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问,“你怎么知道这家靠不靠谱?”
“这家店的沈老板是我爸爸的朋友,他们家的生意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许音时推开门,“你得留神点,别磕着碰着了,我听说有不少琴都是古物呢。”
是不是古物不得而知,单闻着空气中漂浮的古木香,云知便晓得这里的东西都不是凡品。
见有客人进来,前台的伙计热情上前来,“二位小姐想看点什么?”
铺面不小,陈列出来的民俗乐算得上是齐全,光是古琴就分了五弦的、七弦的,古筝的品种就更多了,许音时瞅不出门道来,问云知:“你会哪种?”
云知目光径直掠过排列较显眼的,一路往内厅走去,实则那些板材和漆面皆是精美,但她自幼瞧惯了稀世名品,但看琴面纹理及灰胎,便知晓都不是上品,直走到货架另一头的茶座边,见到桌上摆着的一张较为古朴的瑶琴,方才驻足细瞧。
许音时这琴既没有雕花刻纹,也不如其它的光鲜亮丽,便道:“咦,这是旧琴吧?”
云知拉开椅子,坐下身,不等伙计开口,左手压弦,右手拨弦,“咚”一声,滑出韵响。
二楼会客间内,琴行周老板见客人跟前的茶凉了,讨好似地重新倒了一杯。
“能把京城第一琴师程老请来亲自为‘鸾凤园’的新戏奏乐,祝七爷,恐怕整个大上海也只有您有这份面子了……”
“祝某不过是仗着点故日的情分,以曲会友罢了。”被称之为“七爷”的青年人看去至多也就二十多岁,坐在屋里也没摘掉墨镜,身上穿着青黑色的长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里头豆绿色的秋绸,是一股京味极浓的老派作风。
周老板说:“您谦虚了。谁不知道您七爷是京城梨园的行家,如今到了上海,您开的鸾凤园、和鸣都会也是场场爆满、夜夜笙歌……这上海滩啊,追逐洋风、兴洋学本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但总也不能让人喧宾夺主,舍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
“中国人始终是中国人,骨子里喜欢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咱把洋人的好处学到手,才不致频频让他们捞走我们的好处。”祝七爷也不去碰他推来的茶杯,只拢了拢袖子,“周老板家的琴自是正统的,只是像程老先生那样的人物,就算是演出也都用自己的琴才称手,若要祝某说服他改用万利琴行的琴,怕是爱莫能助啊……”
“那是。”周老板讪笑说,“我不指望程老亲用,但他的随行徒弟若能奏我家的琴……”
从周老板开始说到“夜夜笙歌”,就隐隐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琴音,祝七爷起初没太留意,听着听着却是坐直了身子,微微变了颜色。周老板本还想继续谈生意,听七爷做了个噤声地手势,也听到了琴音,虽才几声响,已然听出曲音幽谷,淳淡中有金石韵,不觉讶然。
乐曲停在了一个节点上,没有继续往下奏,祝七爷等了等,没坐住,忙起身便往下楼踱去,摘下墨镜,一双明眸往茶座上扫去,琴仍在,而店内除了伙计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人。
周老板问伙计:“刚刚弹琴的人是谁?”
伙计以为老板是不乐意古琴让人动了,忙答:“是个女学生,就拨弄了两下,我说这琴是老板的私藏,不给卖的,她听后就走了。”
“女学生?”周老板更是惊异,“我听琴音,还以为弹琴的至少该是个……呃,七爷?”
祝七爷三步并作两步推开玻璃门,然而入了夜的市集熙熙攘攘,人行如织,上哪儿去寻个女学生?
周老板跟上前来,困惑问:“七爷,您这是……”
“没什么。”祝七爷将墨镜重新戴了回去,“兴许世间好曲大同小异,听错而已。”
第二十八章 来而有往
回家路上,许音时盯着云知手中的埙,还是忍不住嘀咕:“你古琴弹的那么好,为什么不用琴呢?那把不卖,还有其他的啊。”
自是与琴无关,她也是摸到琴时才忽然想到的。
真正的林五小姐前些年都蜗在乡下,多半没有机会学到瑶琴,她何必为了应付社团就惹来家人的怀疑,制造新的麻烦。
“我就会那么几曲,现在课业重,没法子在这上边花费那么多精力。”云知晃晃手中的埙:“这就不同啦,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技艺可言,需要时帮着和个声,能蒙混过关就好。”
许音时略感遗憾的点点头,回想了一下方才听到的曲调,问:“你奏的那首是什么曲子?我分明是第一次听,又觉得韵味十足,是古人谱的曲么?”
