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隐约传来人声,云知不再犹疑,踩着枝干,三两下翻、墙而出,消失于这深宅中而茜儿,微仰着头,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唇角却是带着笑。
“因为,本就是我欠你的啊。”
她喃喃,念着那个说不出口的答案。
从沈府一路出来,一路往北,果然很快看到不远处的市集。
早市刚开,摊贩们的一声声叫卖连绵不断,有卖瓜果的、有卖肉的、以及各“色”日用杂物,迎面而来嘈杂的烟火之气,瞬间浇灭了萦绕着周身的恐惧。
失去自由仅仅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这一刻呼吸才通畅起来。
但她不敢懈怠,寻了个偏僻之处褪去丫鬟服饰,正想着如何回学校,忽然间听到一阵急喝,一探头,竟见一拨沈府府兵包围了市集,口口声声说有个女逃犯逃到此处。
怎么会这么快就找来的?还锁定在市集这一带……
她藏在角落,看到这种地毯式的搜罗,暗叹“不好”,需得想法子脱离搜捕区域。
好在此时市集人并不算少,云知一面盯着来者动向,一面往后退,退到一间带门面的蔬菜店铺,差点给满地半人高的藤编筐子绊倒。
眼见搜人的兵往这个方向走来,她趁老板没注意,飞快掀起一个箩筐盖,钻了进去。
筐内原本装满了菜叶,她一脚踩进去,空间往下一陷,整好够多蜷她一人。
听到皮靴落地的声音临近,云知屏住呼吸。
有经验的士兵不会在搜查时放过任何能藏人的地方,一走进,便不由分说踹倒边上一个箩筐,正当他们要继续搜下去时,那老板“哎”了一声,疾步上前拦住:“两位军爷这是做什么……”
府兵冷叱:“我们沈府可是走了要犯,谁知道犯人有没有逃到你们这里?”
云知全身僵硬,脖颈发凉,看那人走来,绝望闭上眼,突然间听到一个颇为尖锐的嗓音:“谁敢动我的货?”
透过藤筐的细小缝隙,云知看到一双暗红底纹的靴子停在前边,来人不知从衣兜里拿出了什么物件,两个士兵见了,立即赔礼道歉。
很快,工人们将这十几筐蔬果搬上货架车,云知成了压箱底的“货”,平安的离开市集。
她不知这辆车要往何处开,也不知是谁家竟有这么大面子,能一言劝退沈府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需要一口气购进这么多蔬菜?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才爬出一个坑,又掉进更深的坑,但事已至此,除了静静等待,也无计可施了。
车子开了约莫大半个钟头,连马路上的车声都听不见了。
她听到“咿呀”一声重门开启的声音,猜到车子大概是开进了某个宅邸,怪就怪在又行驶了一段路,七拐八弯的竟都不见停,又觉哪里不对。
等到货车停下,车门打开,有人上来将藤筐搬下车,云知将脸埋在蜷起的膝盖上,一口气高高吊到了嗓子眼上。
好在那些人只负责搬,货落地之后便不管了,等车重新驶离而去,周围恢复一片寂静时,云知扒开一个缝往外探去。
是一间屋子……很大很大,简直像是一个仓库,抬头可见之处是云顶檀木做梁,哪个仓库会长这副模样?
她环顾一圈,确定周围没人,这才掀开筐盖,跨身而出,一股腥味扑鼻而来。但见这偌大的屋子除了这些菜筐之外,其他货箱传出“咕咕咕”的声音,她凑近一看,有鸡有鹅,还有一个长条大桌,上边摆满了各种鱼肉食材。
这里莫不是什么酒楼的后厨?
她飞快踱到门边,耳朵贴着门面听了听,好像是没动静,于是深吸一口气,手指叩着虚掩的门,缓缓推出,身子一点一点前倾。
直到看清了门外景象,她才直起身子,迈出门外时简直生出一种脚踩棉花上的飘忽感。
一派恢弘印入眼帘,四望茫茫,红墙白雪,雕栏玉砌应犹在。
五格格彻底傻眼。
这里是紫禁城。
第六十七章 小小朝廷“……”之前是……
显而易见,这间堆满鸡鸭鱼肉菜的屋子还真是间“仓库”——专供大内御膳房所用食材的南库。
长廊自东往西,有数间这样的库房,只是负责清点厨役们还没点到这里,才给云知拣了个空。
她的大脑大约空白了那么几秒,听到隔壁库房的人声,方醒过神,眼疾手快先跨出走廊栏杆,矮着身,顺着小道钻入园中。
这可真是白日奇谭了!她怎么就到皇宫里来了呢?
