都可以做。
她端过盘子、洗过碗,最穷的时候她一天打四份工。
她只是想让她的儿子别再被人看不起。
可如今她的儿子说,她让他感到痛苦。
他人生的所有痛苦都是她带来的。
痛苦吗?
但谁不痛苦?!
她不想在这样的痛苦中活着。
家人孤立,举目无亲。
她只想去找爱她的沈立。
曾雪仪退了几步,正好推在茶几旁,她余光处扫到了一把水果刀。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拿起了刀子落在自己的脖颈处,“如果你的人生都是因为我才痛苦,那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沈岁和的瞳孔在瞬间微缩,他疾走了几步,曾雪仪却已经把锋利的刀刃比到了自己的脖颈间,血迹渗了出来。
鲜红的颜色让沈岁和的眼睛感到疼痛。
“但你记得。”曾雪仪朝着他笑,“是你逼死我的。”
“沈岁和,你逼死了你的母亲。”曾雪仪重复道:“为了那个女人,你逼死了生你养你的母亲。”
“你永远都不可能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你就是个不孝的罪人。”
刀刃逼近她的喉咙,她闭上眼睛感受那份冰凉。
不过瞬间,她感觉手腕一阵麻木,那把刀已经被沈岁和夺走。
动作幅度太大,劣质茶几被一脚踢翻在地。
房门也被大力推开,裴旭天等人站在门口,关切地问:“怎么了?”
沈岁和跟曾雪仪却都没理会。
沈岁和只是盯着曾雪仪,那把刀在他手中转了个花,沾了血的刀尖正好对准了他的身体,“罪人吗?”
“是。”沈岁和说:“我是有罪。”
“我不应该感念你所有的付出就让你为所欲为。”
“我不应该一步退,步步退,让你觉得你一定可以掌控我的人生。”
话音刚落,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稍一用力。
锋利的刀尖直接对准他的腹部扎了下去。
温热艳红粘稠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染红了他的白衬衫。
他眉眼清冽,并没察觉到丝毫痛苦,反而带着解脱了的笑意。
“如果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才能结束的话。”沈岁和笑着说:“那我去。”
曾雪仪想去碰他,但手已经抖得不像样。
沈岁和朝着她摇头,他现在心态竟异常的平静。
那些暴躁的情绪好像随着这刀消失了。
人之将死,也就没了挣扎的痛苦。
他的语气平和,带着挣扎不出的绝望。
“如果我知道这一生必须为你活着,那你当初不如不生我。”
“这样的人生太痛苦了。”
“哥!”
“岁和!”
“老沈!”
众人紧张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沈岁和只别过脸看向裴旭天,“老裴,遗嘱我已经立好了,在我办公室抽屉的最下边,我死后,所有财产都归江攸宁。”
“舅舅,如果以后江攸宁遇到困难,希望你能帮她一把。”
“如果她不需要,别再去打扰她。”
“谁都——别去。”
“沈岁和!”曾雪仪忽然发疯似的尖叫,“你这是在逼我!”
“我没有。”沈岁和很平和地摇头,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往下降,身体开始耷拉下来,站直都有些费劲,他却仍旧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我不会用死来威胁任何人。”
客厅里透露着诡异的寂静。
沈岁和盯着她,手上又用了几分力气,锋利的水果刀在他的身体里进了几寸,众人能够听到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令人惊悚。
但只有当事人却笑着,他猩红的眼睛落下泪来,“妈。”
他笑着说:“我再喊你这最后一句。”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
“更不想——做你的儿子。”
第78章 Chapter 78 我的儿子,已……
北城六月的天向来晴朗, 但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
清晨的太阳分明还带着初夏耀眼的光芒暖洋洋地落在人身上,可不一会儿天上大片大片的乌云飘过来,将之前晴朗的蔚蓝色遮了个彻底, 金光也变得晦暗。
江攸宁抱着漫漫头也不回地下楼, 她步伐极快, 走得带着几分怒意。
刚走出那条长街,天就变了。
阴沉晦暗的天空看着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卖早餐的已经开始收摊,有工具的也纷纷拿出来,张扬的大伞在瞬间撑开, 生怕老天爷不给面子飞速下起瓢泼大雨来。
江攸宁仰头看了眼天, 又回头望了眼长街, 这条主街仍旧人烟旺盛,但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几分匆忙。
慕曦正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
她站在车前等,漫漫还在朝着慕曦笑, 小手在空中挥舞着。
“终于到了。”慕曦靠在车上,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唇, “你抱着漫漫不累啊?”
