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难以置信,“从未见过电话?怎么可能呢?沈府到现在都没有安装电话么?”
“我听说老爷的书房有一个电话。可我自从进了这院子,别说是出府门,就连正房正院都极少踏入……你忽然让我打电话,我是办不到的。”
极少出府门……从未见过电话……
云知不自觉难过起来:“茜儿,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这语气令茜儿徒然一惊,“林小姐,你叫我什么?”
“抱歉,失礼了。”云知收敛了神“色”,“我就是一时间难以想象,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你怎么可能还足不出户呢……”
茜儿明白她的画外音,倒不以为意,只淡淡苦笑:“曾经有人和我说过,高门大宅的墙砌起来,不是为了防盗匪的,是为了不让墙内的人看到外边的天。”
此话,是五格格曾经说过的。
“不是的。那时是……此一时彼一时,只要你愿意的话,可以尝试走出去的。”
茜儿寂寂地道:“林小姐自己还出不去,怎么还替我“操”起心来了。”
云知神“色”一黯。
是啊,她都自身难保了……
“如果夫人无法帮我打电话,那么,还有一个方法……”她走近,凑到茜儿耳畔,说了几句之后,再退后一步,“我知道这是为难夫人了,但我是在是无计可施,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了。当然,你若不愿意……”
“好。”茜儿道:“我答应你。”
她一口允诺,云知反倒惊了,“你说真的么?”
“此举风险不小,林小姐要想好,一旦被大爷察觉,以他的脾“性”不会轻易饶过你的。”
云知却说,“我处境如此,赌一把又有何妨?可是你……你怎么就这么答应我了呢?你……就不怕被牵连么?”
茜儿回到琴前,低眸,轻抚,“你是一时处境如此,我是这一生如此……我快有十年,没有听到有人同我说,关于我的过去的事了……我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起我了,你刚刚和我说,七爷觉得我是个聪明的小丫鬟,我真的很开心。”
可唯一让你高兴的话,却是我编造的。
云知在心里和她说了声“对不起”,又道:“等我见到了七爷,我一定告诉他,你……”
“林小姐,我帮你,不止是为了七爷。你方才说七爷认你做妹妹,知道我为什么一点儿都没有怀疑么?你像极了一个人,抚琴的样子,说话的神“色”和语气,都像极了她……我欠她一条命,这辈子是还不了了,今日帮你,就当作是偿还一些这辈子都偿不了念想罢。”
第六十六章 峰回路转沈琹,小时候你……
云知不知茜儿说的“欠一条命”指的是什么,但大致意识到,她口中的那个“她”,指的是自己。
茜儿何时欠过她什么?她本来就是得阑尾病去世的,与茜儿又有什么相干?
“我……可以听这个故事么?”云知缓缓开口,“夫人既说我像那个人,也许今日相见,也是一种因缘呢?”
她这样的说法,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可茜儿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林小姐且坐下吧,这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故事。”
她吩咐小婢女去厨房看炖品,拾起一块毯子盖着膝,须臾,方才开了个头:“她是我家格格,是七爷的姐姐。”
虽早有答案,闻言,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震。
“别人总说格格跋扈刁蛮,却不知她待人真诚,待我也是极好。”她娓娓道来,说着那些和五格格点滴小事,有些云知记得的,有些则根本没有印象,但回忆起过去,茜儿的眸子中好像有光,王府的岁月是五格格的青春,也是她的。
“我们家格格自幼便心仪沈二少爷,二少爷也曾说过,待他留洋回来就会娶她为妻。两人多年没见,难免生分,本来还以为处一处就好,谁知二少爷一见面却问能否暂缓婚期,将我们家格格气得不行。”茜儿说起往昔,仍旧一口一句“我们家”,说到此节,眸光逐渐黯淡下来,“可格格却不知,当时,二少爷被她赶出去,前脚踏出王府,又折返回来了。”
云知身子微微前倾,“他回来过?”
“他让我等他片刻,片刻后,他带了一张纸鹤,让我务必交给格格,我一看那纸鹤渗着墨,猜他是去附近哪里写了一封信,便问他,‘有什么话不能当面同格格说’。他欲言又止,只说有些话不能给第三人听去,他还让我转达给格格一句话……他说,‘在亭子时多有不便,有些话非是真心,我相信的,只要是五妹妹,她看了这纸鹤,当明白我的心意’。”
云知乍然听得此言,再一回想,已有了三分猜:“那纸鹤呢?”