“哪是什么古人,是我弟弟作的曲。”云知不觉露出一点微笑,语气似有缅怀之意,“他打小就喜欢看戏听曲,两三岁的时候就盯着戏台瞧大半天,坐凳子上挪都不挪的,七岁的时候拜过名家为师……后来家中长辈觉得沉迷曲乐是玩物丧志,便不让他接触了。”
许音时“啊”了一声,“曲乐是艺术,又不是遛鸟斗蛐蛐,怎么能剥夺他的兴趣呢?”
“哪怕现在,大部分人不还是认为男儿读书入仕方是正道么?只是我弟弟心里始终对曲乐记挂在心,独自温书时候也会自己哼着小调,自己作曲解馋……”云知顿了一顿,“他作了曲,又无法碰琴,就来找我帮忙弹奏,或是参谋或是品鉴……我嘛,原本只是怡情,被他缠得没辙,不得不下点苦功,倒成了他私人的琴师了。”
许音时忍不住笑了,“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之前你提过家里有弟弟喜欢把玩扇子,就是他吧?”
“嗯,他喜欢作曲,也喜欢画扇。”
“画扇?那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
云知笑了,“我看呀,也就只有你会这么想。”
许音时说:“我以前也不懂这些古玩扇面有什么意思,后来我遇到过一个人,才改变了这个想法。”
“什么人啊?”
“反正……有这么个人。哎呀,我怎么把话题给岔开了,你弟现在人呢?也在上海么?”
她垂眸,“我也不晓得。”
“啊?”
印象中的七弟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儿,左一句“五姐”右一句“五姐”,小嘴一张一合地变着花样撒糖,家中兄弟姊妹没有人不疼他的。偏偏他打小就喜欢围着她转,大抵是一母同胞的情分,哪怕成天受她欺负哭成包子,也从不敢同她置气。
她记得,婚后半年,七弟弟为了招她回娘家来,总是巧立名目的“惹事生非”,一会儿病了一会儿伤了,等她火急火燎赶回王府,见他安然无恙等在屋里,方知又上了他的当。
阿玛叱他顽劣,她晓得,弟弟只是怕她在没有夫婿的夫家无人谈心解闷。
当时,沈一拂远走异国,阿玛额娘固然愤愤不平,却从来没有提过“和离”之事,只有七弟弟,明知她不爱听、不想听,仍会一遍遍劝她放下执念,离开沈家。
不知得闻她的死讯,他该有多么伤痛,后来府中遭逢那些变故,如今可安在,可安好?
许音时见她发怔,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我就在想,我那、远房的弟弟现在会在哪儿……”
许音时恍然,“原来是远房的亲戚,我说呢。”
已不是血脉相连的远房,远的杳无音信,怕是当街走来,也要对面不识。
云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本该时刻警惕着将过去捂得严严实实,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个人谈谈心——即便过后还要想着圆谎。
至少,思念的情绪是真的,回忆也是真的。
在五格格眼里,陶埙虽算不得是什么高贵的乐器,但其音质古朴,文化悠久,信手可奏,别有一番音趣。但像在沪澄,尤其是经历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学生们而言,这种看上去土了吧唧、遍体只有六个孔的地摊货,能不能称之为乐器都有待商榷。
更别说,云知吹埙吹得并不娴熟——处于能找准音,离顺畅还有点距离的水平。
“我听说,千年前,这只是个诱捕禽鸟的玩意儿……”
“也不能这么说,唐书提过埙乃立秋之音,曾是皇家的宫廷乐器呢。”
“那都失传多久了?古籍还说箜篌是天籁之音,你晓得长啥样?”
