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容九
时间:2021-03-18 10:00:31

  白石同他交待了一些学校近况,见攒了两大沓的材料堆桌上,又大致拣了紧要的工作事项说,翻到一份关于学生处分的文档:“哦对了,开学检查书还有罚抄都在里边,我是觉得林云知同学的处罚有些多余,要不就划掉吧……”
  沈一拂点了点头,目光不动声色停留在她那份毛笔检讨书上,只一眼,就不自觉扬起笑,白石说:“既然如此,这检讨也就撕掉吧……”
  “我来处理吧。”沈一拂顺手一折,放入抽屉里,“她最近课上的如何?”
  白石以为这是要问云知表现,“上课专心,功课也做的很仔细……”
  仿佛被表扬的是他本人,沈一拂另一边唇角也扬起,又听白石说下半句:“就是这两周有些太拼了,课余活动也不怎么参加,这不就把身体熬坏了……”
  “什么叫熬坏了?”沈校长抬头。
  “她昨天下午开始就请假了……”白石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叩门,见楚仙捧着本子,示意她进来,“来了。这次新文学社举办的文学奖是面向全国中学,入选了是可以去北京的大学参加半个月的集训,机会难得,要好好把握……”
  楚仙乖巧点头,将作文本和表格一起递过去,趁白石先生翻看时,余光不时瞄向沈一拂。
  白石先生大致看了下篇幅和格式,“嗯,我先看看,你回去上课吧,下午放学前过来。”
  楚仙应好,不想立刻走又没理由留下,正慢吞吞挪着步子,忽听沈一拂叫住她:“你妹妹是不是生病了?”
  楚仙见他目光看来,确定是在问自己:“啊,是。”
  白石先生这才想起楚仙是云知的姐姐,也关切了两句,楚仙说:“就是感冒了,小感冒。”
  沈一拂蹙眉,“什么症状,去过医院了么?”
  楚仙有些发愣,“就是有听到她咳嗽几声,还有点低烧,医院……不太清楚,我有看到她吃药。”顿了顿,“沈校长……怎么关心我妹妹了?”
  沈一拂低头,执起笔说:“听说她是在学校病的,最近有个别地区出现流感迹象,所以了解下基本症状,如果还没去过医院记得回家提醒,秋季的感冒也是可大可小的。”
  楚仙莫名舒了口气,“您说的是,放学回家,我会好好关心妹妹的。”
  人一走,白石起身给自己倒了壶开水:“还是你想的周到啊,听说最近流感名为‘风瘟’,广州那一带尤为严重,申报都用‘枕尸待装不知其数’来形容了,哎,这北洋政府根本也没做好防疫措施,说什么食用绿豆汤防疫……”
  话没说完,白石见沈校长倏然站起身来:“马上就要开教师会了,你去哪里?”
  沈一拂坐回去,指尖揉了揉眉梢。
  久而未归,积压的工作不少,好在他效率高,放学铃声打响之前就将教学计划拟好,白石和其他几位老师看过后都觉得没问题,想再聊聊文学奖名单的事,就见沈校长收好牛皮袋,“循惯例就好。”
  “主要名额有限……”
  “可以让赖校长定夺。”
  “好吧,你这么早回去?”
  “有事。”
  之前实验室出事,大家有所耳闻,想他在大南也是身兼要职,忙起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也都惯了。
  沈一拂是直奔林公馆去的。
  原本感冒请假也是稀疏平常的事,沈一拂也说不清为什么,兴许是先前见过这家人如何薄待于她,又或说是这段日子相隔甚远,好不容易回来却连一眼都没瞧见,实在不安心。
  摩托车握把拧到最高,很快到了公馆前。门房听到“隆隆”的油门声就探出了脑袋,见一个身着长衫的清隽青年骑着摩托停在门前,着实愣住,“先生,您是……”
  他下车:“我是林教授的同事,今日来……是想拜访一下林赋厉先生。”
  暂时也只能找这个理由了。
  门房先差人去通知大太太,乔氏听是伯昀的同事,赶忙让人把他请到家里来,她之前在医院见过沈一拂,一看来人,立即眉眼一舒,“沈先生请坐。荣妈,家里有贵客来,去泡壶碧螺春……沈先生要是喝不惯茶,家里也有咖啡。”
  沈一拂客气地说不用,人坐在沙发上,目光不由自主扫向二楼廊道,但听乔氏道:“也没听我家老爷说您要来作客,就什么都没准备了,沈先生莫要见怪。”
  “是沈某不请自来。”沈一拂彬彬有礼说:“我来,是想告之伯昀的近况,之前,他应该也给你们通过电话了。”
  乔氏连连点头,“是了是了,他同我们提及是沈先生您一路相陪,这才平安到了北京,哎,这孩子就是这样让人不省心,惹出那么大的乱子说走就走,还劳烦沈先生给他善后。”
  林赋厉和乔氏本来不放心伯昀在外头漂泊,后来听伯昀说是沈一拂给他保驾护航送去北京,还说被清华聘请,悬着的心这才落下。谁不知道这沈教授的爹在北京城位高权重,说是与家里断绝关系,可若不是有这层关系,伯昀捅出那么大的篓子,哪能轻易被接收呢?