“我回院子时遇到了府里的管事,他质问我二少爷在门外和我说什么了……当时才知二少爷所说的‘多有不便’是什么意思。我本不该交出纸鹤,可管家是王爷的人,我害怕的紧,就把二少爷的几番叮嘱抛诸脑后了。管家看过信后神“色”大变,要我严守这个秘密,若因我搅黄了婚事,王爷定不会轻饶。”
云知双手揪紧衣摆,“那、那张纸鹤上写了什么,你瞧见了么?”
茜儿轻轻摇头。
“你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格格呢?”
茜儿抬眸,“姑娘岂知我没有说的?”
云知心中纷“乱”,顾不上更周全的说辞,“你说欠了她,要照实说,怎么能算是欠。”
“姑娘说的是。我怕说了,五格格会去追问王爷,会被问责,后来格格又去找王爷说退亲的事,闹的天翻地覆,我更怕格格知道此事,恨我恼我,只能死死瞒着,绝口不提。我盼着待格格嫁入沈府,与二少爷琴瑟和鸣,再不要提及此事。此乃一错。”茜儿说到此处,更咽了几秒,“而二错,是大婚当日,二少爷从席间下来,进房门前……”
他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赶走,手搭门前,迟迟没有推开。
茜儿候在门前,却听他轻问:“那纸鹤……你有没有亲手给她……”
她心本就发虚,看他醉醺醺眼神更是害怕,连连点头。
“所以……原是我赌错了么……”
茜儿不知他所言何意,尔后二少爷跨入屋内没多久,听到他与格格争吵的声音。
“我万没料到二少爷会逃婚……若非此故,格格也不会日益消瘦,茶饭不思,才新婚半年就病故而去……”
“别说了。”云知倏然起身,紧紧攥着拳,已极力忍耐着,她夺门而出,差些撞上端炖品的小婢女,只到了庭院,还是抑制不住的落下泪。
本不该在这时失态的,可心扉被撕扯,伤疤被猝然掀开,如何再镇定自若?
当有一天,你以为能够试着与过往和解,却忽然有人告诉你,一切都错了……
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琉璃亭的客套是缘自何故,她想过,是因为时间、因为距离、因为观念、或是因为变心……每一种可能“性”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这个。
她背后站的,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同沈家联姻的阿玛,是大厦将倾忙着屠戮革命者的朝廷;而他,一个即将踏上一条不归路的少年,临别前夕,冷着脸走到她的面前,终究是少年心“性”,狠不下心肠断个干净,将最后一丝不忍断开的情念寄在一张小小纸鹤之上。
他坚定的相信他的五妹妹在看过纸鹤之后,会明白他,等来的,又是什么呢?是当天夜里王爷就拿着那纸鹤冲到沈家兴师问罪,还是病弱之躯遭受了一顿惨无人道的家法?
忽然间,她不想知道那纸鹤里写的是什么了,也不想知道之后又发生过什么。
一想到,在看不见的角落,他尝尽的锥心刺骨的痛亦始于她,就难过的无法呼吸。
每一次错过,像每个人都有过错,细细想,又仿佛谁都没错。
云知“迷”惘了。
明明最初,不是很美好的么?
少女会在给他的相片后写着“等君归”,而少年郎会将她赠予的匣子密码改为“等我回来娶你”。
这苦难和背负,是从什么何时起,怎么会没有尽头?
风起树摇,有花儿片片飞落,再一看,不是花,是雪。
初雪已落,想见的人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正如她离世的时候,雪夜茫茫,回眸处空无一人;而他在她坟前跪了整整一天,天降大雪,一朝别离隔阴阳。
沈琇,小时候你总说来日方长,可我们每一次的相逢都如此短暂。
若这一回,我不能平安离开,该如何让你知晓,我早就不怨你了呢?
与此同时。
火车站前,坐在站台上的沈一拂叫人一拍肩,“一拂,发什么愣?”
