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皇帝吃的饭但凡上过的菜,哪怕几乎没动过,最终也得送到库房这里来。即使被太监们自我消化了一些,仍有几十盘大鱼大肉剩在里头。她饥寒交迫一整天,连佛堂都闯过了,眼见那些菜还冒着热气,也不忌讳多犯一条“偷吃”宫规。
待解决了最基本的温饱问题,她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气,凭着记忆力和判断力“摸”到了库房外的空地——只等明日送货的车到了,她就能混上去了。
既探过了路,自当要找间小屋避避寒,没想到漆黑的路口亮起两盏车灯,竟是有辆车子驶向这里。
她一惊,连连往后回避,才退几步就撞到了一人,一回头,忍不住“啊”了一声。
溥仪叫她这么一撞,哪高兴的起来:“你看着点路吧。”
“你……皇上怎么会在这儿?”她震惊。
“在雨花阁的时候朕就觉得你怪怪的,也不像是宫女,所以来看看你搞什么鬼,哈哈,没想到你居然敢偷御膳房的东西吃。”
她听他说“哈哈”,简直令人汗“毛”倒立。
前方的车停了下来,溥仪看是货车,长长“喔”了一声,“原来你不止要偷吃,还打算偷溜出宫啊。”
“……”之前是谁说这小皇帝愚钝不堪来着,这么看分明是个很精明的人啊。
“我,我其实不是宫里的人,今天是误打误撞进来的,您能不能放我回去……”
溥仪摆了摆手,通情达理道:“饶你不死,可你要出去,得带上我一起。”
云知难以置信看着他,“当然不……”
不等她回答,溥仪越过她,冲那个从车上下来的货车司机道:“这位先生,我要出宫去,就在今晚,你能带我出去么?”
云知放弃挣扎的闭上双眼。
得,这回是死的渣都不剩了。
下一刻,却听那人说:“好。”
第六十八章 思念成灾那个熟悉的身影……
云知看向那个司机。
一个中年男人,四方脸庞,有微微胡茬,一身旧青布棉袄,乍一眼就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平头百姓模样。但他背梁很直,面向这里的时候有种胸脯横阔的感觉,云知总觉得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说了“好”后,从货车后箱搬出一些食物,只让溥仪原地等待片刻,先往库房方向而去,云知看小皇帝一脸淡定的神“色”,顿时拧过弯来:“是约好的么?你们方才是在对暗号吧。”
“朕又不认识他。你真不是威廉姆派来宫里的么?”他瞄了云知一眼,“算了,管你是不是,反正一个人也无聊,你陪我出去玩玩儿,就答应捎上你。”
威廉姆是谁?
莫非外边有什么人安排,真要把小皇帝带出皇宫?
看样子,皇帝是要私逃出宫,她要是跟着一块儿,可不算摊上大麻烦了么?
云知不安问:“皇上出宫,您身边伺候的人肯定已经发现了吧……”
“朕都说睡了,他们敢扰我?”溥仪却是不悦了,“还有你,想跟着就安安静静的,否则一边去。”
货车司机进去约莫不到三分钟,出来时月光正照他的脸,云知通过那极具辨识度的鹰钩鼻一下子想起来了——他不正是马老办公室里那张合照中四个青年中的一个么?
站在林赋约身旁的那个,好像是叫……叫骆川吧?
应该就是他。
但他既是十年前就参加过同盟会的革命者,深夜扮成货车司机进宫就不可能是来送货的……
他就是来带小皇帝出宫的,绝非溥仪所以为的那么简单。
如果……大胆一点猜测,前几日沈一拂从大牢里救走的那些昔日故友,也许就有他一份呢?
莫非是刺杀沈邦未遂,打算从小皇帝身上下手?
云知背脊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时代再变,皇宫不可能没人守门。这辆货车怎么进来的她是不晓得,但……一旦溥仪上了车,骆川劫持皇帝的罪名就成立了,那是妥妥的死罪。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小皇帝上了这辆车,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在某些方面,她本就有着敏锐的直觉,认出司机的十秒里,她不仅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也下了一个初步的决定——必须拦着他们。
于是,抢在骆川走过来时,先拉着溥仪往后退了好几步,小声问:“皇上真的做好了出宫的准备?”