社团的同学们听完云知的表演后窃窃私语,负责评审的老师默了良久,勉强给她打了个及格分。
自此,她也算是沪澄音乐社的一份子了,尽管在其他团员眼中她就是个浑水摸鱼的存在,也恰合了她的心意——她能够腾出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文化课。
对云知而言,学习是一件趣味无穷又极具挑战的事。
趣味,在于满足认知新事物的好奇心;挑战,等同于将知识量摄入并化为己有的能力。
这话最早是大南实验室的书呆子说的,彼时她似懂非懂,如今方能领会其中奥妙。
不知是不是该归功于身体前主人遗存下来的“理科天赋”,在高小知识储备量明显不足的情况下,新课堂所学也不会吸收不良,她能够很轻松地掌握欧姆定律、配算出浓硫酸与稀硫酸不同的化学方程式,甚至偶尔数学课上听老师解题,她能够在纸上同步算出答案。
所谓食髓知味,一旦享受过一次解难题的快感之后,自然就会惦记着第二次、第三次,于是乎,除了上课听讲,下课做题就成了云知在校生活的第二大乐趣。
沪澄向来不缺聪明的好学生,她这样热乎劲落在旁人眼里,撑死了也就是个“将勤补拙”派,鲜少有人会留意到她。
原本存在感越弱,自由度越高,云知巴不得这么长此以往度日,然而没清净几天,麻烦就找上了门。
傅小爷哪是不记仇的,开学仪式险些中暑不说,次日还接到父亲的电话,被训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他忍了一整周,在得知沈校长会继续请假一段时间之后,总算憋不住劲儿了。
最初只是些小打小闹的恶作剧。
譬如当云知经过操场,总会收到一些“飞来横球”,那些网球、篮球到足球,都跟长了眼似地朝她的身上撞。听说她一天摔了好几跤,傅闻笑得直不起腰来,要不是为了避嫌简直想亲自去看看她的倒霉样。只是没过两天,几个“帮凶”纷纷表示不干这一票了。
“今天早上,她的书包被我们的球给踹坏了……”
“有什么可怂的?”傅闻莫名,“你们说不小心的不就没事了?”
“她书包里放着白主任新批阅好的试卷,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巧,试卷满天飞的时候,白主任正好路过……他说,今后别说足球,就是羽毛球砸到女生,也扣品德分……”
傅小爷:“……”
好说是抄了十遍校规的人,在欺负人的范畴里,傅闻自诩道行高深,他暗中观察了云知一整天后,重新规划了一番,采取了第二方案——骚扰战术。
于是,一到课间时间,云知的总能“恰巧”出现各种制造噪音的同学;图书馆里但凡是她想借、或刚碰着的书,大概率都会被人捷足先登,并且持续在借中。
许音时也奇怪,“为什么你想看的书,都这么巧被借走呢?”
云知看着书架上空了大半的英文入门书籍区域,“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
她自然能猜到始作俑者,也没有和傅闻硬杠的打算,只抄了几个书名,打算周末去书局逛一逛,不料第二日一到学校,竟看到自己的书桌上、抽屉里摆满了书籍。
许音时也惊了:“这不都是你想借的那几本么?”
最上本附着一张字条,云知拾起,上边写着一行字:借阅时限为两周,记得按时归还。
许音时凑上前去:“认得出字迹么?”
云知摇头。
“那你想得到是谁送来的么?”
她又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已经背叛了傅小爷的一二三四号男生如愿以偿拿到了宁少递上前的邀请函,“听闻周先生要来上海开讲坛,没想到是在宁府……宁少,到时候我们真的可以和他近距离说话么?”
宁适耸了耸肩,“看你们表现咯。”
三号同学立即表忠心:“今后傅少那儿有任何举动,我等定第一时间‘上奏’。”
第二战术玩了几天,傅闻几次跑到三班门前,看云知该看书看书,该谈天谈天,浑然不受影响的模样,不由大失所望。
莫非是这些小打小闹太不得劲了?
于是,他专程在放学后联系了外校混子把人堵在巷子里,自己藏在暗处等着看好戏。
云知手里握着一瓶刚开罐的盐汽水,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前倆加起来都不到三十的少年,问:“是傅闻让你们来这儿的么?”
其中一个少年眼神一横,“老子不认识什么姓傅的,今天心情好,想找女学生陪着去喝一杯,你就说去还是……”
云知飘飘然接了上头的话:“你们知道傅闻在追求我么?”
两个少年一呆,躲在暗处的傅闻也傻眼了,但听她信口胡诌道:“最近他们很兴这种‘英雄救美’的戏码,你们要是硬拉我走,十之**会被痛揍一顿,保不准他现在就藏在……”
傅闻按讷不住从墙旮旯里跳出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云知指尖朝外一比,“角落,看到没?还不快跑?”
两小伙儿见傅小爷气势汹汹地冲来,吓得拔腿就遛,傅闻顾不上暴露自己,拦臂把她截下,气的好半晌才开腔道:“小爷还是真的小瞧你了,骗人成性不止,连这么不知廉耻的话也说得出口……”
云知一眨不眨盯着他:“我说错了么?”
傅小爷好似被她长长的睫毛蛰着了,话都不利索了,“就你、你这样的,哈,你告诉我你哪知眼睛看到我追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