  乔氏说了一番感激的话,还想再多打听伯昀的近况,但她一个妇道人家,对北京那些时局的事也不大了解,想着人家是来找老爷的,就让他稍坐,自己去书房电话林赋厉。
  荣妈给他递茶,沈一拂随手一放,问:“你们家五小姐是不是病了?”
  “是,先生是怎么知道……”
  “我是她们学校的……”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代课老师。她今天旷课了,没写假条。”
  荣妈:“我们五小姐是真的生病了,这、这假条能补的吧?”
  沈一拂点头,“要是还睡着,也未必要现在补。”
  荣妈去唤小树过来,让她上去试试能不能叫醒五小姐,小树忙上楼,没一会儿就下来同荣妈说:“五小姐好像烧糊涂了,说着梦话,怎么叫都叫不醒……”
  话没说完,便见沙发上的贵客沈先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去,荣妈和小树一惊:“沈先生……”
  他岂能不知这有多么不合时宜,却是一刻也等不起,就这么迈入云知的闺房,门推开,第一眼看到床上的她,心就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待手一抚她额头,顾不得自己客人的身份,对赶到门前的小树和荣妈说:“她烧得这样厉害,怎么能放任她一个人睡在屋里?”
  小树结结巴巴说:“大太太说吃过药后发了汗就会好的……”
  荣妈拿手肘碰了她一下,“快去拿体温计给五小姐测测。”
  外头传来乔氏的声音:“荣妈,不好好招待客人,去五丫头房里做什么?欸?沈先生呢?”
  沈一拂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俯下身,掀开被褥,将她横抱入怀,不由分说跨出去,“不用测了,送医院。”
  乔氏看沈先生抱着云知从房里出来,着实吃了一惊,荣妈忙说:“五小姐烧得昏昏沉沉,沈先生说得去医院……”
  他说得如此危急,乔氏让小树叫司机去开车,沈一拂抱她上车,见乔氏还在那头让小树去收拾衣物云云,他先把云知躺入后座,转身对乔氏说:“等不及了,我先送她去慈仁医院。”
  乔氏“啊”了一声,都没应好,便见沈一拂回到后座,门一关,车开出去了。
  云知烧得确实厉害。
  十指内蜷,身体也不时抽搐。
  沈一拂小心翼翼捧着她的头枕在自己膝前,解开她衣领的前两颗扣子后,一边按揉她的掌心使她放松,一边连声唤她醒醒。
  “云知,云知,醒醒。”
  她却在喃喃呓语,含含糊糊地听不清。
  他附耳过去,听到她说:“额娘,我好疼啊……”
  有那么一霎时,时间仿佛真的错位了。
  她轻轻地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战栗也能传染,从她的指尖,到他的指尖,到他身上每一寸肌肤,再渗到他的心脏。
  “妘婛。”他开口。
  她的长睫微微一颤,睁开眼。
  沈一拂见她醒了,但迎着她眼神一眼,如坠冰窖。
  这双眼,不处于当下的光景,是属于爱新觉罗妘婛的。
  是那一世的最后一刻。
  云知只这般看了一眼,再度闭上,沈一拂见她牙根打颤,担心她咬着舌头,将手背伸到她嘴边,任她狠狠咬下去。
  这一口力道大的不可思议,手背登时鲜血迸出,好一会儿,她才松口。
  此时车停了下来,司机转头提醒到了,见这情形“啊”了一声,沈一拂抱她下车,奔往救护楼内。
  急诊的医生为她测过体温,一看过四十,立即蹙眉:“烧多久了?”