她回忆起那声腔,莫非在市集,那个同沈府府兵叫板的人是内务府的采办?
正困“惑”着,忽从不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传膳——”,正是典型的小太监声音,从养心门方向一声声传递到这儿,不等回音消失,便见几十名套着白袖头的太监们抬着摆满食具瓷罐的长桌,浩浩“荡”“荡”地往明殿方向而去。
云知蹲在一面影壁后,约莫等了七八分钟,才等这一长长的行列走出西长街。
她又不禁生产生新的疑问:大清都亡了,这养心殿的御膳怎么还似从前那般阵仗?
尽管,皇宫对她而言曾算“半个家”,但现如今的紫禁城是个什么状况,她知悉不甚。报纸上能说的,无非是民国“政府”建立之后,给了些清室优待条件,大致上就是同意小皇帝溥仪和太妃们继续住在宫中,只是如何个“优待”法,宫墙外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莫名进了宫,要说心不慌是不可能的,但比起被沈一隅逮回去,眼下的情况又似乎好了那么一丁点。只要等到那辆货车再来,想办法混上去自然就能再回市集,不就能顺利出宫了?
如此,反倒不宜离开御膳房太远了。
最好能找一处相对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
她思来想去,记起离这最近的有个佛堂,既无僧人也无太监,除非特殊节日,大多时都是门庭紧锁的,或是个适宜她藏身的好去处。
这么想着,一面留神着墙外的人迹,一面动身。
皇帝用膳,大多管事太监都候在养心殿外,她另辟蹊径,潜往佛堂,这一路竟十分顺当,没撞见什么人。
佛堂门前悬着乾隆御题的“智珠心印”匾额,上了锁,里头没人。
雪愈发大了,她抱着略微单薄的肩,跺着小碎步给自己增添热气。也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绕行一圈,意外发现一扇窗没关全,捡漏似的翻过窗,总算得一瓦遮头,喜出望外。
光看佛像和供物上的灰,应有一阵没人来打扫过了。虽说暂时脱险,可这么冷的天,她要挨饿受冻一整天下来只怕够呛。
于是翻翻找找,从案条边寻到一盒火柴,将殿堂前的烛台点燃,手心凑过去补补热气。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故事,起先自己把自己逗笑,听外边一阵风声呼啸的,寂了寂,她忍不住想:说不定我真的会冻死在这儿,没冻死,被宫里的人发现了,一样要遭殃。
她下意识去看时间,一抬手腕,这块墨蓝“色”的表面瞬间将她带回换表的那个夜晚,想起他许诺她的“三十一号”之约,委屈之意涌上心头,鼻子不受控制的发酸。
明明这么这么努力的逃出来了,怎么还是见不到人呢?
她一个人委屈巴巴的哭了一会儿,不晓得是因为那零星火光发挥了一点作用,还是临近正午,熬出了日头,身上总算恢复了暖意。女孩子一旦舒坦,心绪就跟翻书似的转得快,她一下子又从悲观主义转换成了乐观主义,掐指一算,再熬六个小时天就黑了,皇帝晚膳通常不会太迟,库房那儿天一黑一般没什么人,到时回去应该稳妥。
云知对着佛塔,虔诚的磕了几个头,心里默默许愿平安出宫。
只是不等天黑,忽闻门外锁头被开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她原本跪坐在蒲垫上,整个人被冻的有些昏昏欲睡,听到声响时要躲都来不及了,一回头,却是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年站在门边,用同样大惊失“色”的望过来:“你是谁?!”
他一身黑“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个眼镜,梳着齐耳的短发,端是普通洋派少年的模样。但半秃噜的前额说明他辫子没剪多久,她第一时间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小皇帝溥仪。
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也塞牙。
她一心想着躲着人,谁能想到这紫禁城的主人反倒找来了?
出乎意料的,她这一刻并没感到多么的恐惧:“我是……来打扫佛堂的,你是谁?”
溥仪仰着下巴说:“你是新来的么,朕可是天子。”
他说着“天子”,真端出了“天子”的姿态,就这么大喇喇走了进来。云知一想到大清都亡了,这位宣统皇帝孩童时就被发了“辞职”诏书,这一身拿腔拿调的皇帝范儿倒是分毫不差,难免觉得逗趣。
此时人已近到跟前,小皇帝看她见君不拜很是不满:“朕都告诉你朕是谁了,你怎么还这么没有规矩的,头都不懂磕么?”