“没什么。”沈一拂看着天空飞舞的雪花,像吹落的梨花瓣零零落落的,“今年的雪下的比往年还早,就怕今夜会特别冷。”
身后的同行者说:“反正都要离开北京了,到了南边就暖和了。”
沈一拂默了默。
“一拂,现在全城都通缉着你,你跟着他们,反而得给大家惹麻烦,当务之急,先保重自己。”
“明白。”
“明白就好。但愿守过了寒冬,能尽快等来阳春吧。哎,车到了……”
“哐当哐当”,列车停下时,旅客们排队进车厢,那人拖起皮箱,叫沈一拂快快跟上,见他迟疑在原地,又踱回去,劝道:“你不是说上海有你要等的人么?当年你就是这么想要两头都顾,结果两头都……”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一拂打断他的话,“走吧。”
等到“呜呜”两声鸣笛响起,火车再度驶动时,雪越下越密,像天幕织成一面白网,什么也看不清了。
云知站在院前淋了一阵雪,拿袖子擦干眼泪,回到茜儿屋内时,脸“色”已恢复如常,“抱歉,我方才……想到了一些自己的事,有些失态,夫人莫要见怪。”
茜儿述说着这段难以启齿的过往,亦是心神俱耗,她看得出云知是个有故事的女孩,没多计较,但听云知说:“如夫人所言,我说的计划风险不低,为策万全,我需要您更多的支持。”她再度走近她身畔,轻言说了一番话,“不知这样,您可否应允?”
沈家到底不是真的铁狱铜笼,要逃出去也并不算天大的难事。
守门的兵是站了一夜没错,但他们喝着掺了点安神效果的水后,就难免频频犯困。等次日天亮,沈一隅来时看他们靠着墙打着盹,气急败坏一顿训斥,冲入空空如也的房间,再一搜内院,哪还有云知的身影?院内的婢女仆役都被叫出来挨个问话,有婢女说方才还见过人,她就是上了个茅房怎么就不见了人?
沈一隅掐算时间,人没走远,都顾不上问责茜儿,当即带人出院搜罗。
他们前脚迈出院子,云知后脚从后厨中的储水缸里爬出来,换上事先准备的丫鬟服饰,由茜儿带着光明正大走出月门。
这样声东击西的法子,算不上高明,但要是院子里的女主人愿意配合,降低了戒心,那又不同了。毕竟人是从西苑丢的,小夫人带着人在附近转转,也是人之常情,何况眼下局面混“乱”,人人都依着大爷的指示去找“女学生”,谁会把目光放到一个婢女身上?
要说险还是险的,沈一隅召唤全府“关门抓狗”,一旦确认没有人离开的痕迹,很快就会发现不对,所以她们需得尽快离府。可沈府内无非一个正门,两扇侧门,这会儿出口都给堵上了,又能从哪里逃出生天呢?
云知心里早有答案,她从西园出来后不愿再牵连别人,本想自己离开,没想到茜儿坚持要一路护她——来到南院的后花园中的那棵杏树下。
沈家的护院墙高达四丈,对普通人而言没有梯、子是攀不过去的,但南苑这片果园是当年老太太的地盘,老人家还在世时最爱栽种花树果蔬,不喜住高楼,而自古建筑风水都有“围墙不可高出屋”的说法,所有满府上下只有这儿的花园墙最低,不过两丈半。
当年五格格嫁入沈府,不到半个月就“挖掘”出这么一条“路径”,后来许多次未经通报,私回王府,走的就是这条“道”。
来之前,云知也不确定这一块儿的墙有否改动,此时见到后心下稍安,又听茜儿道:“姑娘攀上此树,出了巷子一路朝北是市集,这会儿早市人最多,混入人群中就相对安全了。”
云知反倒先沉默了。今日天未亮,她曾又一次问茜儿:“原本我只求夫人助我‘声东击西’,但请你亲自带我出来,一旦被发现,怕是要牵连于你……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只是第二次,却没听到回答。
云知逃跑在即,望着茜儿,忽然说:“你要想走,也是可以一起走的。”
“我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人,你不同……要快些,迟了就走不了了。”
云知双手扶着树杆,单脚一踩正要使劲,腰被后边的人一托,上了树。
这个姿势,是从小到大,每回要溜出府玩耍时,都是茜儿给她托的这一下。
也许是太过默契,云知难以置信的回头,树下的茜儿一身墨绿“色”的裙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笑眯眯的小丫鬟了,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和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仿佛下一句她会撅着嘴嗔说:“格格可得早些回来,茜儿可扮不了你太久。”
而此时,茜儿催道:“姑娘,留神底下的苔藓……还有……”她略微一顿,“离开之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