江攸宁摇头, 尔后又点头。
起初是不累的, 因为在那个环境之中,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带着漫漫离开这里。
所以她必须不停地向前。
这会儿歇下来,倒是觉得肚子有些疼。
不过也只有一点儿,尚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回家吧。”江攸宁说。
她声音清冽,也听不出喜怒。
“我开车。”慕曦说着上了驾驶位,江攸宁绕车一圈去了后排, 如今把漫漫抱在怀里,这才多了几分真实感。
慕曦系安全带的手顿了下,“不等等他们?”
“不用。”江攸宁低敛着眉眼, 伸手逗弄着漫漫,“他们估计还得好长时间。”
“哦。”慕曦瞟了眼窗外,她一边往外倒车一边道:“他妈……带漫漫到底是做什么?”
江攸宁摇头:“不知道。”
“还给漫漫换了新衣服。”慕曦说:“漫漫在她那待得看上去还挺开心,你刚刚听到了么?漫漫说话了。”
“嗯?”江攸宁皱眉,“说话?”
她倒是真没注意。
“也不算说话,只是低声喊了个什么。”慕曦说。
江攸宁:“哦。”
她现在只想离那一家人远远的,越远越好。
漫漫相对别的小孩儿来说没那么怕生,他晚上一个人躺在婴儿车里也能睡得很舒服,从不需要人一定在他旁边哄着抱着。
所以在昨夜众人都失眠的时候,漫漫仍旧睡饱了,如今还精神气十足,单是玩江攸宁的手指也玩得不亦乐乎,而且一直在笑。
“都过去了。”慕曦似有千言万语想问,但又把所有话头收住,她叹了口气,“往后我会好好看着漫漫。”
“嗯。”江攸宁如今松了口气,这才跟慕曦道:“妈,昨天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也吓坏了吧?”
“确实有点儿。”慕曦笑了下,“不过知道是他妈抱走了孩子,我其实就没那么担心了。”
慕曦的车子从中间倒出来废了好大功夫,倒出来之后,她冲漫漫回头笑了下,“奶奶带你玩什么了呀?”
漫漫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只是笑得更开心了。
“妈。”江攸宁忽然皱起眉,“你怎么说这些?”
慕曦目视前方,这才收敛了笑意,“在漫漫面前,还是少说些不好的。”
江攸宁:“……”
“那个人……”慕曦叹了口气,“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坏。”
“妈?”江攸宁眉头皱得愈发紧,她有点听不明白慕曦的意思。
慕曦也没解答,只是话题更加跳脱,“之前在他家,你受了很多委屈吧?”
车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安静。
慕曦也没有发动车子,她只是很平和地坐着。
漫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无聊了便倚在江攸宁怀里,抬起手玩江攸宁有些发皱的衣服。
这问题一下子倒把江攸宁给问住了。
结婚以后,她很少跟慕曦聊沈岁和家里的事情。
她一向固执的认为,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两个人相爱,其余事情都无所谓。
所以她更顾虑的是沈岁和的感受。
可那会儿在曾雪仪面前受到的委屈又岂止是一星半点?
她挑的礼物,曾雪仪从来都挑三拣四。
她做的饭菜,曾雪仪觉着味道差极了。
只要是和她相关的一切,曾雪仪都不满意,而她无法辩驳,甚至那些委屈都没办法跟人说。
因为那是她自己选的路,是她自己种的因,最后得了苦果。
一切归根结底四个字——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