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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取信于郑姣,郑姒花了很多时间将这封信写的真诚恳切,毫无纰漏。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郑姣生性多疑也无所谓,她只要从小到大的,一点一点透露给她真实的机密,她自然会慢慢的相信她。
她将一切都计划的很好,唯一算漏的是,容珩也看到了那封信。
她太想当然了,总以为容珩那边若出了什么岔子,天道会提醒她的。然而天道现在满身疮痍,俯瞰世间状况百出,很容易忽视一些微小的变化。
当夜她回府时,容珩已经从宫中回来了。
在飘摇的烛光之侧,他用那双深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的注视她良久。
可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异常表现。无声又安静,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容珩从郑姒口中听说过这本书的大致剧情,也曾看到过她仰望着苍穹,喃喃有声。
他能看出她此举是顺应天意,变相的将一切引回正轨。
所以他心中并不怎么愤怒。
但是他却很伤心。
他觉得郑姒合该是信中的那种心情。这段时间,兴许她只是在骗自己。
原本他找不到她这么耗费心神哄骗他的原因,因为她即便对他冷淡,他也不会对她如何。若是真的厌恶他,她没有必要勉强自己与他亲近。
所以他试探着相信了。
可是如今,她忽的一下变成了苍天的使臣,变得缥缈又遥不可及。她混入人群之中,留在他的身侧,用凡人的手段,牵引每个人的命运。
于是她做的一切,就忽然有了再合理不过的缘由。
容珩回想起当初,从墓室之中出来之后,他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她,想从她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而当初她的回答是: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们之间注定没有缘分。
那时,他以为她的话是回应。他以为她在说,她也将他放在了心上,只不过是因为深知身前有越不过的沟壑,所以才不曾上前。
而如今想来,她那话,大抵只是在将真相告知于他。告诉他不要再妄想,他所求所念,此生都无法得到。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久之后就会走到尽头,无法长长久久的与她相伴。
原本在未曾误会她的心意,以为她只不过是被迫在他身边停留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无法忍受任何分离,以为自己无法慷慨的将她留在世间,让她挣脱他的牢笼,去与别人言笑晏晏。
他早早地做好了与她一同赴死的准备。
可是后来,她的依恋亲近,和眸中几乎像是爱意的东西,一点一点填满了他的心。在某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心底深埋的那些病态的想法忽然之间烟消云散了。
得不到的花,他就算折断花茎也要将它带走。
可是当那花忽然之间一簇一簇的为他盛放的时候,他心底的阴暗随着花开消散,贪婪的痴欲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于是一改之前那饥肠辘辘的恶鬼的模样,小心翼翼的收起自己的利爪,迷恋它沐浴在阳光中的模样。
他不愿残忍的收割它的生机,不想看它委顿在地上的模样,他开始觉得,让她就这样迎风盛放也无妨。它思慕爱恋着他,即便他不在此处,它也会永远属于他。
在完全确定这朵花属于自己之后,他反而不急着大声的标榜宣告和占有了。原本已经准备好缠住它茎叶花瓣的红线,可是却只藏在袖中,迟迟的没有拿出来。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暂寄世间的游魂,不久之后就要随风消散,若是用红绳将它捆缚,说不定会让它一辈子也无法挣脱,渐渐变得伤痕累累,花泪满身。
他不愿那样。
他希望她一直是无忧舒展的模样。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做。
直到今日,他忽然发现,它或许并不是为他盛放,而只是自然而然的顺应时令,顺势而为。
他原本以为她厌恶他,后来以为她爱慕他,最后发现他于她而言,或许如同这芸芸众生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而他无法怨憎,只能坦然接受。
他原以为与她之间过深的羁绊会困住她,在他离开之后,那条无形的红线会一直牵扯着她,让她整个人都沉重下来。
所以在能牢牢地将她缠住的时候,他反而收了手。
而如今,他发现,可能他并不能牵绊她,他信以为真的一切,或许是她施与他的假象。
他可以甘心受骗,可以佯装不知她背地里的那点小动作,但是作为交换,他要她与他成为真正的夫妻。