“……”
她本来就跪坐着,就当陪这小少年玩个过家家,拜了一礼,但听少年满意“嗯”了一声,仿佛是免了她大不敬之罪。这时,就听外头不远处传来一迭声“万岁爷”“皇上”的叫唤,溥仪极不高兴的皱皱眉,将门往内一栓,也拉了个蒲垫在她旁边坐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云知从善如流地将烛光一并熄了,听得那些小太监远去,溥仪吁一口气,说:“算你还有点眼力劲,你要是把人喊过来,朕就得治你得罪。”
“皇上为什么要逃到这里来?”她问。
“整个皇宫都是朕的产业,朕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人都走了,你还不把灯点上?”
重燃的微光将少年不悦映的一览无遗,她知他不是冲着自己的,但小皇帝要是一直呆在这儿,只怕很快内务府的人就得找回来,指不定要给她安个什么行刺的罪名,便试着问:“皇上此时来礼佛,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皇上不说,怎么知道我懂不懂呢?”
他“嘁”了一声,“today,朕look了一下晌的marryphoto。”
“……”
“看,听不懂了吧?”
“……”这糟糕的英文到底是谁教给他的。
云知当然听懂了,这分明是有人希望皇帝“立后”,下午他在养心殿对着照片“相亲”呢。估计是都不合心意,这才闹了孩子脾气跑到这里来。
她咳了一声,试学了一下这种中英混搭的表达:“iknow,不知you有没有like的girl?”
说完她自己先羞愧了一下——学校的老师要是听她这么表述,一定不给她毕业。
但溥仪却是眼睛一亮,“你也会engilsh?”
“一点点,肯定不如皇上。”伴君礼仪中最基本的“谦让”她还是记得遵守的。
“那可太good了,我宫里的那几个笨太监除了哈喽之外,其他怎么学都学不会,平时除了庄师傅,都没人和我练习对话。”这会儿倒又不说“朕”了。
他一来劲,兴匆匆和她飙了几句英文,一来二去的,云知才知教他英文的庄士敦是个英国人,前阵子小皇帝将长长的辫子剪了,就是听了这洋人师傅的话。
近来他又“迷”恋上了外国画报,产生了留洋的想法,可把那些“元老”和太妃们都吓着了,于是火急火燎的要他结婚,方能定下心,才好乖乖留在紫禁城。
之前她就听小七提过这些“前朝元老”,自袁世凯去世之后,他们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两面派”,一面背靠北洋军,一面又撺掇着皇帝“恢复祖业”,前两年不到12天的丁巳复辟就是这么折腾出来的,直到现在,这样的声音在紫禁城中依旧未灭。
他们之中有些人是仍心存妄想,而更多的是因为民国“政府”给清室的优待政策,只要天子一天没有离开紫禁城,民国“政府”依旧要养着他们,一年几百万元的岁用上哪儿搞得来?更别提皇宫中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小皇帝一高兴,随便赐一两样,拿出去卖了半辈子都不用愁。
如此一来,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就连皇帝的亲生父亲醇亲王都希望他的皇位能延绵不绝下去。至于皇帝本人如何想又有什么要紧,他就得这么象征“性”的供在龛上,就像这座佛堂,若是佛像都没了,留着空壳子又有什么用?
云知不免生出一些难以言喻的惘然。
于她而言,这一套宫中的“规矩”离她不算太远,甚至可以说是自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彼时是觉得理所当然。而仅仅重生半年,她在新时代下走了这么一遭之后,再回这深宫之中,看到的是满目荒谬。
更荒谬的是,皇宫里的太监们像是前朝臣子雇来的演员,扮演着一出惟我独尊的帝王戏,但宫外的人迈入二十世纪,小皇帝仍呼吸着十九世纪遗落的尘土,被囚而不自知。
溥仪看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咦”了一下,“朕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还叹气来了?”
云知忙说没什么。她哪怕是看在“亲戚”过一场的份上“心有戚戚焉”,也对小皇帝的处境爱莫能助,还得继续哄骗着说:“天黑了,这晚上可冷了,还有老鼠,皇上还是早些回去罢。要是招来了内务府的人,瞧我吓着了万岁爷,您今后要是想找我玩,可就不行了。”
实际天一亮,她就要出宫了。
溥仪也未起疑,笑说:“我要想招你做我的贴身宫女,他们也不敢说不。”
他虽这么说着,却还是起了身,也没问她是哪个宫的,大概不会真的去在意一个小小宫女,就这么施施然离开。
云知亦不敢多留,溥仪前脚没踏出多久,她就后脚跟出来。
如今皇宫不比从前,大雪的天也不见几个守夜站岗的人,她依原路而返,不出所料,就御膳房方向还有灯光——规矩还是从前那套,留着一些人看着,一些菜拿火煨着,以备皇帝喊饿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