  看他答不上来,医生略带责备看了沈一拂一眼,将人推到急诊室去:“在外等着。”
  沈一拂整个人靠在诊室外,手背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有个小护士过来,问他是不是女孩的家人,他茫然摇头。
  小护士说:“那还不通知她的家人啊,万一要手术,得要家人签字的。”
  “我是她……”
  没说完,见到林赋厉和乔氏他们从大门口那边快步走来。
  林赋厉上来就问情况,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责备了乔氏几句,乔氏推卸说:“早上还好好的,也没烧得这样厉害,我还叫荣妈给她熬了银翘散……”
  “你又不是医生,怎么能乱吃药呢?”
  正话来话去,医生出来了,问清谁是家人,便说:“好在温度能降下来,目前看来没有引起什么高烧并发症,要是再迟点就不好说了。”
  医生一走,林赋厉就向沈一拂致谢。
  在他看来,沈先生是来家里做客顺道帮了忙,自是要好好言谢的。沈一拂连应付两句的心思都没有,等看到云知进了病房,乔氏她们围绕着床边一会儿打开水一会儿换衣服的转,他才退出来,林赋厉盛情邀请说:“沈先生要是方便,这里附近有个餐厅……”
  沈一拂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关节,“我还有事……”
  林赋厉微愣,“好的好的,今天麻烦沈先生了,改天,改天。”
  沈一拂喉咙堵得厉害,点了一下头便算告辞。
  乔氏出来时看他走了:“沈先生说什么了?有没有和你说伯昀的事?”
  林赋厉摇头,又问:“他来家里的时候,是什么态度?”
  “挺好的啊,怎么了?”
  “没什么。”林赋厉若有所思,“觉得他似乎有些不悦,兴许是我想多了。”
  云知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个饱饱的大觉。
  恢复意识的时候身上轻快不少,下意识伸了个懒腰,手一摊,给针尖刺了个激灵,一睁眼,发现人不是躺在家中的床上,空气中飘着酒精的味道。
  趴在床边打盹的小树给动静惊得直起身,“五小姐,你总算醒啦!”
  烧退了,脑壳倒是不晕乎,就是有些懵懂:“呃,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又住院了?”
  小树将过程如实说了一遍,听说是沈一拂将自己抱到医院来急救,云知都惊了:“他怎么会来家里?”
  “是来找大爷。”
  找大伯?沈一拂认识大伯么?
  “那他怎么会到我房间里去的?”
  “喔,他说五小姐旷课,他没收到假条,要补一张。”
  “假条我写了啊……”云知想不明白,“就算没写,他知道我病着了,还要你把我叫醒写假条,这未免也太不人道了吧?”
  小树“扑哧”一声笑了,边递水边说:“小姐,你要是再晚点来,说不准脑子就烧坏了,你不感谢沈先生发现的及时,怎么还怪起人家了?”
  “我就是问问嘛。”
  云知“咕嘟咕嘟”连灌几口,喉咙舒坦了不少。小树看她举目四顾,以为她在找其他人,忙说:“大爷和大太太方才在这儿的,是听医生说你没大碍,才回家吃饭的……”
  对这家人的作风,云知早就见怪不怪,“我就是……肚子饿了。”
  小树松了一口气,从柜子边捧出了保温壶,“五小姐想吃东西,说明病好大半啦。”
  云知看里头满满一坨糊状白粥,当即撅起了嘴。
  小树说:“你是病人,只能喝粥的,明天也是。”
  “病人也不一定只有白粥这个选择啊……”
  “五小姐,这时候可不能贪嘴的啊。”
  云知默默叹了口气。
  从前,她一生病额娘总会花心思给她煮面糊,味道极好的那种。她这几天本来就没怎么吃东西,又挂了水,嘴里都泛着苦味,几口白粥下肚,简直是不知其味,“那有没有肉松、榨菜什么的……”
  小树说:“你就再忍一忍,等好些了,就可以爱吃什么吃什么了。”
  病患的矫情在小树面前可使不了,云知撇了撇嘴,应付了几口权当填肚子。
  针挂完后,她看小树频频哈欠,让她先去睡。
  小树这一天是真累了,躺在陪床上,脑袋一沾枕,就轻轻打起鼾。
  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物作用,云知精神抖擞。
  时钟才指向九点,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换了身衣服,从柜子里的布兜摸出钱袋,蹑手蹑脚出病房。
  这家医院伯昀住过,外边有个小夜摊,当初伯昀他们中了毒第二天就都差她去买吃的,她想无非就是感冒,喝点汤总没什么妨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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