第二日一大早的时候,容珩带郑姒出门了。
他没说要去什么地方,郑姒也没问。她在车中倚着他的肩头小憩,在马车停下之后,掀开一角车帘向外瞅了一眼。
然后看到了一扇无比熟悉的大门。门前的石兽,朱门上的浅色划痕,和门环上一点斑驳的脱落,这些微小的细节,她以为早就遗忘的事情,仿佛听到了久违的呼唤一般,一股脑的涌现在她的脑海。
这儿是京城的郑府,她曾生活了十五年,却一别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的家。
她总骗自己不曾怀念,可是在陡然回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之间就被那些无孔不入的旧时光包围了,怔怔的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连眼睛都很久才眨一下。
宋青正在门前叩着门。
郑姒静静地看着,总觉得那扇门不会开。
叩门声一声一声的响着,落在郑姒的耳中,几乎要变成一成不变的、无穷无尽的音节。在她心底隐隐的浮出失望的情绪,要松开手放下车帘的时候,那扇仿佛要一直紧闭下去的大门忽然开了。
郑姒动作一顿,一颗心也跟着动了一下。
那门似乎非常沉重,像个年迈的老朽一样,吱呀一声,叹息着挪动自己不太灵活的身子。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九顺。他的面庞上蒙了一层风霜,身上穿的仍旧是蓝衣,却仿佛失了先前亮丽的光泽,变得有点暗淡无光。
见到宋青之后,他忽然露出惶恐的神情。宋青与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他脸上的惊慌更甚。过了一会儿,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又有几分恍惚,最后变成让人读不透的复杂。
郑姒忽然想到,九顺是认得宋青的,也认识容珩。
在星河苑的时候,他曾和宋青共事,甚至还以忠仆自居,为了郑姒义正言辞的教训过容珩。
后来他被郑姒送回了京城,而后过了没多久,容珩也回来了,以另外一个,能让他畏惧的不敢抬头的身份。
他一定是不想见到容珩的。更不想让容珩见到他。
所以他一听是他到访,不可避免的露出恐惧的神色。
而后,他又因他想起那段在翡州的日子,想起他们那个,早早殒命的小姐来。
噩耗传来的时候,阖府上下都悲痛万分。夫人以泪洗面,力竭之后一度昏厥,缠绵病榻好多日,在天气转暖之后才渐渐地好全。
而如今,距那时也快要三年之久了。
他不由得一阵恍神。
最后,他低下头,回应了宋青几句之后,默默地去通传。
没过多久,有人殷勤的来迎,只不过不再是九顺,而是另外一个年轻的小厮,那是个郑姒没有见过的生面孔。郑姒猜测,他可能是被郑姣带入府中的。
原书中,郑姣就有不少忠诚的心腹。
他与宋青客套了两句,而后热情洋溢的请他们进去。
容珩握住她的手,用柔软的指腹在她蜷起的手指上轻轻的抚了一下,说:“走吧。”
郑姒低着头,没有动。
容珩将手指穿进她的指缝,紧紧地扣住,俯身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带着清浅的笑意说:“这件事你不能拒绝。”
郑姒眉头轻蹙,睫毛微颤,眼眸中的微光闪烁不定,带着复杂难解的纠结。
她就那样抬眸看他,仿佛在求他放她一马。
容珩的喉结滚动一下,有点恼恨的用手盖住她的双眸,然后将她压在车壁上,迫使她抬起下巴,不甚温柔的吻上她的唇。
将她吻得气喘吁吁,双眸湿润,他垂眸欣赏了一会儿,然后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她拽下了马车。
郑姒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他带入了久不曾踏入的家门。
等到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也不忍心了。
她在那颗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银杏树下,猝然间与匆匆迎来的父亲对面相逢。
他们两厢对望,无言许久,最后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乳名。
那一刻,宛如一根弦忽然崩断,虚假的平静骤然崩塌,她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无法止住。
漂泊日久,终于归家。
之后的事情郑姒记得不太分明,只知道她在那里哭了很久,后来她的母亲闻讯而来,也是一阵泪如雨下。
郑姒不知道从她落泪的那一刻起,容珩就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眉头轻轻蹙着,眸中有点不满,却又带了困惑和深思,似乎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浓烈的情绪。
她似乎不像他想的一般,是一个无情的天外之人。
之后,郑姒被她母亲周氏带走了,而郑衍压住了情绪,将容珩带到会客厅,打起精神接待他。