“什么准备?”
“出宫后住在哪里?有没有人庇护?有没有足够的钱?”她直接扔出三个重点。
小皇帝愣住。
这么两句的功夫,骆川看他们在角落窃窃私语,已迈上前来,“要走现在走,否则今后就走不成了。”
溥仪眉目间本有松动之“色”,又被这句拽了回去,车门一开,乍看是空空如也,但两排座位之下另藏玄机,铁片座底一开,足以容纳一人。
眼看着小皇帝就想这么钻进去,她死死拽住他的袖子,道:“北洋“政府”本来就觊觎您的‘家产’,您这么跑出去,紫禁城里的产业怎么办呀?”
“朕只是出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
“皇上如何保证自己能回来?”
这两句,骆川倒是听到了,他这会儿大概才意识到这宫女碍手碍脚的,一把捞住她的胳膊,往旁边一拽,她咬牙道:“你知道他的身份,还要把他带出去?”
骆川眸“色”凌厉一瞥,云知莫名感觉到一股狠厉之态,短促轻声道:“前仆后继,信仰永续……这句话您还记得么?”
他本欲劈向她后脑的手一止,“你说什么?你……是谁?”
来不及回应这个问题,隐约听到不远处的动静,云知看向他:“他们肯定已经发现皇帝不见,马上就会进入戒严状态的,先生有本事进到宫里来,应该还是有本事出去的吧。”
骆川浑身一震,“你到底是谁?”
如果她说了自己的身份,骆川不肯走怎么办?
“我是沈先生的学生,姓林,您出宫后若能联系到他,烦请告之我被困于此处。”
她说完这句话,立即拉着小皇帝退到一边。骆川既知败“露”,绝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把皇帝带走,这小姑娘非要留下小皇帝,本意是要救他。
于是二话不说,关门上车。
溥仪看到车开走,当然不满,“你好大的胆子。”
云知不得不解释着:“皇上可知从这儿到宫外,得遇到多少关卡?原本的随侍的人就不说了,各宫门的太监、宫廷外围的岗哨都事先打点过了么?出宫这种事,要么就要力保周全,若是随“性”而起,不止不会成功,下回只会让人更有防备的。”
溥仪若有所思瞥了她一眼。
此时,已瞧见从养心殿方向浩浩“荡”“荡”来了一大波人。
等到御前太监冲过来,几个人将小皇帝护在当中,她手臂叫人一扭,硬生生摁到地上,在一片混“乱”中就这么被押了下去。
五格格从来没有想过,大清还在的时候,她没来过这里,大清亡了,她还能“到此一游”。
慎刑司。
前朝所有太监宫女们的噩梦之地,而今是荒废了,否则地下的牢房也不至于如此草满囹圄,门一关,墙上的灰尘都扑簌簌落下,与腐霉的气息杂糅在一块儿。
云知坐在已经干裂的床板上,听着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里吹进来,想着这一天下来的经历,自己都觉得荒谬。
这要是在学校,有纸有笔,写一日纪实心得,别人看了还得说她是瞎编“乱”造。
她本来还有些后悔自己是否莽撞了,但静下来回想,小皇帝要是上车,全都跑不了,她要是丢下小皇帝自己跑了,小皇帝还得揭发他们,除了让骆川一个人走,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就是不知他出宫了没有,要是出去了,能不能联系上沈一拂。
这么想的时候,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她偏过头,看到骆川的时候,惊住了。
到底还是没逃成。
太监将他关在她隔壁间,一样没审讯,上了锁后就把他们晾在这儿,等人走远了,云知迫不及待地上前问了第一句:“骆先生怎么也进来了?”
骆川蹙眉:“你知道我姓什么?”
看她睁着大眼望来,他先答:“到了景运门的时候就被拦下了。”
云知局促着,“那他们知不知道……你……那个皇帝……”
骆川摇头,“拦下我之后也没说理由,直接进来了。”
云知原抱着两分期待,一分希望他活,一分盼他能带信出去,眼下彻底没戏,难免失落的跌坐回去。
骆川又问了她一遍:“你刚才说的沈先生,是沈一拂吧?”
云知点点头,“我是沪澄公学的学生,他是我们学校的校长……”顿了顿,想着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爸爸是……林赋约。”
骆川原本还镇定坐着,闻言倏然起身,握着铁杆,“你是云知?”
“您……也知道我的名字?”
离得近,借着微弱的烛光,骆川看清了她的样子,眉目一舒,“瞧我这眼神,前两年在仙居看到你的时候,你还黑不溜秋的,现如今生得这么白白净净,一时都没认出来。”
云知一听仙居,心下一惊——林赋约隐居仙居之事,就连祖父也是事后才知,这骆川不止知道,还去过……那是不是意味着……
“骆先生,你知道是谁害死我爸妈的么?”她问。
骆川闻言,眸光一闪,终是轻轻摇首。
云知却觉得他好像是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告诉她。
“那您……为什么要劫持宣统呢?”云知说:“现在是民国,他连个傀儡皇帝也算不上了,您冒此风险,又是为什么?”
“他还能住在这紫禁城里,是因为仍有许多人对他心存妄想……这些人的复辟梦一日不灭,就一日不会放下手中的屠刀……”骆川喃喃说着,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听,但显然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他看向她,“你又是怎么进到这宫里来的?”
云知静了片刻,将这两日的遭遇简而述之。
骆川听到沈一隅软禁她时整个人紧张的直起身,待她说到平安脱身他才松了一口气。
云知有些后悔:“可现在不又进来了,早知道,我就不逃了。”
骆川却说:“沈一隅此人心思歹毒,为达目的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利用,你能从沈府逃脱,还是明智的。”
她听出了弦外之音,敏锐问:“那,刺杀沈邦的……”
“是我。”
云知并不意外,只是奇怪:“为什么?你和他的儿子……我是说沈校长,不也是结拜兄弟么?”
“当年是,现在不是了。”骆川神“色”寂了下来。
“为什么?你们吵架了么?”
骆川这回没摇头。
“为什么……”
骆川看她在这种情况下还关心这些“八卦”,忍不住蹙眉,“你很关心你们校长?”
“我……只是不明白,当初结义时,不是志同道合,很是投契的么?”
他眼中泛过一丝伤痛,随即垂眸:“投契……又何止是投契呢……”
骆川说,初到沈一拂时,觉得这是个颇为老成的少年。
之所以用老成形容,是当时他单枪匹马,越过敌区将那份至关重要的文献送到他们面前时,那份镇定,骆川自己都未必能做到。彼时骆川比沈一拂大八岁,而他们同盟早稻田大学三人组中的老幺朱佑宁都有二十了,相比于从容不迫的沈一拂,朱佑宁反倒显得像个没谱的少年,成日蹦蹦跶跶没个定“性”,实在令人头疼不已。
大概他们俩在校所学物理研究方向相似,又因为沈一拂对此钻研见解都极是独到,朱佑宁跟捡了个宝似的,说什么都要沈一拂多留一阵,好帮他指导自己的毕业研究。于是,就这么三天又三天,五天又五天,半个月过去,朱佑宁不仅把沈一拂拉入同盟会,四人还结拜为兄弟。
能在那种特殊时节加入这么一个强有力且志同道合的同伴,他们自然高兴,而沈一拂的能力不仅限于学术,在布阵方面也颇有所长,之后多次行动能够取胜,他所提议的计划和策略是功不可没。
骆川记得,当时盟会中有个大人物听闻后,特意来到湖北,想请他去东京见孙先生。不过那会儿国内形势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沈一拂想与他们三并肩作战,便婉拒了,那大人物离开之前还夸他有儒将之风。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对他给予厚望,尤其是大哥,生怕他磕着碰着,到后来稍微有些风险的场合都不肯他去了……佑宁总说大哥偏心,但他自己又最爱黏着一拂的……”骆川说到此处,眸中流“露”出几分缅怀之“色”,“不过那时的我们,终究是太过年轻,总是把未来想的太过简单……”
“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革命爆发之前,清廷曾派人找我们谈和,到了当日却出尔反尔,将我们一干人全都扣押了起来,包括一些共进会的学生在内,一共六十八人,以此为挟。但临时放走两个,一个是一拂,一个是佑宁。”
沈邦当时也是朝中将军,放走沈一拂并不出奇,但朱佑宁……