他原本心底想让这个外人赶快离开,但是之后他说的话,却让浸淫官场多年的他差点失态。
她才刚回来,他就想将她从他们身边带走。
他下意识的不同意,即便极力压制,情绪还是不免有点激动,语气有些不善的拒绝了他。
然后容珩唇边的笑容就消失了,眸色沉沉的盯住了他,让他后背不由得起了一层冷汗。不过片刻之后,容珩面上又浮起淡淡的微笑,说:“郑大人误会了。”
“我只不过带她回来见你们一眼,顺便告知你们这件事。若是你同意的话,她或许还能在这里多住几日。不然,我自然会将她带走。”
郑衍自然不认同他的狗屁话,说郑姒是他们家的女儿,怎么能让外人随便带走。
容珩听了之后,道:“她不是你们家的女儿。”
“我之所以将她带回来,只不过是因为不想委屈她。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自然也不好强求。左右就算没有这锦上添花的一笔,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说完,不再管郑衍阴沉的面色,道了告辞之后就起身离开,站在那颗银杏树下等着宋青将郑姒带来。
过了一会儿,人没有来,他轻轻地抿了一下唇,自己穿过抄手游廊,去厢房中寻她。
行至一半,他看到她挽着周氏的手臂迎面而来。
容珩看了她们二人的手臂一眼,然后别开,说:“该走了。”
郑姒点了点头,侧头小声的与周氏告别。然后朝容珩那边走去。
刚迈了两步,就被身后的周氏拉住了。
她眸光破碎,声音轻颤着问她:“你要去哪里。”
郑姒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
周氏的情绪崩溃了,她哭着说郑姒根本没有将她当做母亲,她一直那么想念她,因为她的死悲痛万分,哭去了半条命。结果她明明一直好端端的,却不肯回家看一眼。
如今回来一次,却像个客人一样又匆匆的要走。
到头来,只有她付出了一颗真心。她只将她当做陌生人。
郑姒垂着头,无声的流泪,好似不想让别人发现她在哭。
周氏让她留下。郑姒上前一步,忍不住要答应,可这时候,容珩却忽然挡在了她身前。
他看了周氏一眼,淡笑着说:“夫人以为,你的女儿想回家就能回家吗?”
他挑挑拣拣的与周氏说了他和郑姒之间的事,从最初开始,说自己在翡州时被她所救,自己在与她的相处之中,渐渐生出不可消解的独占之心和偏执爱意。
而后郑姒察觉到他的危险,借假死脱身。可是后来这障眼法被他察觉到了,他天南海北的撒网,要将她捉回他身边,逼得她不停地辗转各地,一直漂泊。
最后,她还是没能躲过他,被他控制住囚在身边,不得自由。
因为深深地明白,不论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所以她变得温顺驯服,接受了无法改变的现实,软下身段低下头,乖乖的留在他身边,不再因任何事忤逆他。
他当着周氏的面把郑姒拽过来揽进了怀里,俯首吻了一下她的发顶,再抬头看周氏的时候,黑眸中满是昭然若揭的坏心和挑衅意味。
郑姒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慢了半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之后,她一下子羞得满面通红。
几乎不敢抬头看周氏的眼睛。
郑姒背地里偷偷地打了他一下,扒拉掉他的手,低着头撤开身子。
这样的郑姒,容珩先前从未见过。
像是被某种罕见的宝石吸引了一样,他看着她低头含羞,满面绯红的样子,眸中闪烁着非同寻常的亮光。
但是她却不看他,而是扭头看别人。
她历经磨难,可那双眸子中却总是没什么忧愁。可是今日她看周氏的时候,眸中充满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沉重的不像话。
容珩抬起手,想将她拉过来,让她抬眸看他,或是盖住她的眼睛。
可是她却后退一步躲开了他,抬眸瞪了他一眼,眸中燃烧着两簇灼灼的小火苗。
并不是完全的愤怒,而是含了抱怨的嗔怪。
此刻不想被他碰触,不想理会他,也并不是冷冰冰的拒绝,而是仿佛在撒娇一样。
所以即便她躲开了他,他心中却没有原本经常感受到的不安和不满,反而像是被狐妖勾住的书生一般,被她的一颦一笑一低头迷住了眼。
容珩不由得走上前,可是她却一转身,像风一样溜走了。
——周氏被容珩气晕了,郑姒余光瞥见,慌忙上前去扶了。
丫鬟们七手八脚的将她带回了房中。郑姒走到容珩身边,与他说自己想留下几日。
原本她担心容珩的身体,怕他自己一个人又随意糟践自己,也担心错过什么消息,耽误郑姣那边的事,所以并不打算留下。
但是如今周氏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甚至还晕倒了。她实在没办法狠下心一走了之。
容珩这次有点不满了,他说不许。
郑姒置若罔闻,悄悄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对他说这几日他要好好的吃饭喝药,等她回去。
容珩还是不松口,郑姒看了看左右,瞧见四下无人,踮起脚尖蜻蜓点水的亲了他一下。
毕竟这个地方有些特殊,她面上又浮起薄红,小声问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